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传 第1章 龙城落雪，少年打劫

    大燕国天昭四十三年冬，大龙城久旱逢雪。

    这场大旱持续了两年之久，以至于厉兵秣马的三大帝国收了兵锋，各自开仓赈粮，调养生息，可惜，逃荒中奔向帝都的人，半道上易子相食甚多，但依旧无法逃脱渴死饿死的噩运。

    尸横遍野，不计其数，每至夜晚，冷冽的西北风刀子般呼呼啸过荒野，那声音犹如鬼哭狼嚎一般颇为凄惨。而那些尸骨无法掩埋之下，很快，一场瘟疫席卷了天谕大陆。

    所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恰是时辰，普天下感觉被神抛弃了的信民们，终于重燃了希望。瑞雪兆丰年，也许来年开春，一切厄难都将过去，到时候土地也一定更为肥沃。

    作为帝国北方抗拒珈蓝帝国和紫罗兰帝国的重型要塞，为了加固防卫帝国的门户，大龙城的城墙全是由重逾千斤的整块儿大青石搭建，极为夯实，在此基础上，又有强悍的魔法大阵守护，据说动乱年代曾经抵挡住了两位大地师的合力一击。

    远处，被尸体堆积而显得有些拥堵的官道，不知何时被士兵们清开了一条容得两辆马车并行而过宽度。

    “嗒...嗒嗒”

    很远就听见了大燕国特有的独角马的稳健蹄声，马蹄铁践踩着冬天坚硬的地面，甩开蹄下的薄雪，发出的声音很是干脆响亮，以至于可以飘荡很远。

    这种独角马是战马，马肌强健有力，尤其是顶颅上生着的那根尖角，在曾经的战争中，对其他两国的步兵威胁很大，但此时这种战马稍显吭哧的呼吸声，似乎是在驮着什么东西。

    再近些...官道上出现了一辆马车。

    能用非平民所拥有的独角战马拉动车厢，说明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马踏飞雪，两行碾过薄雪地面的车轮痕迹由帝都方向而来，若踏雪归鸿一般，一刻不停的奔向大龙城。

    更近些...可以清楚的看到驾车的马车夫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头戴一顶竹箬编制的斗笠，两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前方，马鞭被坐压在身下，似乎从未用过。

    车厢的白色棉帘随着马车的快速移动，不时的被北方吹来的寒风掀开一角，倏然间可以听见里面传来的话声。

    “爹爹，下雪了。”明显是一位少女的呐语，极轻，却悦耳动听。

    久旱逢雪，就算是当朝帝王也应该表现的欢喜，以感谢天神的赐福，可此时少女的声音中，隐带着些压抑。因为她透过车帘，看到了路边的凄惨。

    “神爱世人，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中年人将掀动的车帘用脚尖踩着，尽量不让少女看到外面的场面。

    “可是，真的有神吗？”少女有些不赞同，大旱的两年，她知道，死了很多人，于是她又问道：“为什么他们要在死了这么多人后才降下大雪？怎么看都像是在施舍，即便有神，也是坏神...”

    中年人温和的脸颊低下，沉吟了片刻，探手将肩上披着的那件雪狐披肩掖了掖以御风寒，而后宠溺的揉了揉少女扎着的可爱的丸子头，因为他也不清楚，所以他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搪塞的笑了笑，便道：“诺儿，这不是咱们凡人可以谈论的，说说看，你对镇国大将军之子的印象如何？”

    少女明显失去了兴趣，面纱下的面容应该是咬起了嘴唇，可以看到她的两道柳叶般的细眉蹙了起来，见父亲询问又不能无礼，踌躇了片刻同样搪塞道：“长的还行吧，就是猖狂了点儿，竟然敢不给十四皇子面子，还有就是自大了一些，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可以做到抬着头走路不被台阶绊倒的...”

    中年人笑了笑，眼睛里满是慈爱，微微摇了摇头后笑道：“年轻人嘛，哪个没有过自命不凡的几年，就像一大扎青菜，滚水里过过，就实在了。”

    “他老不老实是他的事儿，反正诺儿不喜欢他！”察觉到些莫名的味道，少女聪慧的眸子顿时一凛，立马表态道。

    “唉，有些事，不是咱们可以讨价还价的。若不是当年镇国大将军看重雪家人的体质，或许咱们雪家，早在多年前就被歹人抓走了，当然，也就不会有你。”中年人为难的叹了口气，无奈的劝说着。

    少女名叫雪诺，年芳十四的妙龄，身上披着一件雪狐裘皮，柔软的狐毛映衬着她那可人的小脸，小小年纪便出落的很是出众，肤色雪白，眉眼若画，典型的小美人胚子，而一袭黑发又在脑袋上束了个可爱的丸子，落落动人中又不失少女可爱的天性。

    雪诺很难辩驳，因为她从小就生活在被镇国大将军狄秋特殊照顾的雪家，长大之后嫁于狄秋之子狄凡之，在众人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正在暗自委屈中，座下的马车突然一阵摇晃，以至于她措手不及之下，右臂撞在了车厢上，硬实的木头立马传递过来一阵疼痛，明亮的眼睛中渐渐浮现水雾，不知是因委屈还是什么...

    “雪松大人，前面，好像有状况...”车夫拉住了缰绳，转过头来态度谦卑的朝着马车内禀告着。

    雪松立马敛了笑容，这尸横遍野鲜有活人的城间要道，有突发状况的话，要么就是遇到了弃良的歹徒，要么就是遇到了幸存的饥民。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是这场天灾的受害者，一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一个保存着善良的本心，也许，是因没了折腾的力气吧...

    按住雪诺的肩膀示意她别出声，雪松起身掀开车帘，顺着车夫指示的方西望去。

    大雪飞的更欢，地上的尸骨有些已被掩埋，所以望去，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便只有一道萧索的影子。

    那道身影很凄惨，雪中单薄的衣衫外面，那个破斗篷上涂着大半块鲜血，鲜血处于风干的边缘，想来刚留下没多久，除此之外，依稀可以看见肩头上被撕咬的伤痕，或许是因为斗篷比较粗糙，被撕咬破开的地方竟然挂着一枚弯弯的牙齿。

    他的脸上像是被自己抹着鲜血，一些不属于人类的毛发在其上胡乱粘着一些，此时那道人影看见了马车，他似乎没有多少力气，身后拖着一把破刀，破刀破烂的刀身上也留着一些血迹，他脚步有些虚浮，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都会被西北风刀子和鹅毛大雪压的倒下。

    他向着马车过来了，样貌像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又像一个让人忍不住流泪同情的悲惨少年。

    独角马嗅到雪中的血腥味，踏蹄咴鸣着，低下头去，用那枚雪中泛着寒意的尖角对准了他。

    他没有注意到战马的敌意，那双空洞没有精神的眼瞳，始终望着马车上呆愣的两人。

    雪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少年的凄惨，以至于他和车夫竟然都是震撼的愣住，这只是一个少年，于遍地尸骨中迷茫，独自求活的少年，于瘟疫滋生的死人堆中向他们踉跄而来的血人。

    虽然看着很是渗人，但雪松知道，这少年没有一丝威胁，甚至他连独角马的一蹄之力都挨不住。

    独角马将蹄子插在积雪中，似在蓄力，尖角调整了方位，以便一击将来人击杀。

    马夫却拉起了缰绳，轻喝了一声，独角马不解的抬起了高傲的头颅，那眼瞳却始终落在少年身上，有着莫名的敌意。

    “准备救人。”雪松撩开车帘，终于跳下了马车，马夫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了上去。

    少年来到了两人面前，乱糟糟的头发，像是打着结的麻绳，他又看了两人一眼，无论那马车还是两人的穿着，潜意识中，都应该是富贵人家。

    他终于恢复了些意识，竭力的抬了抬胳膊，那把身后的破刀抬起又落下，终于没有举起，他索性不理它，默默然的看着身前两人，张了张嘴，嘶哑的说出了他觉得很对的话。

    “打劫...”

    濒临饿死，这两个字却干脆利落，像是**持了无数遍的熟练。

    雪松和马夫将眼睁的极大，吃吃的看着这个连刀都举不起来，却张口就要打劫他们的少年。

    他们想笑，却笑不出来...

    而看着少年机械性的状态，和他从尸骨堆中出来的模样，又有一个惊愕的念头出现在两人心头。

    吃人...

    雪松和车夫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他们很难想象，周围的环境表明连壮汉都饿死了几天，这少年却还活着，更不知他是否染上了瘟疫，他为什么能活着？

    望着他脸上的鲜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他们便再也不敢多想，更不敢想像这少年在他们到来之前，啃食了一个自己的同类。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少年脸颊上的血渍中粘着的毫毛，因为那头病狼啃食过人肉，少年面临死亡，却只喝了些狼血，倔强的没咬一口狼肉。

    他机械的说完打劫之后，眼皮便像压上了泰山，很沉很沉的垂了下去，身体也终于经不住纷飞的泓雪，软绵绵的扑倒了下去。

    “可能还有幸存者，你先带他回去。”雪松扫视了一眼四周，暗暗抽了口凉气，行去的步子突然一顿，转身又道：“先给他简单清洗一下，别吓坏了诺儿。”

    “放心吧大人，有我在，雪诺小姐不会有事，而且，这少年未必能伤的了小姐。”马夫一把扛起少年，就着尸骨上落着的白雪抓了一把，开始为少年擦理血迹。

    冰冷的感觉，让的少年稍稍恢复些意识，他感受着被人扛着的状态，迷迷糊糊中始终喃喃着：“刀在人在，刀在人在...”

    马夫错愕的看了他半晌，最后无奈的点头应了下来，少年含糊不清的嘟囔，才终于止住。

    “真是个怪人...”简单清洗之后，马夫将他横着抱进了马车，特意将那把破刀放在了他身边，可是拿起那把破刀之时，马夫脸色突然僵硬，吭哧吭哧的重重喘息了好片刻方才恢复过来，那把刀，太重了...

    雪诺对父亲之前提到的事还在揪心，对于被人抱上来的狼狈少年没有多么注意，似乎还沉浸在她的‘悲惨世界’。

    按照雪松的意思，马夫驾车离开，不过，望着远方的城市轮廓，马夫一路上却开始无法安心，他始终在担心，这辆马车，会不会在到达大龙城之前而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