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良读高一,被分到五班,这不是巧合,而是郭俊伟一手安排的。
县一中高中部的每个年级都有六个班,郭俊伟在高一带两个班的数学:二班和五班。五班的师资比一班要强一些,所以郭俊伟托老师把三良分到了五班。
按照张素琴三年前的想法,担心郭俊伟跟三良见面后,会触动他已经忘却了的那一部分记忆。但三良现在已经读了高中,就算郭俊伟不当他的数学老师,他们见面也是无可避免的。把三良安排在他的班上,郭俊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玄青子托付给郭俊伟的鬼隐,他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三良,他必须赶在三良高中毕业之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鬼隐交给他,这需要以他们两人熟识为前提,不然,一个老师冒冒然地把一个东西送给一个不认识的学生,并要他保存一生,似乎不太妥当。
高中开学后,郭俊伟便装作不认识三良,利用课余时间,他主动跟同学们打成一片,跟三良也就慢慢地熟络起来。而三良从见到郭俊伟那天起,就觉得郭老师平易近人,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张素琴的担忧并没有发生。
在跟三良熟识以后,郭俊伟便主动跟三良做朋友,让他叫自己“郭哥”。其实在他心里,早把三良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偶尔,他还会邀请三良和两三个男同学去他自己的单身宿舍喝酒聊天。
同学们私下交流的时候,给他起了个“酒鬼郭”的外号,他知道后,哈哈一乐,自嘲地笑笑:“我酒量这么差,你们还给我起这么帅的名号,抬举抬举!”这当然是玩笑话。他的酒量很大,白酒至少一斤不醉。但他每次醉倒的速度让这些男生们咋舌不已。他下口猛、喝的多,给男生们准备的下酒菜从头到尾他一筷子不动,光是就着白开水喝白酒,男生们一小杯,他一大口;男生们一两刚喝完,他可能一斤已经下肚。他每喝必醉,醉后总是胡言乱语地说些三良听不懂的话。
三良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高中生活。他跟每个普通男生一样,学习,朋友,运动,追女孩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有专心听讲、刻苦读书的时候,有跟朋友们打闹、喜笑颜开的时候,有在篮球场上汗流浃背、努力拼搏的时候,也有恋情受挫、郁郁寡欢的时候。未来似乎很遥远,他连想都懒得去想。他过得平淡、真实,很满足。
郭俊伟在课堂上很敬业,很专注。在课间,跟同学们交流的时候,他表现得很爽朗,笑容明媚而灿烂。笑容背后的寂寥,他隐藏得很深,在学生面前没有露出丝毫端倪。到了晚上,回到自己空荡清冷的宿舍,他才会卸下所有的伪装,面容变得惨淡阴沉,就像他的心情一样。每天夜里,无论是清醒着入梦,还是在酩酊大醉后的梦里,九四年那场暴雨后合云山上发生的事,都会一遍遍的重复出现,他都会被痛苦的回忆和对妻子的愧疚缠绕着、折磨着。到了第二天,窗外渐亮的天色能使他的悲伤情绪得到缓解,起床后用凉水洗把脸,对着镜子,重新戴上阳光灿烂的面具走到学生们身边。
…………
又是一个浅秋。
三良读到了高三,中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开始了。
高三开学后不久,有一天上数学课时,高三五班的所有同学都注意到了,讲台上的郭老师跟往日不同。他精神恍惚,讲课时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下来陷入沉思,说的很多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在讲解难题的时候,他拿着粉笔站在黑板上写好的命题前,苦思良久都写不出答案。
学生们在底下交头接耳,秘密议论:郭老师今天是怎么了?
郭俊伟面对教室里越来越大的议论声,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糟糕的状态。他合上讲桌上的书,把手里的粉笔轻轻地丢到讲桌上的粉笔盒里,清清嗓子,对学生们说:“实在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剩下的时间你们先上自习吧。蒲仁怀,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他收拾起桌上的教科书径自出了门。
三良本能地感觉到郭俊伟不是真的病了。这两年他跟郭俊伟来往频繁,对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就算是病了,郭俊伟也不会有这么差的讲课状态,他的敬业是全班同学公认的。他感觉郭俊伟冷峻的脸上有着莫名的忧伤,虽然郭俊伟极力掩饰,但他还是能看得出来。他不知道郭俊伟为什么会叫他出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忐忑不安地走出教室。
高三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一楼,操场正对着教学楼。三良看到郭俊伟的背影缓缓地向操场上走去,他小跑几步就追了上去。郭俊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一直走到操场上的一个篮球架下才停下。他把夹在腋下的教科书递给三良让他帮忙拿着,自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大青山香烟,用火机点燃后抽了起来,又把烟盒拿到三良眼前摇了摇。
在中考后极度自由的两个月暑假里,三良跟几个同学一起学会了抽烟。上高中后,他抽烟的习惯也没戒掉。有一回,在郭俊伟的宿舍里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时候,他厚着脸皮向郭俊伟要过烟抽。郭俊伟那时候才知道三良也抽烟。当时,郭俊伟早就喝得面红耳赤、晕头转向了。他给几个会抽烟的男生每人发了一根,舌头发硬地喊道:“抽吧,几根烟是抽不死人的!你可能会被人用刀捅死,可能被人弄死后再弄活,你的尸体有可能被人当柴烧了,就连你的灵魂……算了!抽吧,几根烟是抽不死人的……抽吧!”男生们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样的胡话,他们从郭俊伟嘴里听了不止一次,有烟抽才是要紧的。他们喜滋滋地接过烟,互相把烟点上,吞云吐雾。
三良看郭俊伟在这里主动给自己递烟,吓得吐了吐舌头,转头四处看了看,咽了口吐沫说:“在这里?我不敢抽。”
郭俊伟轻轻地笑了笑,把烟装回口袋,从三良手里拿过教科书依旧夹在左侧腋下,说:“下午放学后来我宿舍一趟,有时间吗?”
“有,有时间。是喝酒吗?那我把那几个也叫来,人多热闹。”三良笑着说。
“不,咱们今天不喝酒,不用叫他们。”郭俊伟看着已经长得跟他一样高的三良:“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你先回教室吧,记得啊,今天别打球了,一放学就来找我。”
三良点点头,想问得详细一点,见郭俊伟抬起夹着烟的右手轻轻挥了挥,他便闭了嘴,满腹狐疑地走回教室。
憋着满肚子的疑问,三良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放学。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下课铃刚响,早就把书本装进了书包的三良,把书包往课桌抽斗里一塞,便急急忙忙地跑出了教室。
学校为老师提供的单身宿舍楼在教学楼的北边。从教学楼出发往北走,有一片枯黄稀疏的草坪,草坪后面是一个锅炉房,供应着全校师生的热水。锅炉房隔壁就是学生的食堂,穿过食堂有一道坡,坡上面是一溜儿平房,那是学生宿舍,是给从农村来城里就读的学生们准备的。学生宿舍再往北,种植着两排大白杨,白杨树后面又有一道矮坡,矮坡上面的三层楼就是老师的单身宿舍。郭俊伟的宿舍在二楼。
三良一路疾跑,很快就来到郭俊伟宿舍门外。他看到门是虚掩的,缓了缓气息后,就轻轻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一股浓厚的呛人烟味参杂着浓烈的白酒味扑鼻而来。刚才一路疾跑,三良的气息还没有完全平稳,猛然闻到这个味道,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然后捂住鼻子透过缭绕的烟雾找郭俊伟。
房内没开灯,显得很暗,也不知郭俊伟抽了多少根烟,竟积攒了这么多的烟雾。三良又慢慢地向里走了几步,等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他才看到郭俊伟正坐在最里边靠墙的单人床边发呆,似乎并不知道他来了。
郭俊伟床前的床头柜上除了一盏台灯外,还放了一个白酒瓶和一个硕大的烟灰缸。酒瓶里还剩多少酒看不清楚,烟灰缸里的烟蒂满得装不下了,有几个掉到了床头柜上。看不到床头柜表面有焦痕,估计是他在烟灰缸里灭烟的时候把旁边的烟蒂给挤了出去。
三良回身把门缝又扯大了些,在门口找到灯绳拉了一下,六十瓦的白炽灯发射出亮橘色的光,燃亮了整个房间。他的眼睛被灯光晃了一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郭俊伟被突然亮起来的灯晃得睁不开眼,他闭着眼睛,用胳膊挡住眼前的光线,有些粗鲁地命令道:“把灯关了!”
三良又拉了一下灯绳,房间里顿时又暗了下来。
郭俊伟放下挡在眼前的胳膊,看看站在门内因背光只能看清轮廓的三良,轻声说道:“来了?把门关上,来我这里。”他在三良关门的同时,顺手拧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那盏台灯的灯泡最多不超过三十瓦,灯光昏黄。
三良从窗台下的桌子旁拖了一把椅子走到郭俊伟床前,把椅子放平,坐下,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已经见底的酒瓶,然后注视着郭俊伟憔悴的脸,关心地低声问道:“郭哥,你怎么抽了这么多烟,喝了这么多酒,多伤身体呀。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郭俊伟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嘴角牵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知道,跟你说好咱们今天不喝酒的,对吗?”他抬起头,看了三良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异,有恼怒,有哀伤,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浮现出来。
三良既同情他,又有一点点害怕。现在的郭俊伟就像彻底变成了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阴郁,沉闷,可怕。但他知道他的郭老师不会害他,他知道他的郭哥一定是因为遭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儿,才会变成这样。他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郭老师开口:郭老师把我叫到这里来不就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两人沉默着。房间里的气味还是很难闻,但两人都不介意。
终于,郭俊伟把头抬起来,脸上有了明显的泪痕。
“三良,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亡妻的五年忌日。”郭俊伟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地像是从坟墓中发出的声音。
三良对自己置身其中的那件惨事已经彻底忘却了。他听郭俊伟突然说出这句话,惊讶得目瞪口呆。
以前,他和几个同学跟郭俊伟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打趣他,说他长得这么帅怎么不找个姑娘结婚,还住在这破烂的单身宿舍里干嘛?郭俊伟当时也只是笑笑,但他脸上的苦,大家都能看见,以为他只是在感情中受到了挫折,所以并没好深问。在他印象中,郭俊伟从没说过自己结过婚,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从未结过婚。怎么今天从他嘴里说出了“亡妻”二字?
他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耳边又传来了郭老师梦呓般的声音:“都五年了……过得好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郭俊伟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颤抖着摘下来一条项链递给三良:“这个项链你拿着,我已经用不着了……这是一个护身符,我今天送给你,你务必要珍视它,千万千万不要弄丢了。”
三良探身接了过去,把项链平放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一条以古币为吊坠、黄金为链绳的项链。黄金链绳很粗,但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倒是那枚古币吊坠很奇特,它通体黝黑,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三良认知中的古钱币除了秦汉时期的刀币,其余都是天圆地方的,也就是外缘都是圆形代表天,中间是正方形的孔,代表了地。而这枚古币明显不是刀币,却是以天方地圆的形态铸造,外观是足有三公分的正方形,内孔是圆形,币身厚约三毫米。它不像其他古钱币一样用青铜、黄铜或是生铁为原料,币身上刻的文字也不是中华古文体中的任意一种,倒像是鬼画符一样,在古币的表面上密密麻麻的铸满了不规则的蝌蚪形阳文,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用何种材料炼制而成。
三良太喜欢这枚古币了。他低着头,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古币,想了想,又给郭俊伟递了过去:“我非常喜欢这条项链,只是……郭哥,这条项链,我以前见你一直戴着的,对你应该有很重要的意义,你现在把它送给我……这,这太贵重了,我想我不能收。”
郭俊伟突然变得很恼怒,他坐起身一把摁住三良伸过来的手,说:“别废话!让你拿你就拿着,好好收着它!”
他使劲地握住三良拿着项链的手,太用力了使得指尖都有些发白。他注视着三良的眼睛,也不顾对方的手有多疼,继续说道:“我今天给你的这个东西,你发誓你要好好地保管它,一直保管好它!”
三良被吓着了,他忍着痛,使劲地点头:“好,我发誓,这条项链我会好好保管着,一直保管着。”
郭俊伟听他这么说,脸上才算挤出了一丝笑容,松开了紧握的手。
三良连忙当着他的面把项链戴在自己胸前,这才揉了揉快要被捏碎的右手。
“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把项链送给你。”郭俊伟揉了揉有点胀痛的脑袋,说:“估计你不回家了吧,那就在学校灶上随便吃点什么,一会儿还要上晚自习呢……别老想着打篮球,不到一年就高考了,在学习上也多用点心吧。我喝多了,头晕的很,想睡一会儿。”
“你喝了这么多酒还没吃饭,用不用……”三良本想帮他打一份饭菜回来,但郭老师已经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还冲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只得跟郭俊伟道了别,关上门走了。
三良走后,郭俊伟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滩滩因楼上渗水而发黄的印记,呆呆地躺了很久。之后,一阵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他侧了侧身体,给枕头边的闹钟定了响铃,然后就关了台灯,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三点整,郭俊伟枕边的闹钟响了。
他坐起身,用双手搓了搓脸,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他拧亮台灯,下床,穿拖鞋,然后走到门后的水龙头前。他拧开水龙头,接了一脸盆凉水,把毛巾扔进盆子里淘了几遍,拧干,然后来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擦脸。反复几遍,他把脸洗干净后,又从一个简易的衣柜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上,对着镜子十分仔细地把身上的新衣服收拾得平平整整。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台前的桌子旁,打开左下方的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帆布背包挎在肩上,然后就出了宿舍。
他闲庭信步,趟着黑魆魆地夜色,来到城外的合云山上。在那座已然破败不堪的合云观外的小树林里,他找到了埋着灵丹的那颗杨树。他走上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杨树粗糙的树干,默默地站立了半晌,从背包里掏出一捆绳子挎在肩膀上,把空空的背包扔在树下,开始爬树。
并没费多大力气,他就爬到了树顶。他选了一根斜伸出来的粗壮的树枝。他把绳子的一头系在树枝上,把另一头系成一个环扣。他使劲拉了拉绳子,确保树枝足以承受他整个身体的冲劲后,把环扣套在脖子上勒紧,纵身跳了下去。
过了几天,郭俊伟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了学校。这一消息令三良惊愕失色,为郭俊伟的死伤心了好一段日子。
从此,三良更是对郭俊伟死前送给他的那个护身符视若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