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您认为,我和皇帝陛下讨论诗歌,会有损于俄罗斯的任何利益吗?如果有,请您指出来,我会立刻离开巴黎!”
普希金愤怒的质问,并没有激怒对面的加曼宁伯爵,这个久经世故的外交官僚,只是以漠然而且礼貌的笑容面对着怒气冲冲的普希金,浑然没有把他当回事。
“您不必如此激动,先生我绝不是来审问您的,不然我就不会只身前来拜访您了。”等普希金控制好情绪之后,他重新开口了。“事实上,我只是想要真心祝贺您的成功走红,然后再和您作为俄罗斯帝国的忠实臣民,进行一番开诚布公的探讨罢了据我所知,您从小就深受国恩,甚至还曾经蒙受过沙皇陛下的嘉奖,您应该热爱祖国,然后与我一起维护俄罗斯祖国的利益,不是吗?”
“祖国!谢谢您还能够对我提起这个词,在这个异国他乡勾起我对她的思念——如果不是用法语说的那就更好了。”普希金半带怒气半是嘲讽地回答。“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我对祖国的热爱,我愿意为她奉献一切,我用我所有的才智歌颂她,想要保护她的传统她的人民她的文字,所以正如您所知,我坚持使用俄语来创作,因为这就是根植于我们土地上的文字,是我们思想和文化的源头——那么,伯爵先生,我倒是想要请问您,您能够用俄语跟我流畅对话,或者朗诵我的任何一篇诗歌吗?如果能的话,我们不妨现在开始试试?”
普希金这番夹枪带棒的嘲讽,虽然看似不如刚才怒气冲冲的质问那么响亮,但却瞬间让伯爵的脸垮了下来,笑容也变得僵硬了。
是的,这次,他终于脸上挂不住,有点“破防”了。
没错,从两个人见面开始,这两位俄罗斯帝国的精英贵族,就一直是在用法语交流的。
这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这才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两京也是这样的。
俄罗斯上层社会的精英们,从小就跟着重金聘请的家庭教师们学习法语,用它来说话,用它来思考,俄语反倒是被鄙夷和嘲笑的下等语言。
更加直指要害的是,这位加曼宁伯爵,原本是一位来自于波罗的海沿岸的德意志裔贵族,这个贵族群体,在被俄罗斯帝国扩张吸纳之后,就一直成为了帝国官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俄罗斯外交官便是出自于这个群体,伯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因为这样的出身背景,伯爵的俄语自然就学得更加稀烂了。
更何况,在他多年在外国担任驻外使节的职业生涯当中,和其他国家的官员交流同样也是用法语,更没有什么锻炼“国语”的机会。
本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没人会在乎他会不会说俄语,但是在此刻,在他高唱爱国情怀的时候,却被普希金指出自己热爱祖国的语言他却不爱,猝不及防之下确实有点招架不住。…。。
这下子,他在“口头爱国大赛”当中就天然出现了劣势,很难再给普希金扣上不爱国的帽子了。
好在,他毕竟有多年的外交官经验,所以在片刻的破防之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轻咳了一声,缓解了自己的尴尬。
“您不愧是一位文学家,如此善于言辞。”他忍住尴尬,重新笑了起来,然后继续用他字正腔圆的法语说了下去,“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遍,我绝没有审问您、或者质疑您的爱国心,我只是希望,从您这里了解到一些重要的情况,这些情况对沙皇陛下的政府极有帮助,您既然是一位世受国恩的爱国人士,那更应该配合才对。”
“我很乐意配合您,但是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全部,先生。”普希金严正地回答对方,“我对我的幸运极为感恩,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向皇帝陛下举荐了我,我也不在乎这个。毕竟,归根结底,欣赏我诗歌的人是皇帝夫妇,热情接待我的也是皇帝夫妇,他们对文学和诗歌的热爱战胜了国境和民族之间的偏见,以至于把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外国人当成贵客来招待我认为这正是他们超出于常人的地方,也是值得您和我去学习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又骄傲地斜睨了对方一眼,“而您,内心里并无半分对文学和诗歌的热爱,您拜访我,口口声声祝贺,却只想要从我这里挖出什么阴谋的蛛丝马迹您这既是侮辱了皇帝夫妇,也是侮辱了我。不过,出于一个俄罗斯人的立场,我愿意为您解惑——我可以用我的声誉乃至于性命保证,我和皇帝陛下从未讨论过任何政治话题,也从未讨论过任何阴谋任何类似的猜测,都是在玷污一段因文学而生的友谊!”
普希金知道,自己对一位位高权重的外交官说出这种话,肯定会得罪人,但是他也不在乎。
反正,他一贯如此骄傲和固执,不屑于蝇营狗苟,在面对无端怀疑的时候,他宁可以最强硬的态度回击过去,也不愿意屈膝讨好对方。
自然,他这种傲慢的态度,确实激怒了加曼宁伯爵,但是从普希金这种光明磊落的表现来看,伯爵又觉得他的话应该是真的。
也就是说,纯粹是一种偶然,皇帝知道了一位来到巴黎游玩的俄罗斯诗人,然后出于欣赏把他召进宫来热情接待?
还是说,确实存在某种阴谋,但诗人却并没有牵涉其中,所以对此毫不知情呢?
伯爵顿时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继续得罪这位在彼得堡有背景的贵族诗人,显然不明智、也毫无必要了。于是老于世故的加曼宁伯爵,决定不再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当然,暗中的调查还是肯定要进行的,他会和彼得堡保持联系,看看这位诗人到底风评怎样、有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至少现在,他决定不再进行这种徒劳无功的争吵了。
“看样子您对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印象很好”伯爵话锋一转,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么您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您是常驻巴黎的外交官,您对他应该比我更加熟悉才对吧?”普希金先是反顶了一句,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在我看来,年轻,机智,但也骄傲。才华横溢,但风流多情,热爱生活也热爱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我认为,就个人而言,他正是我们最喜欢的那种年轻人,即使不当皇帝他也可以在我们当中赢得巨大声望的”
“可他毕竟还是当了皇帝。”伯爵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此感到有些遗憾,“如果他能够选择去当一个无害的浪荡诗人,那该多好啊!至少我会省了许多头疼事”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从伯爵的语气当中,也听不出多少对波拿巴家族的痛恨。
法俄两国在不久之前,因为大革命和帝国扩张的关系,几乎时常处于战争状态,甚至还打了迄今为止欧洲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大国对决,结果也称得上“两败俱伤”,法兰西帝国因为征俄失败而走向了覆灭结局,但作为胜利者的俄罗斯也同样承受了大片国土沦为焦土的惨痛损失。
但即使如此,不管当初俄罗斯人爱国情绪是多么激烈,在战争结束十几年后的今天,俄罗斯人对很难说对法国有什么“恨意”,毕竟,在历史上欧洲各国互相交战本来就是常态,俄罗斯作为最终的胜利者早已经出了气,也没什么可恨的了;另一方面,这些从小学法语长大的贵族们,确实也很难保持对法兰西的敌意。
与其说,伯爵是痛恨波拿巴家族的继承人重新上台,倒不如说他是讨厌因此引发的一系列“麻烦事”,无端增加了自己的工作量。
“不管您愿意不愿意看到,他现在就是皇帝了,我们应该承认并且习惯他的存在——”普希金回答,“我倒是很高兴,如今死气沉沉的欧洲也需要一个年轻人来注入活力了。”
“再怎么死气沉沉也比腥风血雨要好。”伯爵反驳。
“对这一点,我和您一样看法。”普希金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两个国家正陷入到一场可悲的争吵,但我不认为在我们两个国家之间,横亘着什么无法挽回的矛盾。波拿巴曾是我们全民诅咒的姓氏,可是那个人已经去世了,现在头戴皇冠的这个年轻人不应该承受那些与他无关的罪孽!再者说来,他是哈布斯堡公主的儿子,也是哈布斯堡公主的丈夫,既然就连当年受害最重的奥地利人都已经选择了原谅和和解了,我们又何必纠结于过去的事情呢?照我看来,等到引发我们两国争吵的波兰动乱结束之后,这一切纷争就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我们两个伟大的国家,会以普通而且平等的方式平静相处。”…。。
你一个诗人,懂什么国际政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了伯爵虽然表面平静,但却在心里冷笑。
不过,虽然心里不屑,但是伯爵仍旧饶有兴致地追问普希金。
“您这个想法,是有什么根据吗?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跟您透露过这种意思?”
普希金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他这本来就是直抒胸臆,换言之只是他个人的想法,要是给伯爵和背后的彼得堡造成了什么误判,那还得了?
于是他连忙否认。
“不,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我说过的,我们见面的时候并没有讨论任何政治话题——但是,我可以确切地说,从我们交流的情况来看,我感受不到他心中有任何嗜血的复仇欲望,他并不纠结于过去的那些仇恨,他只想带领自己的国家走向繁荣的新时代”
对诗人的这个判断,伯爵倒是相信——毕竟,能够原谅并且重用塔列朗亲王的罗马王,绝对不会是个被情绪冲昏头脑的莽夫。
虽然现在法俄关系确实闹得很僵,但是他早就洞若观火,看清楚了年轻的皇帝只是想要借着口嗨来占领道义制高点,为刚刚夺位的自己刷声望而已,他根本就不打算以身犯险,去为了过去的所谓“仇恨”而发疯。
所以他根本不信两个国家会因为这些争吵而擦枪走火,这段时间在巴黎呆得优哉游哉,趁着大使不在的间隙,让自己过足了“大使”的瘾。
而且,因为消息远比普希金灵通,所以他对局势的掌控要比普希金精确得多。
眼下,随着沙皇陛下调兵遣将,波兰已经危如累卵,眼看动乱就要在短期内被彻底解决——不管口嗨的调子多么响亮,法国皇帝也不可能为波兰动用一兵一卒,顶多只是接收一些流亡者罢了,而这根本无关紧要。
而这也就意味着,围绕着波兰问题的法俄口水战,即将到了尾声。
换句话说,这也似乎为接下来的“法俄关系正常化”铺平了道路。
不管怎么说,作为两大强国,互相不派大使的“准断交”状态都是难以忍受、难以持续的,两个国家不管嘴上唱多少高调,但实际上都会有恢复关系的需求。
所以,哪怕自己没有挖出什么“和法国皇帝勾结的俄罗斯阴谋集团”,但如果能够推动“法俄关系正常化”,那作为外交官,看上去也算是大功一件。
他并不关心什么诗歌和文学,自然也不关心什么皇帝或者波兰,他只关心自己的仕途。
而眼前这位激情有余、智谋不足的诗人,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媒介毕竟,他就是眼下离皇帝最近的俄罗斯人。
一想到这里,加曼宁伯爵的眼神变幻不定,大脑也随之高速运转了起来。
片刻之后,这位外交官又重新露出了谦逊和蔼、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尴尬和争吵从未存在过一样。
“普希金先生,这一点我倒是和您一样,我个人也是倾向于两国和解的,虽然这种和解目前看来似乎还是遥遥无期,但至少也应该是我们为之努力的方向”他以略低谄媚的眼神看着普希金,“也许您倒是可以从中出一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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