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教授的家。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一个中年妇女忙前忙后地招呼着陈筱,与她脚不沾地的张罗极其匹配的是她没完没了的絮叨。
老爷子每天都是这个点儿下楼,雷打不动的!说是取报纸,其实就是为了和那些个老头儿说说话儿!
她把沏好的茶端到陈筱面前,说,这不,前几年只让我做钟点工,这两年不行啦,我得全天在这儿忙活。
女人悄悄瞥了瞥卧室,压低声音说,老太太一阵阵犯糊涂,老年痴呆啦!
陈筱看着那扇虚掩着的门,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于教授那温婉聪慧,知性干练的样子历历在目。
毕教授的儿子每年都回国吗?她问道。
都两年没回来了!说是家里老三要联考,走不开。可是这俩老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所以啊,这养儿子是绝对靠不住的!
正说着,保姆突然失声大叫起来。
哎呦喂——,您怎么出来啦?地滑,别摔着!
她疾步走到卧室门口,伸出双手搀住那个正往外走的颤巍巍的老太太。
陈筱急忙站起身迎上前去。
老太太一头卷曲的白发,精心梳理得一丝不乱,端正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一件驼色的镂花开司米罩在大红的真丝衬衣外面,衬托得老人皮肤更加白皙。
师母——
陈筱喊了一声,伸出双手扶住老太太。老太太的手虽然布满皱纹但却柔软而温暖。
一阵抖动像通电一样从老人的指尖传递到陈筱的手心。
这是典型的老年痴呆性震颤,陈筱心想。
您还认识我吗?陈筱问道。
老太太笑了,你是我的学生吧?什么时候回国的?
人、家、是、毕、教、授、的、学、生,专门来看你们的!保姆像教小学生一样一字一顿地说给老太太听。
奥,这样啊,那你快给客人泡茶呀!
陈筱扶着老人坐下,老太太充满笑意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师母,我是陈筱,您还记得吗?
啊,你是陈筱啊!老太太满脸的惊讶和欣喜。你有多少年没回来啦?
我……我毕业后就没再回来过。陈筱有些不好意思,我……
没关系啦,你们都忙事业,应该忙些,忙些好,要不然那时候读那么多年书不都浪费了吗?老太太豁达地笑着说。
师母,您今年八十几啦?陈筱轻轻拍着老太太的手背问道。
哪里啊,我今年整七十二!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
得了呗,您还七十二呢,您儿子都快六十啦!保姆努着嘴说道。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他不是刚刚结了婚去的美国吗?老太太明显生气了,声音提高了八度。
刚刚博士毕业就六十岁啦,我儿子不要工作吗?不要为社会服务吗?难道毕了业就可以领养老金吗?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说着。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保姆赶紧认错。
那您说我是谁啊?保姆向陈筱挤挤眼,故意逗老太太。
你是谁?你是白骨精!你是第三者!老太太翻着白眼,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您又来了!谁白骨精啦?谁第三者啦?保姆有点儿挂不住了,一脸的不高兴。
我是老方,您家的保姆!我在你们家都五年了,大学我都上毕业啦!
她转过脸对陈筱说,这老太太一犯糊涂就不认人,乱说话!有时还说我是大夫呢!
我们家不需要保姆!老太太一脸高傲正襟危坐,伸手把沙发上的靠背垫挪了挪,那表情就像她以前在课堂上对学生讲话一样。
算我嘴欠活该,天天在他们家伺候着,一点儿好也落不着!保姆嘟囔着去厨房忙活了。
陈筱想起第一次来毕教授家的情景。当时毕教授给了她两个惊喜,一个是颁发给她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一个是介绍她认识苏阳。人生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命运就是这么喜怒无常。当年青春无敌的学霸小姑娘,如今已成孑然一身的中年妇女。
“叮咚,叮咚”门铃清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开来。
保姆一阵风般地跑去开门,嘴里念叨着,老爷子回来啦!
和恩师四目相对的时候,陈筱内心涌上一种对父亲般的依恋和悲悯,她轻轻地拥抱着老人家。
毕老,您还好吧?……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依旧晃着一头凌乱的白发,白发雪白得耀眼,如同圣诞老人的胡须,衬托着他的气色更加健康红润。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好的呀,好的呀!你看我,像八十七岁的人吗?
我……我等着您骂我一顿呢,毕老,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回来看看您……
哪儿的话!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老师,你寄来的信我都留着哪,满满一抽屉!老师我……我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我太歉疚你啦……
说着说着,老人已经泪流满面。
怎么还哭起来啦?旁边的老太太连忙抽出纸巾递给两人。
他老年痴呆了,喜怒无常的,你千万不要在意啊!你怎么也哭起来啦?老太太问陈筱。
陈筱破涕为笑,连忙说,师母,我们就是这么多年没见面,高兴的,您看毕老身体这么好,什么毛病都没有的,哪儿来的老年痴呆呢?
他呀,就是身体好,现在还给本科生上课呢!老太太无比自豪地说。
别听她的,老糊涂啦!毕老压低声音说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向陈筱示意。
毕老,昨天科学会堂的事情,您听说了吧?陈筱问道。
听说啦,听说啦!本来苏阳给我们都发了请柬的,我担心你师母就没有去。唉,没想到他却突然病倒了,还这么严重。毕老深深叹了口气。
是的,听说还在icu里呢,情况不太乐观。陈筱说。
小陈啊,你还是一个人?你这样子我们多不放心啊!老人眼里满是慈爱的目光。
一个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我倒觉得家庭会成为拖累的。如果家里突然多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相处了。陈筱苦笑着说。
糊涂啊,小陈!你年龄越来越大,以后老了不能动了怎么办?还是得有个伴儿啊!老太太在一旁插话了。
上周凯文给我发邮件说来参加庆典,结果临时有事,飞机明天才到。你们还有联系吗?毕老问道。
呃……您说凯文啊,陈筱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没有什么联系。
凯文是毕老的一个学生,多年前曾被毕老介绍给陈筱认识,毕老有意撮合他们,却被陈筱拒绝。见毕老提到凯文,陈筱急忙把话题岔开。
毕老,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正好向您和师母请教一下。
好的呀,别看你师母有时犯糊涂,可是有关专业上的问题她清醒得很呢!毕老说。
陈筱有些犹豫,该怎么向老师提出这个问题呢?当年自己出了那么大的事,幸亏学校安排苏阳出国访学,否则自己都无法面对当时的一切,更不要说完成毕业论文、按时毕业了。当年的院领导小组对这个实验自始至终实行高度保密,所以才没有人知道内情,没有人知道她一直居住在一号楼里,参与了这个实验而且生下一个孩子。两个月后当她养好身体再次返回学校时,苏阳出国了,课题组解散了,有关这个实验的一切都了无痕迹,所有信息都被屏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同学们眼里,她还是那个陈筱,只是结束了在外地研究所的研修工作,回学校完成论文,准备毕业答辩的。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再也做不回曾经的她,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健全的陈筱了。
她不想深究学校的责任,因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愿的,没有人强迫她参与这个实验,也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如果实验成功,她相信苏阳所描绘的前景绝不是信口胡诌;即便是实验没有成功,她也可以在记忆的存储空间里删除这一段内容,然后照样毕业、工作,嫁人、当母亲,走上一条成千上万的女人都要走过的路。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为这个实验牺牲了做母亲的权力——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呢?
因为rby1,她一生不再有机会做母亲,几十年来她纠结的一直是这件事,而对于rby1她却不忍多想,也不愿意多想,因为rby1是苏阳的克隆,他有着与苏阳完全一致的基因,如果他活下来,他就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苏阳,而苏阳正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那天在庆典上,不知是上帝之手的点拨还是命里注定的觉醒,她突然想到rby1染色体的问题。是的,既然是同样的实验设计方案,rby2的染色体发生了结构性畸变,并且在植入初期就停止发育并且胎死于母兔鲁比的腹中,那么rby1也是逃不脱这个宿命的,这就意味着rby1根本不可能发育成一个成熟的胎儿。
可是,我亲眼见到苏阳捧着刚刚出生的孩子,那是一个已经发育完全的婴儿!陈筱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她双目逼视着两位老人,等待着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毕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老人的眼神回避着陈筱,无助而又虚弱。
老太太一直专注地听着陈筱讲话,这时老人开腔了。
你是说当年苏阳那个克隆实验吧?幸亏学校一直低调处理,要不然可要闹出国际笑话啦!
什么国际笑话?陈筱不解地问道。
毕老试图阻拦老太太,可是老太太正说到兴头儿上,早已顾不了其它,收不住话头儿了。
那个孩子抢救过来后,本以为克隆成功了,史无前例啊!可是一测血型,与苏阳的不符,与那个提供卵细胞的女人也不相符,是他女朋友的血型!结果大家都崩溃了,苏阳人一下子就疯掉了!
什么?……什么?……陈筱变得有些口吃起来。
孩子抢救过来了?……她喃喃着,真的是还活着啊……
小陈,小陈,你听我慢慢讲,不要着急。毕老一面安抚她一面对老太太说,你老糊涂啦,她就是陈筱啊,你不认识她呀?
陈筱……陈筱……老太太小声念叨着。
噢,噢!你就是苏阳的女朋友,给他生了孩子的那个!老太太恍然大悟。
陈筱眼前再次出现了苏阳手捧婴儿的情景。是啊,自己当时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而只是被课题组告知,孩子已经夭折。按照常理,这么重要的实验,即便孩子已经夭折也会作为实验结果保存下来的,绝对不会销毁处理。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关这个孩子的任何实验室留存材料。
而这个曾经有可能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轰动的实验,也不再有任何人提起。
是他女朋友的血型……老太太的话如醍醐灌顶一般惊醒了陈筱。
如果是克隆的孩子,决定其血型的基因必定与提供基因的人完全一致,即子代与亲代的血型肯定一致。如果血型不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孩子血型的基因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那么,显然不是那个提供卵细胞的女人,而是她陈筱为这个孩子提供了血型的基因。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代孕妈妈,而是货真价实的妈妈,是为孩子提供了遗传基因的妈妈!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克隆的,而是自己与苏阳以人类最自然的方式生育的!那个所谓的克隆胚胎rby1在被植入她的子宫的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rby1的天生缺陷使它根本无法着床,很快便被淘汰,而这个汲取了父母血脉的孩子却自然而然地发育长大,瓜熟蒂落。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直到现在还瞒着我?陈筱泣不成声。
您告诉我,孩子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陈筱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
毕老老泪纵横。小陈啊,我对不住你啊!当时苏阳情况不好,已经出现了抑郁的症状,他根本没有办法照顾你和孩子的,而且,你也知道,他已经有了家庭。那时候你还年轻,又没有毕业,如果突然带个孩子,周围的人怎么看你呢?那样对你太不公平。况且当时还不能完全凭借血型不符就断定实验失败,所以学院决定继续严格保密,对外界包括对你都宣称孩子死亡了。
陈筱渐渐冷静下来。是的,别忘了你陈筱在那个克隆实验中所扮演的角色,那不过是第四个鲁比,一个实验对象,你有什么资格了解内情呢?
毕老,我只想知道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他现在在哪里?……陈筱的眼泪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孩子出生时发生窒息,当时大家都以为不行了,学院请了儿科专家当天飞过来,总算是抢救过来了,后来又出现了早产儿并发症,结果在医学院附属医院一呆就是三个多月。出院时我们都去了,跟换了个孩子似的,白白胖胖的一个大小子,人见人爱啊!毕老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大家都不敢摸他啊,生怕把一个轰动世界的实验给搞砸啦,那个责任谁担得起呢?老太太说道。
是啊,所以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能看他一眼!陈筱悲愤难当。
当时苏阳去哪里了?她问道。
你说苏阳啊,老太太将陈筱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轻轻拍着。
我一直拿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真心疼他啊!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投入,精神、体力、时间,真是全身心的投入啊!可是他一看血型不符,就跟我说,完蛋了!都让她给毁了!实验之前他没有给你做早孕检测。那个打击实在是让他承受不起的。正好他导师j教授那里有个项目邀请他去,学院马上就为他亮了绿灯放行了。
我记得孩子出院时他已经走了吧?毕老向老太太求证。
是的,是的,他那次去了整整一年,第二年年底才回来的。老太太说。
那是他的亲骨肉,他不知道吗?陈筱冷冷地说。
因为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孩子!他的那个暴力倾向啊……老太太摇了摇头,他发作了一次,把实验室的同事都吓死了!后来学院领导就给课题组下了死命令,绝对禁止苏阳接触孩子。
他去美国是带着病走的,幸好j教授介绍了一个治疗抑郁症的顶级专家给他,算是把他从地狱拽了回来。毕老说。
那他回国后就没有再去找过孩子吗?陈筱问。
当时课题组领导要求大家统一口径,就说孩子夭折了,所以苏阳根本就不知道孩子后来的事情。
学院这样做,表面上是保护了我,其实却是夺走了我唯一的孩子!陈筱再一次哽咽起来。
毕教授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怎么回事?毕老欲言又止。
我就是在那次剖腹产后因为腹腔感染做了子宫切除术的!陈筱再也忍不住,大放悲声。
这突如其来的失控惊呆了老夫妇。
您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凯文吗?因为……因为他想要一个孩子!陈筱断断续续地说。
噢,天哪!老太太双手捂住嘴,天哪!天哪!她不停地喃喃着。
毕老老泪纵横,对不起啊,小陈,真的对不起!我们当时真不应该劝你参加克隆实验,更不应该撮合你跟苏阳啊!
陈筱控制住情绪,悲戚地说,老师,求您告诉我孩子现在在哪里?我不会影响他的生活,我只要悄悄看看他就行了!
孩子,孩子……他天天和你在一起啊……说完,毕老跌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