提着装佛头的匣子,詹姆士在中古外头颇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心里自责:“詹姆士·佛德,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自责也是一种打气,他自责过后便毅然拎着匣子推开了“中古”的大门。
进了“中古”两回了,他自然知道门里就站着的那白毛的门神。于是他特地稍微停了停脚步,等着玉环这回又招呼什么。
可是这回玉环没招呼让簪花来接客,却转着脑袋,扎撒着翅膀,认认真真盯着地面上的他,问了一声:“你是魔鬼吗?”
詹姆士险些一个趔趄坐地上鲺。
詹姆士是心里有鬼,却不知道玉环只是一只天真善良的小鸟儿。它问这句话,只是跟着簪花一起看了一档中国芒果台的亲子节目,天真无邪地跟着那些同样天真无邪的小孩儿学到的罢了。
詹姆士更不会明白,簪花和小楷这两个小孩儿,虽然早已成年了,却还在每周热火朝天地追看中国的那档亲子节目。究其原因,也只因为那两个小孩儿没有过那样亲子相伴的童年啊。
听见玉环叫唤,里头便迎出人来。
却不是簪花或者小楷,反倒是燕翦。
两个人在幽深的走廊里这样冷不丁撞见,都有些尴尬。
詹姆士先讪讪地问:“哟,怎么是临时东主自己迎出来了?你的那两个工人呢?”
燕翦也深吸一口气,倒是出乎詹姆士的意料,没有太激动,只是淡淡的。
“他们两个今天放假。”
詹姆士也说不清为什么,今天站在门口儿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店里去了。
若是往日还有那两个工人,好歹不用单独面对她;可是今天……
燕翦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匣子。
那是“中古”印着店标的匣子,是只有自己店里售出的商品才配的包装。
燕翦便问:“我们的商品怎么了?”
詹姆士只好深吸一口气,提着匣子往里走。
既然已经走进了门口,便没有退路了不是?
走进店里,詹姆士将匣子往柜台上一掼:“你们卖的这是什么?还带半夜闹鬼的么?”
燕翦恼了:“你胡说什么呢?尤其你这是佛头,你怎么能说出佛头闹鬼这样的话来?”
詹姆士忍着气,盯着她的眼睛。
她是华人,眉眼虽然没有西方女孩的立体和深邃,可是那种如描如画的细致婉约,却是西方女孩儿怎么都比不上的。她便是此时含着怒气,可是顾盼之间还是晶莹流转,宛如绝世的琉璃。
“你这佛头夜晚会流眼泪。这不是闹鬼,又是什么?”
这样说着,就又忍不住想起那个晚上,她这样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就在他的面前无声地流下眼泪。她哭得肝肠寸断,可是她只是无声流泪,不肯哭出声儿来。
燕翦闻言也小吃了一惊,连忙将佛头请出来细看。
这家店终究是大姐的,燕翦只是代为照管,所以简单的买卖她能做,只是这可能要涉及到古怪原因的事儿,她就也缺少相应的积累了。于是捧出佛头来,她自己也紧张得脸都白了。
她的紧张也落进了他的眼底去,他自己也忍不住皱眉。
他也知道她只是临时东主,让她独自面对这么邪性的事儿,她紧张是自然的。
莫名地,他也有些不忍心。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燕翦快速检视了一遍,抬眼扫了他一眼:“哪有流泪?”
他哼了声:“我说了是晚上流泪。现在是大白天的,当然看不见。”
燕翦便将佛头放下了,“这位顾客,难道你在玩儿我么?”
他眯起眼来。她以为他在撒谎?
以为他这是没事找事,故意借着一个荒唐的理由来跟她搭话?
他便一声冷笑:“要不咱们一起等着,看夜半三更的时候它到底流不流泪。”
燕翦吃惊地又盯了他一眼:“是么?可是真对不起我们晚上有规定的打烊时间,我可没兴致陪你一起熬到半夜三更!”
詹姆士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也是皱眉。
他今天来真的是问佛头本身的事,真没别的意思,可是眼下却越描越黑了。
他懊恼,绕着店里走了两圈儿,忽然才想起手机来。
对啊,昨晚他是拍了照的。怎么今天进来竟然给忘了?他这是慌的什么神?
赶紧走回去,掏出手机调出照片来给燕翦看:“你自己看。汤小姐未免也太容易怀疑人了吧?!”
燕翦接过来看,果然见那蓝釉的佛头面颊之上,两行清泪。
燕翦也吓了一跳。
太邪门儿了。
可是燕翦随即将手机放下,抬头质问他:“先生确认是我们店里售出的佛头?不是另外造了一尊吧?”
詹姆士咬着牙气乐了:“你可以继续问我是不是ps过了。”
燕翦直直瞪着他:“对呀,不是ps出来的吧?”
詹姆士砰地一拳砸在柜台上:“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聊!如果不是半夜看它流泪,觉着这事儿太邪门儿了,我才懒得提着它到你们店里来!”
燕翦只好垂下头去,又细细观察。
可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时候真想大姐。如果大姐在的话,一定会明白吧?
她在接手了“中古”之后又报了个考古的辅修课程,可是临时抱佛脚显然来不及了。
这可怎么办。
更何况面对的是这个人。
燕翦急得直想掉眼泪,下意识用指甲狠狠地抠着自己手上的肉。
詹姆士瞧见了,忍不住吼了一声:“你想自残么?”
燕翦不解其意,抬眼看见他盯着她的手看。她自己垂眸,这才意识到了手上的红印。
她蹙眉,很不喜欢这种忽然微妙起来了的气氛。
深吸口气,她只好说实话:“不好意思我自己修为有限,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先生可否肯通融几天,让我想办法查查资料,或者向我大姐求问。”
他盯住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问了一句:“那你自己的专业是学什么的?”
燕翦惊得抬头看他。
他狼狈皱眉:“我的意思是说……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大学毕业。”
燕翦面色又苍白了下来:“你又查我?”
天啊,她不要跟他再有再多的交集了,行不行?
可是随即,她却又冷静了下来。她没忘她那晚忽然下定的决心。
她是汤家的孩子,她不能给汤家丢脸。
她便努力压住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回应:“我主修服装设计。”
他忍不住扬眉,轻轻勾了勾唇:“怪不得。”
燕翦敏.感地抬眸:“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怪不得那天第一次见你,你大胆地穿一双大红的猎鸭靴来配淑女裙。那是需要有时尚触觉的人才敢做的搭配。”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又再度微妙了起来。
燕翦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那初次相遇,他蛮横无理地直接撞过来之前……他原来还曾留意过她脚上的鞋子?
而且对于非时装圈内的人,好像也不会这么直接指出猎鸭靴与淑女裙搭配的大胆之处。
她咬住嘴唇,仿佛随时可能将嘴唇咬破。
他自己说完了也仿佛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呢。
搭讪。
跟女孩子没话找话。
甚至……只在兜着圈子表示自己对她的注意,是在明里暗里赞美对方。
他疯了么?!
他深吸口气,连忙解释:“呃,我的意思是说,我女朋友是名模兼新锐设计师,她用过猎鸭靴的设计,所以……”
燕翦又瞟了他一眼。
他便说不下去了。
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向一个被他做过那种事的女孩儿,显摆自己有名模的女朋友么?
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无力感和狼狈将他击中,他忽然在她面前感觉有些无地自容。他便懊恼地粗鲁一指那佛头:“算了,反正问了你也不知道。就先放你这儿吧,你找到答案了赶紧通知我。”
说完了都没敢看她眼睛,转身逃也一般地疾步而去。
走到门口,玉环又再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是魔鬼吗?你到底是不是魔鬼呀?”
詹姆士一双蓝眼恨恨盯住玉环。
玉环被吓着了,赶紧缩回去:“好吧你是魔鬼。”
詹姆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急匆匆奔出去。
这破鸟儿说的没错,在她眼里他肯定就是个魔鬼。
一个不配拥有佛头的魔鬼。
于是佛头对着他,都要流眼泪。
---题外话---【早晨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