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斜,透过半掩的窗户照射进屋子里,博山炉上印下一圈淡淡的余辉,青烟袅袅升起,冷风肆意吹来,阵阵寒气中散发着伽南香的馥郁清香,萦绕着整个书房。
郑绥早已不喜在屋子里焚香。
这伽南香,还是前些日子,郑纬从南地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香气馥郁自然,又有宁神静心的效果,得了李氏的吩咐,终南才拿出来使用,只是这香,稀罕少见,比苏合香还珍贵,郑纬送来的份量也有限,李氏全给了郑绥。
今日自用过朝食,郑绥去静园和曲院请了安,回屋后,便开始伏案作画,屋子里除了伺候在书案旁的百草,只有终南守在门口,换炭添香,一天下来,绢纸上的人物画像,随着线条勾勒,已越发清晰明了。
当落下最后一笔时,百草接过郑绥手中的笔,搁在青玉莲花纹的笔架上,没一会儿,辛夷大约听到屋子里的动静,走了进来,“小娘子,方才大娘派人过来传话,请小娘子去曲院用晚饭。”
郑绥轻哦了一声,接过终南递上来的酪浆,抱着琉璃杯饮了一口,目光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外面尽是白雪皑皑,银妆素裹,这雪已连着下了十来天,前日才停,自下雪伊始,伯母和大嫂免了她的请安,她便很少出湘竹馆,今早出门,还是挂念着大嫂的病。
可她去曲院请安时,大嫂还嘱咐,天寒地冻的,令她不必去曲院请安了,免得来回路上折腾受凉。
怎么会这个时候,让她去曲院用晚饭。
“小郎和启郎回来了,晌午到的家。”
“可是二房派人送他们过来的,怎么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动静?”郑绥恍过神来,心头一喜,眼下年关将近。二房却没有丝毫迹象要送阿一和启郎回陈留,大嫂一直为这事发愁。
只听辛夷又解释道:“小郎和启郎是跟着大郎君一起回来的。”
话音一落,辛夷心头就暗道不好,果然。只瞧着郑绥脸上刚浮上的一缕喜悦,很快隐去,冷着一张脸,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凛冽。“不去了,就说天气寒冷,我明日再去瞧阿嫂。”
说完,郑绥把手中的琥珀琉璃杯递给终南,吩咐一旁的婢女百草:“准备麻纸和绫娟,再加一副轴杆,今晚把这副画装裱完成。”
百草应了声喏,这些常用物什,湘竹馆里一应俱有,于是很快便出了书房的门。领着两个小婢子去阁楼里取。
门一关一合间,盆炉里的炭火越烧越旺,红彤彤地照人,辛夷抬头望去,郑绥已俯身去瞧案几上的那幅画,一见这情景,辛夷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什么,只得退出屋子,亲自去一趟曲院。
冬日的夜幕。总是来得很早,酉时末刻,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点起的连枝灯。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如同白昼。
极明亮,又极安静。
唯有北风从窗户口吹进屋子,风声在空中回荡,愈发显得宁静起来,屋子里的婢女。哪怕是侍候笔墨的百草,都不敢进去,只敢候在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郑绥一直忙着装裱案几上的画像,堪堪要上轴时,耳边响起厚重的脚步声,只是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一会儿功夫,人已经进了屋,灯火拉长的身影,行至窗前,伸手把窗户关好,隔开了窗外的寒风。
“天气这么寒冷,还开着窗户,到时候冻着了,又该吃药了。”
这回,郑绥扶着轴干的手终于顿了一下,直起了身,抬头望向从窗户边走过来的长兄,喊了声阿兄。
是的,这个时候,能毫无阻拦进她这屋子,除大兄郑经,郑绥也不会想到旁人。
“你嫂子给你准备了晚饭,我刚带过来,已经吩咐刘媪去温热了,先歇把手,到旁边的东暖阁用晚饭。”郑经近前说道,瞧着郑绥仍旧板着张脸,顿时心里又气又好笑,这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丫头的气性,让五郎惯得太大了点。
不知道,什么叫低头。
“我不饿。”
“不饿也吃一点,你嫂子身子本就不好,别让她再操心了。”
听了这话,这回,郑绥应了声好,却没有叫婢女进来,而是自己把已裱好的画像,轻轻放到香炉旁边已搭好的暖炉架上,细细摊开来烘烤。
动作小心翼翼,又细心轻缓。
仿佛捧着一块绝世珍宝。
郑经瞧着不由直皱眉头,那幅画,他进来时,瞥了一眼,是王十四郎的人物像,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是知道,郑绥素来不喜人物画,但这幅人物像,却是线条柔和,描工精细,这之中曾有王十郎的影响,但郑绥的用心程度也可见一斑。
偏偏就是个短命的。
郑经的目光从绢纸上移开,只觉得头痛不已,率先出了这屋子,去了东暖阁。
在吃食上,李氏非常了解郑绥的喜好习惯,故而,让郑经带过来的晚饭,只拣了两样她喜欢的,一是豆粥,一是汤饼,其余荤食一样都不曾拿上。
食不言,寝不语。
郑绥进食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大兄一直坐在屋子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知大兄这是有话要说,于是拣了豆粥,喝了小半碗,早早吩咐辛夷收了食具,净了手。
“阿罗年纪不大,等过了三五载,为兄一定会接她回郑家的,到时,再让你阿嫂给她寻门合适的亲事,于她来说,并无影响。”
到底,郑经还是先开了口。
只是这话,郑绥早已听大嫂李氏说过,眼睛盯着身前的几面,声音略含清冷,“阿兄就没想过,把人送过去容易,带回来就难了。”所谓五年之期,郑绥心里根本就不相信,如若被送去晋阳王家的是她,或许,她还能相信,但是阿罗,怕是过个三五载,阿兄的愧疚之心渐渐淡去后,家中又会有谁,还记挂着这事。
这原本就是两家权衡之后,最好的结果。
她看得很明白,却无法接受,更无力去改变。
“为兄既然把人送过去,来日定能够把人带回来。”郑经微眯着眼,掩盖住了满眼的锋芒,唯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绷紧着,泄露出几分情绪来,“熙熙不用操心这事,阿兄既已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如今,王家能仗势欺人,来日,他未必不能仗势要人。
势随时移。
这还是二叔公劝他时,送给他的话。
郑绥跪坐在榻席上,没有嗑声,如今阿罗人已去了王家,再多的允诺,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至于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定,也只能盼着大兄,还能念着几分骨肉之情。
“阿兄,我想去平城。”郑绥突然开了口,抬头望向对面的大兄郑经,自从回到陈留,她和外祖母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忽的这半年,书信断了,由不得她不起疑。
郑经始料未及,神情微微顿了一下,方徐徐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斟酌,“熙熙,五郎一直来信,希望你能去南地,你在那儿也待了几年,之前也想着能长留南边,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阿兄送你过去。”
“我不去,”郑绥想也没多想,直摇头,“外祖母原本就盼着我今年能去平城的。”
出孝后,因为十四郎的骤然离世,而乱了原有的行程。
至于南地,她是不想再去了。
大兄怎么会要送她去南地?
猛然间,郑绥的一颗心,好似让一双无形之手给攥紧了,难以喘息,眼中尽是惊慌,只瞧见大兄郑经的嘴,一张一合间,说话的声音便在屋子里荡漾开来。
“熙熙,桓叔齐与殷氏上月已经和离,你和叔齐的婚期,定在来年六年。”
郑绥瞪大眼睛望着大兄郑经,满眼不敢置信,“这不是真的。”扶着凭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瘫靠在席榻上,“大兄,我不会去南地。”
“你不愿意?”郑经皱着眉头,很是不解,“为什么,你和叔齐以前……”
“大兄,都已经过去了。”郑绥的声音有点大,生平第一回打断大兄的话,察觉到自己失态,撇开眼,激动的情绪慢慢平息了下来。
“好,不说从前,如今这门亲事,阿兄已经定了下来,你只管安心待嫁,叔齐是个有心的,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我不愿意,大兄如真要联姻桓氏,可以找其他人,不说五兄带过去的族人,便是京口四房,适龄女郎,也不在少数。”郑绥摇了摇头,当初她既然没有跟他走,就没想过再续前缘,也无颜再续前缘。
更何况,这两三年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她的心境,再不比从前。
只怕他,亦是一样的。
她猜不到,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想来,强牵在一起,终究是回不去了。
“你先看看这个。”郑经起了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郑绥跟前的案几上,“这是叔齐托我转交给你的。”说着,长叹了口气,果真都让桓叔齐那家伙给料到了,郑经放下信封,没有留下来,转身出了暖阁,
郑绥亦未起身相送,目光落在案几上,信封的纸有些泛黄,看上去很陈旧,应该是存了几年的旧信,并且封口的边缘磨损得厉害。
只是上面‘桓叔齐亲启’,几个字样,却是她的笔迹。(未完待续。)
PS: 不出意外,下月应该会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