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夜之间,京城最显赫的家族之一,昨夜还鲜衣怒马的亲贵转眼之间便成了阶下之囚,阖家三百来口人俱是交付大理寺审理,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与那丽妃有了半点关联。
皇帝身子经此一事,虽太医院精心调治,却越发不如从前,有一日竟在早朝上沉沉睡去,满朝文武目瞪口呆之余,皆心知肚明权力的更迭迫在眉睫,近日间上门参拜几位王爷的官员络绎不绝,几大王府门前俱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唯有瑞亲王府大门紧闭,瑞亲王称病不出,闭门谢客,对前来拜访的官员竟是一律回绝。
因着长公主吉日将近,十余日未曾临朝的皇帝强撑病体,重新坐在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召见西梁使臣,钦定长公主送嫁的人选事宜。按照本朝历来惯例,公主出嫁需得一位皇子充当送亲使节,将出嫁的公主送至夫家,以示对公主夫家的看重之意,也有皇恩浩荡的意思在里头。这一次公主和亲远嫁,是除开永和王立府纳妃那一回,这十年来最大的皇族嫁娶之事,又为显国望君威,这送亲人选更是慎之又慎,加之皇帝圣躬违和,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在这个节骨眼上头,无论哪一位皇子离开京城,怕是对之后的时局都有莫大的影响,群臣心中各有算计,故而在皇帝征求意见之时,满朝文武竟是统统闭了嘴巴,个个如同闷口葫芦一般,不置可否。
皇帝见群臣噤声不语,眼光不禁从站在下头的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曾几何时,这几个儿子还不及自己腰高,有一次,洺儿还爬在自己的腿上,非要伸手去抓自己手中艳如殷砂的朱笔,那时候自己还哈哈大笑。
这一眨眼的功夫,便是二十余年过去了。皇帝用手叩了叩雕龙金案,咳嗽几声,稳了稳神道:“虽是国事,可说起来也是帝王家家事,你们兄弟几个也说说,哪个辛苦走一趟,去送一送仁孝长公主?”
郑清到底年轻,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今日朝中不同寻常的氛围,此刻第一个站了出来,跪下俯首道:“启禀父皇,儿子愿意走这一趟,儿子不怕路途艰险辛苦,必然护送我朝仁孝长公主平安到达西梁之国。”
皇帝微点了一点头,道:“很好。”又转眼看了看下头的郑溶郑洺一眼道,“你们觉得恭亲王走这一趟,如何?”
两人尚且并未曾开口,却听底下有人高声奏道:“臣认为不妥。”
群臣纷纷侧目,却见方才讲话的却是承王世子,承王世子同荣亲王郑洺素来交好,只听他道,“恭亲王殿下少年英雄,自然是不畏辛苦的,可那西凉国到底山高路远,艰苦跋涉,恭王殿下刚及弱冠之年,难免有心力不相及之时,长公主下嫁西梁乃是两国联姻之大事,臣奏请派其他年长的皇子出行更为妥当。”
一时间五六个朝臣纷纷出列附议,方才还一片鸦雀无声的大殿此刻竟如沸水般嘈杂不已。
没想到郑清年纪虽轻,却是个炭火脾性,当即朝着那承王世子怒目道:“当年瑞亲王殿下十八岁带兵出征,战果累累。如今本王已是二十有余,承王世子却口口声声称本王年少,不堪重任,这么说起来,承王世子是看不起本王吗?”
十三年前,郑溶年方十八,西凉领兵来犯,郑溶当朝临危受命,带兵破肃山,定宛阳,三年征战,边关初定,自从他驻节宛阳,西凉诸国更是秋毫不敢有犯,这天下足足享了十年太平。现下郑清当着文武百官提起此事,承王世子竟然无言以对,顿时被郑清抢白得哑口无言。
正在此哑口无言之时,一侧另外一人出列,沉声道:“恭亲王殿下,微臣有一句话想说。”
郑清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邱远钦,只听他朗声念道:“臣曾听过一句诗,此时不妨说来与列位大人一听。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他抬头望了一望那恭亲王郑清,“想必恭王殿下定是读过此诗的罢?”
郑清点头:“此乃王摩诘赞扬汉朝名将霍去病的名作《少年行》,霍去病十七岁征战沙场,勇冠三军,只可惜天妒英才,二十四岁便撒手人寰,乃是本王一心钦慕的英雄人物。”
邱远钦道:“想当年霍去病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直使匈奴有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歌谣流传于世。恭亲王殿下一心仰慕霍去病,可知霍去病成就如此功业,背后却更有一人。若无此人,便是有十个霍去病,也难成此伟业丰功。”
郑清奇道:“霍去病乃是千古名将,背后却又有何人?”
邱远钦道:“殿下只知霍去病,却可知霍去病背后的汉武皇帝?”他环视一周,缓声道,“霍去病从十七岁被任命为骠姚校尉起,十九岁为骠骑将军,不过二十一岁便官拜大司马,试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有如此气魄,让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官至人臣之极?若无汉武皇帝为伯乐,哪里有殿下一心仰慕的少年英雄?若说霍去病是一柄宝剑,那汉武皇帝便是收拢那龙吟寒光的剑鞘。”
看着郑清若有所思的神情,邱远钦继续道,“少年英雄仿若宝剑出鞘,一旦出鞘便是寒光凛冽,令人胆寒,当年瑞亲王殿下便是如此。只是瑞王殿下当年是临危受命,如今两国和美,并不是刀刃相见之时,又何须在此时祭出我朝另一把宝剑?”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让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郑清竟无言以对,只是那话中暗含的意思却让在场的不少人心惊不已,邱远钦表面上是以霍去病这少年英雄来比喻恭王,可却也说得清清楚楚,无论是恭亲王殿下还是瑞亲王殿下,不过同霍去病一样,都是一柄握着他人手中的宝剑罢了。而三位皇子中,他唯一未曾提起荣亲王,这其中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朝中不少官员眼神交错,一时间暗潮涌动,寒风穿堂而过,殿上气氛极是奇诡,竟没有一人胆敢接话,只等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开口。
皇帝坐在上头,仿佛并未曾听出邱远钦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一般,只淡然道:“清儿确是年少,长公主郑淣毕竟年岁又略略年长于清儿,按我朝之惯例,历来是兄长送妹出嫁,郑淣上有长兄,却未曾派长兄出行,反倒让幼弟送亲,确有不妥,况且也有让他国欺我朝无人之嫌。”皇帝本来便是勉力支撑,这一句话一口气说来,咳嗽不止。
皇帝这意思,便是排除了郑清,指定要让郑溶或者是郑洺去送亲的意思了。
殿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垂首侍立,唯有上头皇帝一阵咳嗽喘气之声,皇帝推开一旁的内侍捧上来的茶盅,只朝着下头的两位皇子抬了抬下颚,继续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哪个愿意不辞辛劳替你们妹妹走这一趟?”
话音未落,却见郑洺疾步上前,竟两步便跨上金阶,从内侍手头接过滚烫的茶盅,捧到皇帝面前,跪下泣道:“儿子求父皇保重圣躬。”
皇帝垂眼看着那一盅高捧到自己面前的茶盏,郑洺手指微微发红,想来是茶盏中的茶水方才一不小心洒在了他的手指上,将他的手指烫红了,他却仿佛浑不在意并不觉得疼一般,只顾一味泣诉道:“无论是儿子还是三弟去走这一趟,都是儿子们的本分,儿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辛苦,只求父皇保重龙体,这才是天下万民之福!”
既然二皇子这般说了,下头的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道:“求皇上保重龙体!”一时间大殿之中响彻祈福之声。
皇帝看了一眼郑洺发红的手指,只微微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那一盏茶,浮了浮最上头飘然开放的桂花,一股清冽的香气传到了鼻尖,上次喝这品茶的时候仿佛还是丽妃在世罢,丽妃虽好炫丽夺目之妆,可在茶上头不知为何却偏好那清淡之味,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丽妃仓皇失神的表情,心中不知何故却沉了一沉。
耳畔依依响起郑洺的哀哭之声:“儿子愿护送仁孝长公主远嫁西凉,哪怕从此为我朝驻守边疆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儿子心中十分舍不下父皇……”他顿了一顿,又哭泣道,“父皇如今圣躬欠安,儿子远家去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皇安危……儿子是舍不得离开父皇啊……”说到最后言语之中已成哽咽之声,渐已不能成语。
前几日,邱远钦从苏萧那里带来瑞亲王府确切的消息——郑溶与顾侧在别院密谈,心疑皇帝要传位为最疼爱的儿子郑清,故而决定要留守京城,伺机□□,并将送嫁之差事推给自己。自己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既然皇帝是有了传位郑清的意思,那么无论是自己还是郑溶,总有一个要被打发出京,郑溶打的主意是留在京城谋划而动,若是自己去送亲,万一在路上皇帝咽了气,到时候自己鞭长莫及,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一个不慎便是功败垂成。
此番在大殿之上,自己先机夺人,用孝心感动圣上,想必圣上便将送亲之事直接指给郑溶了罢?
果然这一席话声泪俱下的说出来,朝中诸多官员不禁恻然,在场之人个个感念五殿下纯孝之心。
皇帝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郑洺身上,只任凭郑洺伏跪在脚旁幽咽不已,一双眼睛却朝下慢慢地扫了下去,道:“你怎么说?”
虽然皇帝并没有点到名字,可朝中之人俱是知道的,这话问的对象便是瑞亲王郑溶。
人人都知,此时的郑溶已无路可退。瑞亲王郑溶缓缓地跪下来,朗声道:“儿臣相信吾皇万寿无疆,我朝与西凉缔结姻缡,以修秦晋之好,儿臣愿为长公主的送亲使,以祷我朝国祚永存。”
皇帝沉默半晌,金阶上三足鹤香炉中焚的沉木香青烟冉冉升起,龙座上方的藻井雕金蟠龙在袅袅青烟中幻化不清,如同皇帝的神色一般。
良久,满朝文武只听得御座上方传来皇帝低低的声音:“准瑞亲王郑溶所奏。着瑞亲王郑溶为送亲使,于本月二十日护送仁孝长公主出京。”
郑溶叩头下去:“儿臣领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