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嘉祐帝的准许之后贺融吩咐文姜让人收拾行李,两日后就启程回灵州,他与真定公主都认为长安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回去越好。
这次在京期间太子几番让人请他入宫小聚,都被贺融推脱掉了。他知道太子会做什么,无非是兜圈子旁敲侧击打听他的想法,确定他不会倒向纪王那边再看能不能拉拢他为先前的事情找补他甚至能够想象太子脸上挂着言不由衷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彼此虚与委蛇互相试探底线。
贺融也知道他的拒绝必然会让太子大为不快,甚至得罪太子以后灵州有什么事情也不必指望太子能在皇帝面前帮忙美言,说不定对方还会落井下石。
但贺融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从前他以为太子听得进劝,所以还愿意说上几句,现在完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已经到了相见陌路的地步。
他们几兄弟之间,横亘着世家、寒门、勋贵几方势力,各种私欲与利益交织在一起,注定往昔情分越来越淡,终至不复得见,贺融早有预料,可当这一天来临前,他依旧难免惆怅。
贺融难以避免地想起从前,当年在房州,家境困苦,一个钱尚要掰成几份花,太子知道贺秀喜欢吃肉,知道贺融喜爱甜食,知道四郎喜欢油饺子,知道五郎喜欢葱油饼,知道贺嘉喜欢绢花,几个弟妹的喜好,他全都了然于心,每回拿着猎物和草鞋去县上集市换钱回来,总要一样买一点回来,让所有人皆大欢喜,唯独他自己,两手空空,却还满面笑容。
当年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太子,愿意与家人分享他仅有的东西,然而如今一人之下,几乎什么都不缺的太子,却将自己座下的位置,怀中的权力搂得紧紧,生怕漏出一丁点。
难道这世间所有人,当真只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
真定公主听见他说这话,毫不客气地调侃:“我当安王殿下心硬如铁,原来内心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两人是极熟的,私下说话,真定公主无须顾及对方的颜面。
贺融慢慢道:“我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公主不能因为我平日少笑,就对我有偏见。”
真定公主一乐:“得,是我有偏见,不该取笑你!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间本就有千万条道,哪怕同胞兄弟,走得也不尽相同,若太子如今英明果断,睿智无双,你们对他心服口服,那又该父子相疑了,说来说去,人心不过如此,你既能看清,但愿你将来,不要走他们的老路才好。”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贺融沉默片刻,道:“请公主当我的眼睛,耳朵,若我行差踏错,还请及时告知,我非圣贤,难保无过。”
四目相对,真定公主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
她欣慰道:“你有这份心,就说明你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子慎独,说得容易,世上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贪欲人人皆有,上至天子,下至匹夫,哪怕是口耳相传的明君,同样不例外,但他们能青史留名,无非只有一点:克制。”
贺融:“克制自己的贪欲。”
真定公主颔首:“不足则贪,不平则鸣,朝堂争斗也好,商贾逐利也罢,莫过于此。我从前年轻,对你高祖父满怀怨愤,觉得若不是他,我的家国就不会覆灭,后来才明白,即便不是你高祖父统一天下,也会是别人,说到底,还是贪欲不止,纷争不断,自取灭亡。”
她望着贺融,柔声道:“三郎,我希望你能避开我的父兄,你的父兄,这些人的覆辙,走出一条自己的阳关大道,为你自己,为我们,也是为这世道。”
贺融回望半晌,缓缓点头。
两人正说话之际,外头忽有侍女来报,说兴王殿下过来了。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趁着还未启程,我出去走走,再多看几眼长安,说罢便起身告辞。
她前脚刚走,贺湛后脚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贺湛主动行礼。
“公主安好。”
“殿下好。”真定公主颔首。
“早日离开长安吧。”
也没等贺湛回答,她留下这句话,就兀自款款离去。
剩下贺湛回头看她背影,莫名其妙。
“三哥!”贺湛提着东西大步踏入厅堂。
贺融抬眼,目光触及他手中的篮子,扬起下巴点了点。
无须他开口询问,贺湛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将篮子往对方身前一放。
“一些吃的,我去京城几个蜜饯铺子逛了一圈,给你带着路上吃。”
“文姜也准备了。”贺融道,随手从袖中摸出帕子丢过去。“擦汗。”
贺湛捡起,抹一把额头,笑道:“文姜也未必就与我想一块儿去,反正你喜欢吃,路上人也多,吃完就往下分分,总能吃完的。”
“你何时离开长安?”贺融问道。
贺湛扑哧一笑:“奇了怪了,你怎么跟真定公主问一样的话?我还想说,你怎么这么急着走,陛下又没有赶你,不如等中秋过完了再走,咱们好长时日没有在一块儿过节了。”
贺融摇摇头,朝他伸手。
贺湛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贺融道:“帕子。”
“小气!”他一索要,贺湛反倒将帕子塞进怀里。“三哥你越发小气了,连给我擦汗的帕子都想要回去!”
贺融无奈道:“我又不是卖帕子的,难道身上还备着十条八条?说正事,你也趁早离开长安吧。”
贺湛迟疑片刻,方才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二哥他,希望我在长安多留些时日。”
贺融蹙眉。
对方这样不言不语看着他,贺湛就有些受不住,一五一十都说了。
“二哥说我们兄弟许久没见,岭南有谭今他们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什么事,让我在长安再待一段时日,也好叙叙兄弟之情。”
贺融沉默了一会儿,道:“罢了,随你吧。”
贺湛有点急了:“三哥!我怎么觉得,咱们分开这一段时日,你好像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想让我早日离开,总得说个因由吧。”
贺融道:“若我说,你留下来,很可能陷入太子与二哥之间,你信吗?”
贺湛一愣。
回到长安以来,他看到了太子与二哥之间的矛盾,已经比当年他去岭南之前还要严重,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他也知道二哥很不甘心,非要跟太子争一争,除此之外,朝堂上还有各方势力,长安现在用波涛暗涌来形容,也不为过。但若说二哥想要利用他
“二哥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对我吧?”他迟疑道。
贺融拍拍他的胳膊,不再多言。
贺湛抓住他的手腕。
“三哥,你是不是有些话,没与我说?”
“早日离开长安吧,回岭南之后,派人给我报个平安。”
贺融还是那句话。
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贺湛不知道太子派人去灵州找过贺融,也不知道贺秀曾心生退意,却又被李宽拉了回来,贺湛固然称得上智勇双全,但他毕竟不是神人,对不知情的事情无法做出判断,贺融也不欲多说,令他平添烦恼。
贺湛见他不肯多言,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三哥,那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贺融摸摸他的脑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一想到兄弟二人从此一南一北,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贺湛就忍不住鼻酸,一把将人抱住。
湿润浸染了肩膀上的衣料,连皮肤也能感觉到少许湿意,贺融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去推他的额头。
“大丈夫顶天立地,说哭就哭,丢不丢人?”
“又不是头一回在你面前哭了!”贺湛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不肯抬起。
言下之意,反正三哥你也该习惯了。
贺融无法,只得任由他哭去。
“回头赔我两件衣裳。”
“三哥,你这人怎么这样!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吗!”贺湛愤愤道,“薄情寡义!”
贺融伸出三根手指。
“三件。”
“”
两日之后,贺融与真定公主、张泽等人启程返回灵州,嘉祐帝没有亲自来送,但他派了左相张嵩,纪王贺秀前来送行,已算是极高规格了。兴王与安王交情好,无须旨意,自然也在送行之列。
在贺湛看来,三哥对他说的那句话似乎大有深意,他思来想去,原打算听从三哥的劝告,提前回岭南,但还未动身,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皇后有喜了。
谁都知道继嫡皇子夭折之后,皇后再度有妊对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天子龙颜大悦,为了给未来的儿女祈福,甚至下令大赦天下,连带贺湛,一时也未能走成,被挽留下来,参加了好几场宫宴。
就在贺融他们离开长安的半个月后,也就是皇后怀孕消息传出的第十天,突厥伏念可汗遣使前来,要求与中原建交,联姻,并请朝廷岁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