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也微微停顿下来,眯眼凝着时年。
“其实我也觉得你的描述有一点奇怪——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认为第一被告的反应奇怪。”
法官提醒:“绕口令么?请辩护律师注意用清晰易懂的语言来提问。”
时年却说:“没关系,法官大人我听懂了。”
她吸一口气,迎上向远的眼:“向律师的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
“首先,向律师请看我带来的这系列报道,这些都是媒体对于凯瑟琳车祸真正幕后凶手的推测的。瓯”
“众所周知,凯瑟琳车祸发生之后,因为肇事车辆逃离,警方没有办法立即确定责任,由此引发了各方的猜疑——有的认为车祸只是一个巧合,有的则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本沙明,也有媒体怀疑到了林奇父子。”
“在警方最终结案之前,虽然媒体的猜测只是猜测,但是媒体绝不会捕风捉影,所有的猜测都是合理的猜测,也就是说有其合乎逻辑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媒体对林奇父子的猜测,主要来自于林奇父子与詹姆士在佛德集团控制权的争夺上。”
时年看了马克一眼:“相信这些报道,向律师早先也都看过了。因为彼时正是向律师代表第二被告父子针对媒体对他们作案的嫌疑,而向法庭申请的禁制令。”
向远皱眉,点了点头。
报道呈送给法官,经法官批准展示给陪审团看。法官提醒:“证人需向陪审团具体申明你这些样报的用意。”
时年向陪审团点头示意:“各位可能会质疑,这些呈送上来的样报还只是小样,并未下厂印刷,也没能与公众见面,仿佛缺少相应的公信力。可是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在我们行内,这样的样稿已经是定稿,上头有各级主编大人的定稿签名,所以它完全可以与刊行后的报纸有相同的法律地位。”
法官也认真看完稿件,沉吟问:“控方证人,请你言明用意。”
时年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马克面上:“法官大人我不是警员,我只是从我身为记者的职业敏感度上来比较车祸和枪击两案——倘若车祸是本沙明所做,从中就足见他对凯瑟琳的仇视,那么在枪击案现场他就绝不可能放过凯瑟琳,至少也要补上一枪的;可是既然本沙明没有枪击凯瑟琳,就能反证他对凯瑟琳的敌意没有那么深,反倒说明那车祸是他制造的可能性很小。”
时年的目光一直静静地落在马克面上:“如此一来,反倒证明那车祸更可能是林奇父子造成。”
时年话说至此,场下一片寂静。
燕余要深吸几口气才能跟燕翦说出话来:“我没有听错吧,小嫂子的意思是要从小笨洗雪凯瑟琳车祸的嫌疑开始?”
燕翦脑子转得要更快些,忽地一拍腿:“也许有什么事是从车祸就开始的,而我们都忽略了,或者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想错了。”
燕翦说着,望向三姐,脸上一红:“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是小笨制造了凯瑟琳的车祸……也许,我从那时候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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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时年的证言,作为马克辩护律师的向远只是冷笑,“法官大人,证人的作证已经严重跑题。她忘了自己只是证人,不是侦探更不是法官,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来论证一件与本庭无关的案件真相。我建议庭上忽略她方才这段证言。”
法官也缓缓点头:“书记员不必将控方证人的话记录在案。”
时年有些赧然,仿佛又被向远当众扇了耳光。
向远两手叉在西装马甲的口袋里,缓缓走回证人席前,紧盯着时年。
“时记者,我希望你能再重新整理一下思路,只回答我问你的问题。还是之前的问题,你究竟为什么觉得第一被告直接枪击受害人的举动奇怪?”
时年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无奈。
“其实还是跟我方才说的有关:如果车祸真的是本沙明所造,那按照正常逻辑,他在婚礼现场一定不会放过凯瑟琳。就算不枪击,至少视线也应该从凯瑟琳面上划过,至少目光里会带有仇恨的情绪。可是枪击时我就在新郎和新娘身旁,却根本没看见本沙明对新娘有半点的情绪……这便太不合理。”
向远一皱眉,正想驳回,时年赶紧抬手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法官大人请吩咐书记官,把我刚刚的话也忽略不计好了。”
向远深吸口气,两手按住证人席的横栏,显然已经不耐烦:“时记者,你真是我当律师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多话的一个。今天这场庭审,主角简直不是被告,反倒成了你了。”
时年红了脸,朝马克挥挥手:“不好意思马克,我不小心抢了你风头。”
马克灰蓝色的眼睛登时一冷:“我不知道时记者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第二被告,今天的真正主角应该是第一被告吧?”
马克身旁的次席律师也想起身抗议,现场一时又乱了。法官无奈地直敲法槌:“肃静!提醒证人,在庭上不准与被告直接对话。”
时年起
tang身向法官鞠躬:“对不起,我道歉。”
坐下时目光却是轻蔑地故意又盯了马克一眼,恼得马克无法发作,只能硬生生忍住。
也许旁人对时年这样的态度并未有太多的感触,可是马克心下却莫名地一惊。他忍不住地想起当年他与时年第一次公堂对簿。那时候的时年还是强作从容,实则充满了紧张;而此时的时年……简直是在游戏公堂。
时年这种状态让他无法不想到彼时的皇甫华章。
那次庭审,皇甫华章也同样只是一个出庭的证人而已,原本不该是法庭的主角。可是皇甫华章的从容自在,抢走了当时法庭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个证人,却仿佛成为了主宰法庭的王。
今时今日,时年的状态竟然与当年的皇甫华章,隐约之中颇多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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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坐下继续跟向远说:“既然我觉得奇怪的第一点原因,向律师和法庭都不予采纳,那我就再说下一条理由好了。”
时年说着又看向一直静静坐在被告席,仿佛万事与之无关的本沙明:“不好意思第一被告,我又得揭你的老底了。”
与马克的激动反应不同,本沙明依旧淡淡的,只是静静抬眼看了时年一眼,仿佛时年不是在跟他说话。
时年点头一笑:“既然第一被告不介意,那我就说了:从凯瑟琳车祸之后,我便关注起本沙明这个人。幸赖我本人是记者,我们《深喉》是国际级大媒体,所以我们派驻在法国的分支结构也有强大的信息库存,让我才能顺利查到本沙明在法国时的身份。”
时年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他是杀手。职业杀手。十六岁够刑事起诉之前就已经有过多次杀人嫌疑。虽然后来都因为证据不足被他侥幸逃脱罪责,可是他的职业属性却是抹不掉的。”
燕余听到这里,紧张得掌心都是冷汗。
“小嫂子要说什么?揭开小笨杀手的身份,那岂不是要直接说明小笨就是故意要枪击詹姆士的?”
时年说到这里,目光掠过旁听席,缓缓道:“我在法国的同事帮我梳理了本沙明从前被怀疑做下的案子里,受害人的死法。除了几宗刀杀外,另有五宗枪击。其中三宗是爆头,两宗是击中心脏。”
“都是一枪毙命。”
向远听了便得意一笑:“时记者终于说到关键——由此可见第一被告的凶残和冷血。所以这宗案子,直接的、也是唯一的凶手,只是第一凶手而已,与我当时人并无切实关联。”
时年耸耸肩:“向律师你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我想说的是,一个在十六岁之前就能做到一枪毙命的职业杀手,怎么会在更为成熟、心态更为稳定的28岁的年纪上,反倒一枪击出,却没能打死受害人,反倒让他活下来了?”
“请大家再回想一下我方才的证言,我是亲眼看见第一被告满怀怒意而来,两眼里都是仇恨。显然他是蓄意而专注——这样的情形下更应该是一枪毙命,怎么可能还差了一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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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的话音落下,旁听席里顿时一片交头接耳。
燕余黯然的眼里突然现出一缕亮光。
却轮到了燕翦皱眉:“小嫂子难道是遗憾詹姆士没死?”
时年缓缓起身,又向法官鞠躬:“对不起我的话暂时不做人道主义考虑,只是客观推理案情——我本人觉得如果第一被告是蓄意而来,那么就不应该失手。以他的‘专业’能力,更完全还有时间从容地给凯瑟琳补上一枪。”
“可是他竟然都没能做到:没打死詹姆士,也好像压根儿就忘了再给凯瑟琳一枪。这一切细思极恐,内里存在太多的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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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这样一篇长篇大论说完,陪审团里渐渐有人听出了真味,开始徐徐点头。
向远一看颇为皱眉,急切一拍证人席横栏:“时记者,你这篇充满了个人主观臆测的证言,占用了法庭这么长的时间,可是我根本就没听懂你想要表达什么。能否请你尊重法庭,也尊重你作证之前郑重许下的誓言?”
时年回望向远的眼睛:“正是因为尊重法律,期待法律能揭开真相、正本清源,我才会愿意将我的个人见解倾囊见告。也许是主观色彩颇浓,也许是缺乏相关证据,可是我可以拍着自己的良心说:我的证言没有半句偏颇,我完全是基于法律公义才发表的上述言论。”
法官转头望过来:“控方证人,我想你这长篇的证言需要一句主题思想:你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时年深吸口气,迎上陪审团12双审视的眼睛。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当时第一被告的精神状态不对劲。而这种不对劲背后,怕正是隐藏着本案的真相!”
时年说完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呈送给法官过目。
“口说无凭,幸好我当时手疾眼快拍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是正对着本沙明的方向,距离近、视角正,于是清晰抓拍下了本沙明正面影
像。照片里,本沙明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全都一览无遗。
法官看了后,准予放到显示屏上,放大展示给陪审团。
时年亲做解释:“各位请看,照片中第一被告的精神状态,合理么?正常么?”
照片中的本沙明果然如时年之前所说,一脸恨意,两眼森冷。
便有陪审员狐疑地朝时年望过来,显然是不知道时年在说什么。
时年请求法官再放上几幅剧照。
“本沙明的神色和表情,可能大家看似也挺合理的。可是请大家再看我拿来做参考的几幅剧照——这些剧照都是经典影视剧里的职业杀手形象,大家可以仔细看他们的眼神、面部表情以及肢体动作,与本沙明的做以比较。”
12名陪审员来自社会不同阶层,他们的受教育背景、职业背景等皆有不同,于是领受的能力也有参差。一部分陪审员已经立时明白,却还有一部分眼神迷茫。
而旁听席里,燕翦和燕余也是如此。燕翦几乎立即便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悄声喝彩:“小嫂子太牛了!”
燕余则还是关心则乱,目光只锁在那冷然坐在被告席里的人身上,没能立即省悟过来。
时年仔细观察着12名陪审团的反应,心下小心计算自己已经能争取过来的比例,然后耐心解释:“虽然用作参照的照片都是剧照,而不是真实的职业杀手的照片——也并不是说表演的都是假的,而只因为我们无法轻易得到真正的职业杀手的照片而已。”
“我选取的都是著名的影视剧里的经典形象,都是大导演的作品,而大家都知道,这样的经典作品和大导演的指教之下的表演,虽是表演却都力求逼真。所以大家能看到,职业杀手的眼神是冷而锐利,面部表情是坚定却平淡的。”
“也就是说一个职业杀手的素质,要求这个人一要行事果敢坚决,同时又不能在面部和肢体上泄露出过多痕迹,以免被人察觉,暴露自己。”
“大家请横向比较第一被告的照片——虽有相似,可是细节上却相差太多。照片中的本沙明虽然够冷够阴,可是显然表现得过于明显,完全没有一个职业杀手应该具备的模样。”
时年苦笑一声:“那天本沙明就这么到新郎面前来了,就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是寻仇而来……太明显,太不符合他该具有的level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觉得好奇怪。”
时年深吸口气,望向众人:“所以我忍不住怀疑,当日本沙明的精神状态异常。也就是说,虽然开枪的的的确确就是他,可是他的动作却不是受他本人的思维所支配——他虽然做出了枪击的动作,却其实没有犯罪的动机!”
满场登时大哗。
向远一脸震惊和愤怒,朝时年怒吼:“你在胡说什么?!”
时年却不搭理他,只看向陪审团:“正如法庭此前无数判例里关于枪支持有的那个经典判定:虽然是枪支杀人,但是犯罪的不是枪支本身,而是持枪的人。也就是说,判定有罪的是犯罪动机导致的犯罪行为,而无犯罪动机、无意识犯罪的行为却不被认定是有罪的。”
“婚礼现场的情形正是如此,第一被告本沙明的表现只是机械的完成枪击动作,可是这动作却不是他自身自愿自觉发出的!”
马克失去自控,起身拍案大喊:“时年,你是在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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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上彻底乱了,法官只好宣布暂时休庭。
退到堂下,检控官卢卡斯也一脸的严肃。
“时年,你是我控方的证人。可是你上庭前从未告诉过我,你会在庭上做出这样一段证言。”
卢卡斯也颇感头痛:“作为控方,我们的任务是认定两个被告有罪,可是你的证言几乎等于是在替第一被告脱罪。”
时年目光清冽:“是么?检控官的职责只是认定被告有罪么?难道不应该是,维护法律公义,让真正有罪的嫌犯受到惩罚,却会让无辜被牵连的人免于冤枉么?”
卢卡斯也被问得一愣,皱眉道:“可是,第一被告也承认自己有罪。你别忘了,他甚至放弃了聘请律师,更在我盘问的时候直认不讳!”
时年摇头:“他这样做不等于是他承认自己有法律意义上的罪责,也许他只是承认了他在情感上的重罪——也许是他事后才意识到他竟然亲手伤害了自己最在乎的人。那个人险些送命,就算现在暂时逃过一死,可是后面还依旧有性命危险——所以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情愿为自己造下的后果去死。”
卢卡斯皱眉:“你这样说未免太过主观,这样的话只会给庭审带来困扰,甚至会让法官大人和陪审团认为我们控方只会主观臆测,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从而影响到最终的判决。”
时年长叹口气:“卢卡斯,我不是主观臆测。我之所以敢于这么说,是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历过与本沙明相同的事——你还记得我当年曾经失踪过17个月的旧案么?我彼时就曾被人催眠。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虽然仿佛
是自己的身子,仿佛是自己想做的事,可是其实都不是真正听从自己的内心,而只是为人控制的感觉。”
时年认真面向卢卡斯:“我可以向你负责地说:本沙明枪击的时候,已是被人催眠。我建议你向庭上请求为本沙明做精神状态鉴定,以追溯最终的真相。”
“虽然婚礼现场是众目睽睽,可是随着犯罪手段的不断升级,眼见也未必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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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边,马克和向远回到休息室,马克暴怒之下,竟然抬手就扇向向远的面颊!
次席律师想上前拦着,却还是晚了一步。
可是马克的这一记却没能扇到向远的面上去,因为虽然事发突然,可是向远却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他只是信手轻抬,便轻而易举攥住了马克的手腕。
马克一惊,便更是狂怒:“向远,你到底在庭上都干了什么?!那个女人,你难道又败在她手里,你为什么不打断她的话,为什么让她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
向远冷冷盯着马克:“我怎么没有打断?况且,你此前又做了什么,你又对我隐瞒了什么?马克,我是你的律师,只有你对我坦诚相告,我才能更好地为你辩护。而如果你连我都骗,我又怎么能控制法庭上的局势?”
“我……!”马克紧咬牙关,眸光如狼。
向远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催眠了本沙明?”
马克咬牙切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催眠,谁能证明?”
“我!”向远眯起眼来:“你就曾经催眠过我!”---题外话---【你所做过的,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指证你的力证,逃无可逃。除非不做,做必有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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