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十十余日,黄启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黄启心想:“这就要去给慕容博的上坟了。挫挫他南慕容的气焰,不能让慕容复在江湖上那么嚣张。虽然去见青萝,也不知道能不能从慕容复手上把王语嫣的心抢到。”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仲栋天气,万物萧条,毫无生气的柳支垂湖,冷兮兮的冬风吹在身上,当真是令人充满精神。黄启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江南雪,轻素减云端。
”五女听了赶紧拍马屁道公子好文采。
柔柔颇为殷勤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她连问了七八人,虽用尽色诱甜言,然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做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姑娘,定是听错哉。”柔柔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柔柔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黄启上前和老者说道:“那么老丈人有听闻曼陀山庄在那么?”老者听了曼陀山庄这四字,呆了呆,颤声道:“你这小年轻怎么打听曼陀山庄那地方,那地方可不是我们男人能,能去的。岂不闻任何男子去到那处,均须斫断双足吗?”端是一脸惊恐莫名状。
黄启一眼之下,便知这老者没有骗人,笑嘻嘻的道:“我跟曼陀山庄主人是旧识了。她才不会斫断我双足的。再说也天下间也没人能斫断我双足的了。”
老者端正的认真看了黄启几眼,笑道:“别说女子不舍得斫断公子双足,换了是老朽,我也不肯这样做啊。”美男子不单女子喜爱,男人也看重。又道:“好吧,既然公子你不怕,我就告诉你吧。听说曼陀山庄就比邻着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那燕子坞倒是很多时候有许多江湖人士兴冲冲的去败兴而归。曼陀山庄这十几年来却是连船家也不敢靠近。”
便在此时,只听得欸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长袍绿杉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黄启在襄阳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梅兰竹菊和柔柔虽一直注视着心爱的公子,可听此歌声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黄启色迷迷地取出玉箫,吹奏一曲引诱少女。萧声像是伊人嘤嘤的哭泣,像是莺鸟轻轻的倾诉。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黄启的一曲萧声奏毕,便道:“这位公子萧声真好听,都听得我醉了。”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黄启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差之梅兰竹菊半筹,比之柔柔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黄启道:“小生欲到参合庄去,与姑苏慕容论证剑道。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公子从啥地方听来?”黄启道:“我既想要与姑苏慕容论证剑道,当然事务大小打听清楚。”那少女沉吟道:“公子还是请回吧,公子这般年纪急于成名的少年剑客不少,为何要不自量力挑战我家公子呢?”黄启笑道:“你没试过又怎么知道我是不自量力呢?我的自信能配的上我的实力,我要的只是证明自己罢了。还是你怕你家公子会输给我?”那少女冷笑道:“我家公子又怎会输?南慕容北乔峰,我家公子是与丐帮帮主乔峰齐名的大人物又怕过何人?”又到“公子和各位姊姊,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黄启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黄启与柔柔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黄启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黄启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柔柔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黄启和柔柔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而梅兰竹菊四婢依次跃到舟上,黄启把她们一个个接稳了务必使小舟无半分摇晃。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四婢刚才听阿碧唱曲便想再听便齐道:“姑娘,我们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四婢见她不肯,便拿出身上的琴,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弹曲的绝技。我们没学这般,我家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希望姑娘能展示下。”
阿碧向黄启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黄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兰儿从绿萼手上取了琴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将琴放在身前的船板上,身子坐端正了,双手十指飞转轮弹,一时间琴声绕绕。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黄启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黄启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人生得意须尽意,若不能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乡,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复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可惜他不会享受。”
阿碧一曲既罢,将琴还了给梅兰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墨玉姊姊,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墨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梅兰竹菊都起来疑心觉得阿碧带我们瞎晃悠,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梅兰竹菊四婢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四婢轮流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了!四位姊姊,累得你们帮我划了半日船。”梅兰竹菊轻笑道:“没事儿。”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黄启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黄公子说要与我家公子论证剑道一事,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柔柔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六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黄启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柔柔和梅兰竹菊二人见茶叶古怪,不敢喝,但见黄启喝了便也喝了。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黄启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黄启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黄启见柔柔和梅兰竹菊没吃便劝她们吃了,她们果然一阵赞叹。
黄启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柔柔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绿萼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黄启喝道:“我明天还要去拜会曼陀山庄的王夫人,见慕容公子之事还是趁早吧!论剑之事,一刻即可。”
阿碧笑道:“你要去拜访我家舅夫人,这不是找死么?不曾听说曼陀山庄不许男人就去?前两年听说舅夫人还新添了规矩不单遇到段姓男人要死且姓黄的也要死,你要自投罗网......”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黄启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这香气依稀与梅兰竹菊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香。脑子一闪:“原来这个老太婆说阿朱假扮的,还是趁早收场比较好。”
黄启道:“阿朱小姑娘,你就别装了。你俩还是赶快带我去见你们公子吧。”
那老人和阿碧闻言明显有些颤抖,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阿朱姑娘可不在,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见我们公子爷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
黄启笑着摇头,一刹那间那老人便给黄启抱着在座位上,阿碧惊讶的叫了起来,老人的脸蛋却已被黄启用手一抹,灰粉簌簌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来。黄启情不自禁地亲向来少女的嘴唇。少女整个人震惊了,在黄启放开她才清醒过来,连忙挣扎开并打了黄启一个耳光,大骂道:“流氓,淫贼......”
梅兰竹菊见主人被打,连忙抽出长剑指向对方。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公子的敌手,还是得去找公子爷出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公子的武功,我们信了。我先去更衣。六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去参合庄。”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的片刻,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六位到参合庄见公子爷”黄启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柔柔的手臂,六人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小船。阿碧在船上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六人跨入小船,黄启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妹妹,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怎么不打我拉?不怪我轻薄你了?”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淫贼,等下见到我家公子,就要了你的狗命。”
黄启道:“哈,阿朱要是我赢了你家慕容公子,我就让他把你送我如何。”阿朱黑着脸转过头一言不发,心里暗想:“要是他真的赢了公子,要不要跟他走呢?可他好多女人服侍啊,我怎么办?”少女情怀总是诗,没遇到几个男人的情况下,给一个绝色美男子轻薄了,自然而然很容易对上眼。
阿朱阿碧二女持桨缓缓荡舟。黄启平卧船底,仰望天上夕阳晚霞,正是夕阳无限好,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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