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解大郎见这人形貌寻常,心中难免有些疑惑,不过仍是恭敬行礼问道:“敢问方才可是先生救了我?”
那人却道:“早些远远的去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小心枉送了性命。”也不管他,样子甚是悠闲的向前走去,在这等险恶去处好似游山玩水一般,而那头病驴亦晃悠悠的跟在后头。
那解大郎本就不是蠢笨之人,见这人行止不凡,又稍一寻思那人的话便知自己的性命是那人救的,此人既然能救自己就必定有些过人的手段,虽看去与寻常人并无二致,岂不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既见识了那些骷髅鬼的古怪自认是难以对付的,若是胡乱逞强只怕反倒害了阿娘和兄弟,说不得救他们之事就要落在此人身上。
解大郎抢前一步跪在那人跟前,重重的磕了个响头,禀道:“解大这里拜谢恩公的救命之恩,本当有图报之心,只是小子的阿娘和两个兄弟十有**是被那些鬼怪掳了去,那里就算是龙潭虎穴说不得也要闯上一闯,此恩怕只有来世相报了。”
那中年书生忽笑道:“你可知那里头是什么?就算整个薛国里也未必有几人能够奈何得了,你此去别说是救人,只能是枉送了性命罢了。”
解大郎趁机道:“解大也自知本事低微,纵然去了怕也是无益,恩公若是肯出手相救,解大就是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罢又接连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
中年书生打量解大郎一眼,说道:“我本就为那厮而来,顺便救人倒也无妨,你可敢与我同去?”
解大郎愣了一愣,毅然道:“小子愿听恩公的驱驰。若是为救阿娘和两兄弟,恩公就算要了小人的性命又如何?小子的命本就是恩公救的。”
那中年书生微微点头道:“也罢,你我也算是有缘的,便同去吧。不过切莫要记住,不可离我太远,否则遇到危难时我也救你不得。”
解大郎自然领诺,忙跟上尾随在那头病驴后面,谁知却因靠那头病驴太近,差点被踢了一蹶子。解大郎暗道这病驴的样子羸弱丑陋,脾气却是不小,不过既是恩公的代步倒也不必和它一般见识。
两人一驴来到三山裂缝前,那些灰袍骷髅鬼和一众乡民此时早已没了踪影,山前正清冷得很。再看那裂缝处足数十丈高,却仅三四丈宽,里头黑黢黢的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就算有人说是通往九幽鬼府想来也不会奇怪。山缝中又有阴冷之气鼓荡而出,不防之下就连解大郎这般精壮之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解大郎正看得有些心惊,那中年书生却忽然转过脸来问道:“可还愿进去?若此时退出还来得及。”
那解大郎也是心性坚毅之辈,敛容肃然道:“小子心意已决,纵死而不悔,恩公不必多虑。”
中年书生笑道:“那我就不复多言,最后只再提点一句,此间乃是一段幻境,惯能惑人心智,寻常人要过如同天堑,须得守住心神,谨记一切皆幻法,方有可能过得去。”
那解大郎听得一通糊涂,只是将信将疑的。
果然,一入那山腹之中,各种厉害便接踵而来,饶是他最后终是过了去,也如历经九死一生般,见到外头的天光已恍如隔世。
原来进去只走了七八步,山腹中的阴寒之气便倒灌了过来。那等阴寒之气非是隆冬时节的风冷气寒可比,蚀骨夺魄的最是阴损,有形有质般的尽往骨头里钻,如万针刺骨,令人好生熬煎。
待阴寒稍缓,黑暗中又卷起一阵阵厉风,这厉风奔行如雷,四处狂荡,所过之处皆如被刀砍斧斫过一般,端是狠厉无比,试问若被其卷至,岂不成肉泥?
闯过后风渐息止,又忽闻啮齿之声,在一片黑寂中清晰异常,初时或以为黑暗处藏的只是山中的什么鼠类,未太过放在心上,然待那啮齿之声大起,传得四面八方都是时,才觉悚然,仿佛阴暗之中藏有成千上万的鼠兽,一时只似磨牙,一时又似啃咬骨头,听得心惊胆战的,若有千百只窜出,岂不尸骨无存?果然片刻之后,便仿觉有无数毛茸茸之物便爬上身来疯狂啃咬,剧痛之下几是心神俱丧。
待鼠物退走,前方又涌出一片墨也似的黑云,黑云中显出许多丑陋猛恶的巨鬼,一个个身高两三丈,俱是青面獠牙的,手持锯刀、骨剑、刺索等古怪器械。巨鬼之后黑云之中又显出一尊巨影,更高数倍,身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清晰时面目两变,一时青面獠牙,一时又与常人无异,双目如电尽是无尽死气。巨影显形后只闷喝一声,那些巨鬼便舞动手里的器械发喊着涌了过来,其势凶凶,大有灭天绝地之势。
说到这里须得再罗嗦几句,诸位听客或道幻境终究是幻境,只要不当作真,未必就真能伤人。如这般想便是大错了,这四段幻境其实是大有来历的。
前有《大智善普法度难阴阳禅师伏鬼录》中有云:阴阳交冲之地多恶鬼,恶鬼欲摄人魂魄,惯借七难之术,以幻术惑人心智,一旦魂不附体,乃强摄之。七难是哪七难?一曰绝阳尸地之寒蚀;二曰阴阳厉风之裂体;三曰九幽孽火之焚身;四曰黄泉鬼鼠之噬骨;五曰鬼王降世之绝灭;六曰冥狱地哭之迷魂;七曰轮回情消之夺魄。
那解大郎遇到的四段幻境就是其中的四难,这七难之幻虽只是幻法,对寻常人却是百试百中,不知底里的必定以为是真,就算知道些根底的也真假难辨,皆因七难之幻擅勾惑人之魂魄,只要历经其中一幻轻者魂魄皆损,重者则魂飞魄散,纵是大智大勇之人亦不能免。那解大郎之所以能过,全因天生了一双利目,天赋之中略有些辨别虚幻之能,又有异人暗中相助,这才毫发无损。劝诸位一句,翌日若撞见此等景象千万避开,否则枉送了性命。
再说那解大郎历了诸多凶险后,大叹侥幸,又走了不到半顿饭的工夫,雾气散尽,天光照射了进来,眼前出现了斜斜的一道高坡,一条破烂溜丢的石阶直通了上去。坡顶上立有半座残破的白玉石牌坊,牌坊上雕鹤纹云的,虽有些模糊,以前应是件轩华之物,破牌坊上模糊有一“青”字。
待上至坡顶,忽的豁然开朗起来,倒看得那解大郎一时也瞠目结舌的,想不到山中还有此等景象。
原来这里乃是一段三山相夹的封闭深谷,四周都是高高的山壁。这倒不算如何,奇的是山壁上竟悬建着不少的亭台楼阁,以飞桥栈道相连。解大郎只纳罕是如何建得起来的?看着实不似人力所为。
谷中也极是不凡,空气清灵,草木葱茏、野花烂漫,到处是古松虬曲、奇柏森森,许多殿宇楼阁掩映其中。又有几处瀑流从山壁间的石隙凌空飞下,落处形成几脉清流在谷中四处回旋,端的是一番好景,说是福地洞天倒也不算为过。
二人一驴下了坡,沿着谷中的白石甬道中年书生和那头病驴在前头信步行走,那解大郎则跟在后头四处打量,处处都觉新奇,以前哪里见过此等景象?不过看了一会,远看时虽觉谷中景致清雅如画图之中,其实许多屋舍楼阁都早已破败不堪,而且谷中未免过于凄清,到处只是一片死寂。
这般走了好一阵,解大郎忽见中年书生却站住了,他忙看去却见中年书生正端详着不远处的一座谷中小岭。岭上古松丛生,郁郁苍苍的,松间的空地上竟隆起了上百个坟茔,坟前均立有三尺高的墓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每个坟头上都裂着两三尺宽的洞口,远看黑洞洞的,令人毛骨悚然。
解大郎瞧了近处的一块墓碑,碑上题有“九方门真士刘处之墓”几个字,旁边另一处坟茔则题“九方门真士姚归之墓”,其它的也大抵相仿。那解大郎自小居于山野,自然不知道甚么“门派”、“真士”,只想着到底是些什么人竟埋于此处,此地说仙却藏有诸多古怪,说鬼却偏又清雅得很,真是难以言明。
解大郎正胡思乱想,忽听那中年书生悠悠叹息道:“想不到昔日的藏山大宗九方门竟是埋骨于此地,最后遗骨还被那厮当做傀儡来使,可怜,可怜,有道是‘灵台苦坐百年修,一朝到头万事空’果不其然 ……”解大郎只听得云遮雾罩的不知何意。
那中年汉子又自顾自的叹息了几句,才怅然若失的走了。
……
“瞎叔,这次说得有些罗嗦,倒象是你亲眼见着了一样,那个鬼怪怎的还不出来呀?那甚么中年书生酸不溜丢的,能有我们袁将军厉害?说了半天还不见袁将军?到底有没有袁将军?”一个童子有些不耐烦的嘀咕道。
“就是,今儿这故事到底有没有袁将军?”几个童子趁机附声说道。
众童子一说话,瞎子嘴角抽动了一下,立时闭上嘴巴,慢悠悠的端起旁边的酒杯浅饮起来,丝毫不介意早已变冷的酒水。
一干童子却顾不得这个,在旁边早已议论纷纷。
“咦?你们说袁将军既然还没出来,难道抓了那些村民的恶人就是袁将军?这可不好,我英明神武的袁将军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瞎叔,你莫冤枉了袁将军。”一道童子突发奇想道。
“嘶——还别说,这倒有几分可能”另一童子抽了一口凉气应和道。
“你们懂个屁!——瞎叔讲故事快一年了,袁将军什么时候当过恶人!”一略年长些的童子喝斥道。
“那难道是这回说的不是袁将军?若不说袁将军当真是无趣得很。”
“听瞎叔说下去不就知道了?”
“——咦?瞎叔你怎么不说了?”
“你们难道都忘了瞎叔的规矩?都给我闭嘴吧。”
最后众童子终于都安静了下来。
半晌之后,那瞎子鼻子轻“哼”一声,又略略思索一下才继续讲了起来
……
话说二人一驴入了山谷,那解大郎跟着中年书生懵懵懂懂的走了一路,眼见着日头大半已不见了,才来到山谷西首的一处貌不惊人的庄院前。
这处庄院甚是简朴,占地却颇广,一眼竟望不到院角,院墙也比寻常人家的院墙高厚上两三倍。庄院正面的半拱状院门颇为阔大,门上本应有一匾的,却不知去哪里了,只留一墙印。两扇大门均是精铁制成,极是厚重,怕有数千斤,此时两边敞开着。
入了大门,绕过一面半塌的影壁,眼前一片开阔。此院中间竟是一片三四十丈宽的空地,地面平整如镜,坚实如铁,四角各立有一根三四丈高的兽首铜柱,铜柱粗大,一人竟不能合抱,柱身盘着一根奇长的铁索,铁索约莫三指粗大,黑黝黝的又带着许多赤纹。解大郎暗道:“这样的铜柱铁索,莫说是锁人,就算是传说中的蛟龙也未必挣脱得开。”
在空地的正中又趴有一只巨大的石龟,背上驮有一碑,碑上刻着三个苍劲大字“化妖洞”。 石龟前的地面上赫然有一个大洞,洞径丈余,洞口四周黑乎乎的,竟似是用铁汁浇筑而成,洞口上有氤氲青气微微腾起。
中年书生见了那地洞,却是笑道:“那厮倒乖觉,竟躲藏于此处,枉我找了十数日。既然我进来这么久了,想来那厮也该是知觉了。”
话音刚落,空地两边的屋舍里悄无声息的走出数十个灰袍人,将二人一驴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