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比 第九章

    阔别二十多年以后，陈筱终于踏上母校的土地。

    深秋的云渌山有着四季之中最美丽的色彩。黛绿的峰峦是这美景的底色，火红的枫叶连成片，在葱郁的海洋里波浪般涌动，像热情的舞女旋转着的裙裾；香樟叶依然碧绿，在阵阵凉风中渐渐露出微微的黄，那是一种柔和的渐变；金色的银杏叶铺满小路，微风袭来，树上的叶子像煽动着翅膀的蝴蝶，在阳光下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地飘落。

    云渌山景色依旧，可是陈筱却认不出母校的模样了。

    沿着山脚上来，一路上铺天盖地的医疗广告牌就映入眼帘。“男科医院”、“无痛人流”、“不孕不育”、“整形美容”是广告的主力军，图片上那些白衣天使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真诚的笑容，可是因为图片放大和像素的效果，他们的瞳孔看上去就像一枚枚铜钱。

    原本朴实无华的大门处，兀然耸立着一座令人敬畏的大理石门廊，高大堂皇得如同凯旋门一般，那个白底黑字写着“s医学院”的牌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门廊上一排鎏金大字：s医科大学，落款则是某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名字。

    陈筱再也找不到那个“名山汲古，圣域修文”的亭子了。

    幸好依山势而开辟的学院路还在，可惜的是，路两旁那些曾经是s医学院标志的梧桐树已无踪影。学院路拓宽为双向四车道的大马路，虽然宽敞气派，却没了树影婆娑的温婉和意境。原来路边那些陈筱熟悉的建筑大都被造型奇异、设计前卫的高楼大厦所替代，动辄十几层的庞然大物将云渌山那黛绿的峰峦切割得七零八落。在这些建筑的包围中，陈筱终于找到了那六栋砖红色人字顶小楼。谢天谢地！它们在这样大规模的拆建中竟然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她的双眼顿时潮湿了，就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儿在父亲的新家里发现了自己最珍爱的、妈妈留给她的布娃娃。

    学院路沿途，每一个灯杆上都装有硕大的灯箱，上面闪烁着醒目的字样：“热烈庆祝s医科大学百年诞辰”。灯杆顶上还有各色彩旗飘动，热闹得就像一个购物中心即将举办开业典礼。

    难怪有同学抱怨，回到母校，满目所见皆已物非人非，儒雅睿智、书卷气浓厚的母校变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竞争激烈的现代化大公司，别说怀旧，就连辨认出母校的模样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了。

    也难怪，二十多年前陈筱们读书的时候，整个s医学院的学生和教职员工只有几千人，经过那些年缺乏理性的扩招，现在学校变成了巨无霸，如果不增加教学和生活的基础设施，怎么能容纳得下好几万人呢？

    硬件上去了，可是教学水平、科研能力、特别是人才培养这些软件水平到底如何呢？当年学界泰斗毕教授一年只带陈筱一个研究生，可是现在一个导师竟然可以一年带二十几个研究生，有的学生到毕业时都不能与导师谋面，直接的后果就是学生水平低劣，学术造假猖獗，大学变成官场，国家对高校的投资逐年递增，高校的综合实力却每况愈下。这难道不是中国式大学教育的悲哀吗？

    黄昏的时候，陈筱来到了赛亚湖畔。原来的操场已经变成一个华丽璀璨、溢彩流光的广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摩肩接踵的游人和学生正在抓拍腾空而起的喷泉。喷泉彩色的水柱和着音乐的节奏起伏跌宕，像一个跳跃着的巨大的五线谱，光在水的折射下变幻出一个个奇妙的影像，随着喷泉的运动轨迹，这个巨大的五线谱上呈现出令人炫目的画面，或如莲花盛开，或如天女散花，或如云卷云舒。

    仿佛置身于梦幻世界一般。

    陈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这样规模和设计的喷泉，她只在拉斯维加斯的水舞秀上见过。天晓得，苏阳苏校长是如何花销大把资金搞出这个纯粹的面子工程的。

    随着音乐喷泉的谢幕，广场侧面的一个大型led显示屏开始闪耀登场。屏幕上不断滚动播出s医科大学的资料片，院士、博导、硕导的队伍，各类“学者”、“人才”的级别，发表论文的数量，所承担的各级科研项目，学生就业与深造的去向……还有对既像学者又像商人、既像专家又像政客的学校领导的专访和介绍，领导们无一不是有着高学历留洋背景、著作等身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的学科翘楚。看上去s医科大学很美好，很高大上，完全有资格与世界名校比肩了。

    与广场交相辉映的，是被地面和高空射灯重重包围着的教堂。这个学校的同龄人和见证者，就像一个耄耋老人，被人套上了珠光比基尼，在聚光灯下跳起热舞。

    历史的厚重、时间的沧桑瞬间被轻佻艳丽的灯光抹去，和那个花甲女星整出来的十八岁的脸一样，只剩下塑料般的呆滞和硅胶般的没有温度。

    陈筱信步来到教堂的后面，这里曾经有一块特殊的狭小地带，教堂的塔尖和它上面的十字架的阴影正好投射在这里，陈筱曾经把所有经她手解剖的小动物都安葬在这里，这里是她心灵的告解亭，是她不为人知的忏悔室。

    眼下，一片衰草丛生，荒芜凌乱，与教堂正面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借助塔楼前面的射灯透过来的些许暖色的光，陈筱仔细辨认着，可除了杂草还是杂草，其它的已了无痕迹。她想起鲁比，那只生命力超强的母兔，在被苏阳植入rby2后十多天，就因为不明原因死去了。胚胎被取出后，经过仔细的解剖分析，课题组发现，那个所谓的“胚胎”在植入鲁比身体后就停止了发育，好像已经丧失了成长的基本条件。进一步分析后人们发现，这个胚胎的某些染色体组发生了结构性畸变，也就是说随着不断的细胞分裂，新的细胞已经完全不同于原始的细胞了，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在自然界中这类有着染色体缺陷的胚胎大多会被自然淘汰，成千上万的物种就是在这样强大的潜规则保护下得以延续的。

    经过仔细分析后人们发现，这个实验的原理虽然符合逻辑，但是在实验方法、条件和实验材料的选择上必然存在着某些严重的、尚未为人所知的问题，由于这种染色体组的结构性畸变是无法避免的，这个实验的最终结果必然是走入死胡同。

    与鲁比同命运的还有她自己。

    我怎么会搭上整个一个自己呢？现在想来，这个所谓“惊世骇俗”的实验，不仅有违人伦而且从根本上就违反了自然界的规律，违反了物种的本性，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才能想出来的实验方案。

    陈筱仰望着教堂塔尖上的十字架，它依旧充满悲悯地注视着她。当她转身离开时，两行冰冷的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音乐喷泉停息了，led显示屏也关闭了，广场上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赛亚湖边的一块空地上。

    腾地，数十朵炫目的焰火从那里蹿上高空，在深海一样寂静的云天绽放开来，顿时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广场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人们尖叫呼喊，兴高采烈，追逐着那些瞬间即逝的耀眼的火花。

    这是一个节日的狂欢之夜，这是一个时代的凄绝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