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野兄初一奇,不过转一想也叹道:“这倒是,那宗政氏一亡,那里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好象听说过那一场大变死了有上百万人之多,只怕还是少算了的——只是后来这位袁侯如何了?”
蒙尘兄道:“夏侯氏纠众作乱,数年间卷荡全国,各州纷纷陷落,惟独那袁侯保宗政国太子据守本州拼死抵抗,夏侯氏曾数度派人前往说降,你猜那位袁候是怎么说的?”
下野兄奇问:“怎么说的?”
蒙尘兄说道:“那位袁侯说,我自幼深受国君的大恩,只恨不能报答万一,如今你夏侯氏谋乱,残害君室,荼毒百姓,本应是我报答恩义、匡扶君室之时,奈何我道浅力薄、寡难敌众,怕此恩今世难报了,然而纵然如此也唯有一死尔,不要再多言。”
下野兄不由大声赞道:“果然是忠义之士,深得我儒门的 ‘仁义’二字,其实这位袁侯也算得我儒门弟子了。”
蒙尘兄目光一闪,继续说道:“两年后,他被夏侯氏纠众猎杀于一处荒岭上。那夏侯氏其实真是大怜其才,在将其重重围困之后再度劝降,他在众敌环伺、生死之间却浑然不惧,犹自大声喝斥咒骂那夏侯氏,最后被杀死在岭上,端的是慷慨悲壮!”
那位下野兄猛然拍案赞道:“果然是一位伟男子,只恨不能得见,若是跟随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桌子被他拍得“吱呀”一响,幸得他力气不大,否则非散架不可。
就在此时,旁边一直不言声的瞎子忽然冷冷的怪笑了两声。
两个儒生特别是那下野兄正是心神激荡之时,听瞎子发出怪声,哪里不知道是何意?
那下野兄冷声问道:“卫瞎子,你这是何意?难道说这袁侯不该赞?”
瞎子又只“嘿嘿” 冷笑两声,似是不屑回答。
那下野兄一时也怒了,撸起衣袖露出白皙干瘦的胳膊,骂道:“卫瞎子,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今天跟你没完。”
瞎子这才慢悠悠的说道:“夸赞得倒是没什么大错,只是你们牵强附会、生拉硬扯,明明是一名道行精深之人的事情硬扯到你们儒家的头上,实在是臭不可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笑的了。”说完又干巴巴的怪笑了几声。
那下野兄勃然色变,大声骂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儒门尊奉仁义,难道就不许那袁侯深受我儒门思想的熏陶,行那大忠大义之事?你这瞎子什么都不懂,就不要胡言乱语了。”要不是他有点眼色自付自己身量远不如瞎子,否则估计早就动手了。
瞎子冷笑道:“我自然不懂,哪里比得二位……”
那蒙尘兄素知瞎子的性情,知道瞎子肯定要说什么难听的怪话,那下野兄也是倔性子,一会怕是要弄得不可开交。
他一眼瞥见阁中犹有一少年,赶忙岔开话头,向那犹自歪坐在边角处旁听三人说话正出神的少年问道:“咦?陈家小哥你怎的还在这里?今天天气这般冷还上山吗?”
那樵夫般的少年兀自在角落里发呆,恍惚里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的“哦”了一声,后见是儒生问他,便有点笨拙的点头说:“我听得有些入神,差点就忘了,这就去了。”
说完,向三人行了一礼,便出了水阁,踏着一地的琼雪远远的去了。
那蒙尘兄望着陈姓少年出了门,心有所感般说道:“知底里的,都知道这陈家说起来也是整个郡甚至州里都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受着州里的奉养,谁曾想这陈家六老爷一家生计这般窘迫,大雪连天的还得到山里打柴卖钱度日,生在大家却连我们这些落魄书生都不如,倒真是有几分可怜。”
那蒙尘兄向少年问话后,瞎子立时就闭了嘴缄口不语起来,倒让那下野兄有些无的放失了,见那蒙尘兄这般感叹,遂接口道:“这正是那等大家之人的可鄙之处,这昶县里陈家庄和陈家镇不消说是那陈家的产业,除此之外还占据有好几处山岭、别院,又有国帑奉养,何等富贵?但传说族中子弟若是没有什么天赋根基的,最多拨间屋子、每月给点例钱就打发了,任其自生自灭,说起无情谁又比得上?”
蒙尘兄道:“下野兄这话倒是真的,我曾听人说起过,这陈家六老爷本是陈家嫡派子弟,而且似乎辈分还不低,只是因和我们一般都是凡俗之人,便被远远的打发了,只在外头得了一间破落的小院,父子二人在里头过活。这还罢了,每月只凭些族里拨付的例银过日子,日子其实倒也不算艰难,只是这位六老爷看着虽然平和,却不事营生,似是个性情凉薄的人,每日不是闷头读书,就是外出远游,没过多久例钱基本都花了个精光,倒是苦了这位陈家哥儿,得经常上山砍柴卖钱贴补家用。”
下野兄点头道:“说起这位陈家小哥却是好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还时常被陈家的那些得意人欺辱,但从未有听他说过一句怨言,见了我们都颇为有礼,倒象是我们儒门弟子,哪象其余的陈家子弟?那些人见了我们,虽不怎么生事,但看我们倒象看条狗一样,就连陈府里的一些奴才也是一般,只可惜他天生脑子不大灵光,话不多,寻常沉默寡言的。”说着唏嘘不已。
这叹息的话一出,众人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免有点寥落,蒙尘兄道:“罢了,罢了,你我本是无用书生,别人的事情也管不了,还不如喝喝酒,喝醉了一觉睡去比什么都强……”
……
不说三人在榭中闲话,只说那陈姓少年已冒着风雪上了盘陀山的山道。
这陈姓少年身上仅穿一件轻薄的灰蓝色小夹袄,衣服的袖口刚及腕,裤脚堪及脚踝,看着紧巴巴的,更显得瘦削单薄。下面又光脚穿着一双满是补丁的布鞋,身上还挂着一圈不长的草绳和一把半锈的柴刀,腰挎一小竹篓,一副樵夫般的模样,看上去极其的寒碜。不过头发却梳得齐整,用一根木簪别着,此时已覆上一层雪白,在风雪中脸也被冻刮成了紫酱色,只是他似乎并未觉得有多少寒意,一路走得甚是坚实。
未走多久,山道上一人“咯吱咯吱”的踩着雪迎面走来。这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满面皱纹,两鬓早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堆裹着一片银白,不过精神却健旺得很,身后背着一大捆柴火,却不见如何吃力,正悠悠的走下山来。
陈姓少年识得此人,寻常上山常见,只傻傻的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老汉提醒一句道:“陈家小哥今儿也来?这时节外头的干柴越发的少了,得往里头走上一大段,林密的地方干柴才多些,如今天寒地冻的最能卖个好价钱。”
陈姓少年笑着点了点头,站在道旁避身让路。
老汉也不客气径直走了过去,不过刚走得几步,忽然站住回头叮嘱道:“听冯猎户说山里深处这段时日似乎有些不安分,也不要进去太远了。”说罢扬长而去。
一个半时辰后,一处岭上陈姓少年背着一大捆柴火走了下来,刚转入山道,忽看到远处的山路上飞快的行来一拨人。
这一拨人有二十来人,多是一袭黑衣劲装,脚蹬快靴,黑色衣裤上还锈有一道暗色金边。腰上一律都束有一根暗金色的腰带,腰带挂着一把尺许长的弯刀和一把几寸长的短匕,还有一付小巧玲珑的弓弩以及两个不小的金边囊袋,后背上则背有两个箭壶,壶里密密麻麻的插满了黑羽短箭。
这拨人里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紫衣青年,面目清秀,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看着气度颇与常人不同,倒象一个贵家公子,在一群黑衣人中颇为显眼。
紫衣青年身侧仅落半个身位处则是一名身形魁梧的黑脸汉子,这人的装扮则与其他人相仿,不过黑衣上还多了条细亮银边,而且背上还多了一把宽大的银弓,后背的一个箭壶也要长上几分,只是只放了三支长箭,这人看比其他人高出一头,故也甚是显眼。
这一拨人行走如风,却又无声无息,踩着一地琼雪竟不留一丝痕迹,若不是少年偶然瞧见,未必能发觉得了。另外最奇的是,漫天轻雪一飘落到他们身旁竟自动化解开来,身上不沾染一丝。
陈姓少年看了一眼见是行径有些古怪的生人,只皱了皱眉头就不再理会,背着柴火低头就走,假装未曾见过。
那伙人此时却停了下来,紫衣青年皱着眉头冲身后的黑脸汉子轻轻耳语了几句,黑脸汉子点了点头,朝身后一瘦削矮汉招了招手,那瘦削矮汉颇有眼色,赶忙近前问道:“大哥,怎么了?”
黑脸汉子说道:“大人说这里的路不大好走,这般乱走下去怕要误了大事。”
瘦削矮汉是个伶俐之人颇有眼色,附声道:“这倒是,此次出京走得匆忙,大人又未透露半点消息,待日夜兼程的赶到了这个破地方却又不熟悉,偏偏道路又奇多,方才多转了几圈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大人莫非是要……”眼睛朝远处的陈姓少年瞟了一眼。
黑脸汉子点了点头。
那瘦削矮汉上前几步朝不远处的陈姓少年招手叫道:“那位小兄弟你过来一下。”
陈姓少年站住了,左顾右盼了一会,确定左近无人,才问道:“可是叫我?”
瘦削矮汉说道:“正是。”
陈姓少年背着柴火,默默走了过去,两眼直呆呆的看着那瘦削矮汉。
瘦削矮汉被陈姓少年看得莫名其妙,便问道:“你盯着我看做甚么?”
陈姓少年道:“大哥不是你叫我吗?——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瘦削矮汉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人怎么有点傻里傻气的?”
不过这人的性子倒也去得,耐着性子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断头崖怎么走?”
陈姓少年经年行走于山中,那断头崖自然是知道的,那是在盘陀山深处一处颇高的断崖,崖下一带是方圆百十里的密林,多有些豺狼虎豹,他也只是偶尔去过附近一两回。
他将路径说了一遍,不过口嘴笨拙,颠三倒四的说了半日,道路七弯八拐的也未见说得清楚明白,听得那些黑衣人一身汗,若不是初时见其有点呆傻气,左近又再无人,只恨不得一刀砍了。
瘦削矮汉看了黑脸汉子一眼,说道:“小兄弟,不如你带我们去如何?”
陈姓少年老实说道:“那个地方挺远的,这般走过去怕要走上一两日,我还要拿柴火到集市去卖呢。”
瘦削矮汉微微一笑,手一扬指头上已夹着一小块金锭,扬了扬说道:“路程远些不怕,我们都是有法术的人,费不了你多少时间,个把时辰足够了。另外,你的这些柴火权当是我都要下了,你只要给我们带路就行,其余的就不用你管了。”
陈姓少年见了金锭子顿时面上一喜,不过转而眉头大皱,苦着脸说道:“这位大哥,这么多钱我可找不开。”
瘦削矮汉见少年苦着张脸,还以为是不乐意,正要发怒,却听少年这般说,转笑道:“只要好生带路,就不用找了,都赏与你吧。”指头一弹,小金锭朝陈姓少年跳了过去,陈姓少年下意识一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揣入怀中。
紫衣青年负手立于一旁,早就不耐烦,见答应了下来,独自一人先走了。那黑脸汉子忙吩咐瘦削矮汉说了句“你带着他吧”,说完紧跟了上去,后面的二十来人自然也忙着跟了过去。
瘦削矮汉说道:“我们也走吧——咦?你这捆柴火怎么还背在身上还不快扔了去?”
陈姓少年嗫嚅道:“这般扔了真是可惜。”
瘦削矮汉怒道:“我出钱买下的,叫你扔了便扔了!还有腰上的小破篓也一并扔掉!”
陈姓少年没奈何,只好把柴火放在地上,不过却护着竹篓道:“这是我爹让我挖的,可不能扔了。”
瘦削矮汉骂道:“这穷山破岭的能有什么好东西?用这般护着?”待见一行人渐渐走远,也懒得跟陈姓少年罗嗦,况且这小破篓子也不碍什么事。骂完就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将其轻轻提将了起来,好似没有什么分量一般,然后迈开脚步向前行去。
陈姓少年被瘦削矮汉提在手中,只觉得这瘦削矮汉走得似乎慢悠悠的,但路旁的树木向后飞快的倒去,一时大有目眩之感。
一行人走得迅捷,只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经陈姓少年的指点这些黑衣人顺利的来到了断头崖。
这断头崖是一处形如断头的崖口,想来是因此而得名。崖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株两丈来高的半秃黄松,虽覆着雪,仍显得甚是苍劲。
此崖其实算不得如何的深,只三十来丈,不过极是陡峭,崖下方圆百十丈原本都是些乱石和低矮灌木,如今被大雪覆上了一层,只是一片雪白,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莽莽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