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歌舞伎座。
这座歌舞伎剧场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堪称是歌舞伎剧场里的皇宫,它曾经被数次焚毁,在江户时代毁于战火,又重建于明治时代,又在二战后期美军占领日本后被烧毁。
如今这座古老的建筑重建,有着明显的桃山时代的风格,门前挂着紫色的布幔。
曾经这里有无数国宝级的歌舞伎演员在这里登台,新人若是能在这里登台则是出道的最高荣誉,然而今天来到这里的就是一位新人。
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但是这位新人引起的轰动却惊动了整个东京,门票早早地被售罄,售票员在售票口磨着嘴皮向潮水般涌来的客人解释。
客人们不买账,在门口大闹,最后还是主办方决定开辟三楼的空间供游客们欣赏歌剧,可即便如此,三楼依然是水泄不通,许多人没有座位就站着。
剧场经理自从歌舞伎座重建之后都没见过如此盛景,激动地感谢上苍,忽然觉得这门古老的传统艺术终于能发扬光大,而不会断送在现代的年轻人手里。
登台的新人名叫风间琉璃,剧目是新编古事记,即日本神话传说。
恺撒和楚子航坐在二楼的包间里,他们也学着那些日本人,穿着纯色黑的羽织,手持白扇,把自己伪装成文化人。
他们拿到了风间琉璃的请柬,是贵宾中的贵宾,享受着皇室的待遇,和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位高天原牛郎店的店主座头鲸。
“你看过歌舞伎表演吗?”楚子航侧目看了看恺撒。
恺撒耸耸肩膀,“以前看过一场,但我觉得没意思,演员的脸比死人都白,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怪物,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阴间里。”
“你只记住这个?”楚子航把目光收回去。
恺撒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我还记得那天陪我去看的女孩穿了一件水蓝色的礼服,胸挺大的,长得也不错,前凸后翘,走起路来很魅惑。”
“也就是说你看不懂歌舞伎表演对吧。”
“如果不是源稚女请我们过来,我或许更愿意在牛郎店里待着喝酒。”恺撒笑了笑。
楚子航沉默,两人就仔细地盯着屏幕,反而到时候有滚动的翻译字幕。
与此同时,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剧场的值班经理低眉顺眼地躬身弯腰,将一群人引入了二楼豪华的包间内,走在最前面的青年穿了一件黑色的龙胆宽羽织,腰间挎着两把一长一短的刀剑,远远地看像是《浪客剑心》里走出的大剑豪。
他的身后跟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女孩穿了一件西装裙,很正式,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轻微摇摆,是个很飒很高冷的形象。
值班经理将两人引入包间后,值班经理询问青年是否需要别的服务,比如解说或者陪看...
青年的眼中泛出了剑一样锋锐的光芒,他当然清楚这些是什么,摇了摇手。
值班经理退出,一个大包间内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人。
“少主,我感觉这是一个圈套。”
樱来到源稚生的身边,源稚生坐下了,樱就站着守在一旁。
源稚生没有说话,反而是将桌上的青花瓷里的清酒倒在青瓷碗里,一饮而尽。
“正如您之前所说的,风间琉璃如果是您的弟弟,那他就是猛鬼众的领袖,他这么大张旗鼓地进行这场表演,好像就是在吸引我们赶过来。”樱说。
源稚生将青瓷蛙放到桌上,眼眸明亮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埋伏或者设下陷阱,我们很难走的出去。”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他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不说撒谎,不会骗我,更不会为我设下圈套。”源稚生笃定地看着单向玻璃外的舞台。
“我们访问过极乐馆,见过他的心腹,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他敢开这样大型的歌舞伎剧场,不就是叫我过来吗?”源稚生笑了,“十年不见的兄弟,现在弟弟喊哥哥过来欣赏他的表演,做哥哥的不能不来吗?”
樱看着源稚生,他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
她不知道源稚生和源稚女之间的事情,但源稚生的确很少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哪怕是面对绘梨衣,也从来没有过。
或许这就是亲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吧,是受血缘羁绊的。
可这也更让樱好奇了,源稚生当初为什么去杀死自己的弟弟,而他的弟弟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我们是不是要让夜叉乌鸦他们...”
“别问了,看戏吧。”
源稚生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一只手撑着膝盖拖住下巴,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很复杂的情绪,她只得安静地站在源稚生的身边。
剧场的灯逐渐暗下,有人敲响了樱木的小鼓,鼓者在鼓面上一桥一抹,鼓声嘶哑低沉,像是鬼混在遥远的古代低声诉说。
大幕渐起,素白色的女人站在舞台的中央,披散着漆黑的长发。
【时间一切幸福,皆月影中一现的昙花。】
【唯有孤独与痛,常伴黄泉深处。】
【人世皆攘攘,相对唯顷刻。】
【樱花默然转瞬时,岁月长相似。】
【清风霁月常徘徊,相思不见君。】
……
女人挥舞着长袖清唱,她缓缓地抬头,望向源稚生所在的包间,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角的泪水是血红的。
这身装扮让现场不少人都一愣,她好像是黄泉深处的厉鬼,可身形婀娜妩媚,便如绝世舞女裹着薄纱,让人心情激荡。
“女装?!”楚子航惊愕。
“歌舞伎基本都是男妓化女,除非是战国时代,才有那种女歌舞伎,只不过他们都是大名的女人,供大名和武士玩乐的玩物,后来因为歌舞伎造成的国家的祸乱,许多地方就不用女人做歌舞伎,反而男人居多。”座头鲸解释道。
楚子航没兴趣了解那些日本的历史,说白了就是红颜祸水罢了,他惊讶的是源稚女一个男人居然可以完全化妆出女人的性感。
这不是嘲讽,而是他被源稚女身上女性的魅力震撼,感觉是千年的女鬼附身在他的身上,借着他的身体起舞。
风间琉璃且歌且舞,白色的大袖像是白鸟的双翼那样展开,上面用墨色的笔写满了古老的文字,左袖象征着升起的太阳,而右袖则是升起的月亮。
舞着舞着,他褪去了身上的白破,露出了里面灿烂的彩绘衣衫,观众们只觉得毛骨悚然,那件斑斓的彩衣说是华丽的衣衫,到不如说是死者的丧服,上面绣满了骷髅和蛆虫。
他表演的是新古事记,字幕上给出了相关资料。
源稚女饰演的是日本的母神伊邪那美,这部新编古事记是关于父伊邪纳岐和母神伊邪那美的神婚以及后来的反目。
他们之间原本是一对兄妹,但茫茫世间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找不到伴侣,值得缔结神婚,生育日本诸神。
在生育火神时,伊邪那美被火神烧坏死,伊邪纳岐思念妻子,便到黄泉比良坂去救她,那里暗无天日,伊邪纳岐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伊邪那美愿意跟伊邪纳岐重回人间,但她要求整装。
伊邪纳岐却耐不住寂寞,他折下神樱树的树枝点燃,看到的却是自己妻子那尚未复原的躯体,一具长满蛆虫的腐尸,伊邪纳岐吓坏了,逃离黄泉比良坂。
伊邪那美痛恨着丈夫毁约,最终在无尽的黑暗中堕落成恶鬼,每天杀一千个日本人,而伊邪纳岐却建立产房,每天孕育一千五百个日本人,于是日本的人口逐渐得以发展。
看完资料楚子航面无表情,好像每个国家的神话传说都有近亲结婚的现象,特别是希腊神话,那里说是人类最后的理性之地,但神话故事里却充满了肮脏和欲念。
“不知道兄妹是怎么受得了的。”恺撒无心地评论一句。
“其实曾经的伊邪那美和伊邪纳岐有过兄妹的记忆,只不过后来他们背对着,绕着命运的柱子走了一圈,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相遇,两人看对了眼,相互感慨‘哇,好帅好漂亮’,于是就结婚了呗。”座头鲸说。
“所以归根结底,相遇时有多美,后来分离的时候就有多怨恨咯。”恺撒点评。
歌声回荡在四周,不用闭上眼就能把风间琉璃当成一个悲伤的女人,他穿着丧服在地狱中歌舞,围绕他的只有枯骨,那种怨,那种恨,全都融入了歌声里。
“少主,你还好吧。”
樱看到源稚生坐直了身体,脸颊都变得有些苍白、
源稚女这是明摆地接着古事记的神话故事讽刺源稚生啊。
源稚生摇了摇头,他来到这里自然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那种诉苦似的怨恨让源稚生有点不舒服,或许在源稚女的眼里,他也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吧。
观众席上一片死寂,倒是有几位擅长品鉴歌舞伎的客人默默地流泪。
场上的人唱的太生动了,那种刻骨铭心的宿怨离恨被他表演的淋漓尽致,荡起了每个人心中的波澜。
恺撒本来心中有所波荡,但是他看到一旁的座头鲸哭的梨花带雨,一个八尺壮汉抽出纸巾擤鼻涕,他倒是不好意思伤感了。
戏曲结束,源稚女的身影融入黑暗,画外音响起了他的低唱,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便如鬼魂在井中哭泣。
【倦兮倦兮,鬼骨面君。】
【来路已渺,回首成空。】
【断丹浮海,相望孤城。】
【犹记昔年恩重,恨水长东。】
短暂的沉默后,身着和服的老人率先起身,发出了长啸般的赞叹声,紧接着是潮水般的掌声。
激动的歌舞伎评论家走上舞台,拥抱风间琉璃,嘶哑地赞叹这是他看过最完美的歌舞伎表演,全场潸然泪下,低低的抽泣声仿佛是回荡的海潮。
“看懂了吗?”楚子航问恺撒。
“不是很懂艺术。”恺撒没有楚子航那么敏感,楚子航看着场上的源稚女,目光忽然低垂,“如果我猜得不错,源稚生曾经抛弃过源稚女,或者往大了说,他曾经杀过源稚女。”
“不可能吧!”恺撒无法想象,楚子航眸光里带着冰冷,他说:“我们来到日本之后,这里处处都透露着诡异,还记得樱和我们说的话吗?”
“源稚生没有弟弟...”
恺撒低语呢喃,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身体,如果源稚生曾经杀死源稚女,那他的确就没有弟弟了。
源稚女从来不会无故地表扬,而这场表演表面上演绎的是日本的神话故事,其实是在简介地表达源稚生和源稚女之间的恩怨。
“什么恐怖故事啊,越想越可怕!”
恺撒现在都不敢直视源稚女的脸,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死人?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座头鲸嗅了嗅鼻子,恺撒也用力地闻了闻,好像换气扇里面飘出了煤油的气味,有点刺鼻。
此时一滴透明的液体从换气扇里滴落,滴落在了包间的桌上,恺撒伸出手摸了摸,又仔细地闻了闻,眼瞳忽然收缩起来,“是汽油,有人在我们的头顶倾倒汽油!”
“快疏散人群!”楚子航拎起村雨,从沙发上暴起。
他刚一走出包间,外面的世界果然都开始混乱起来,尖叫声,踩踏声,拥挤声,辱骂声,恐惧地叫喊声,此时此刻,这个歌舞伎座好像变成了一座地狱,变成了源稚女演绎的那个黄泉比良坂,到处都充斥着厉鬼的嘶吼。
“着火了,少主。”
樱此时也发现了异常,外面的区域乱成了一团,火焰从三楼开始烧了下来,不断有火球陨落砸在人群中,被烧的人扑动身体,在地上挣扎着,惨叫着,叫声让人瘆得慌。
“哦。”
源稚生并不觉得意外,如果这是源稚女安排的,那也好,正好可以清楚这里多余的人,给他们两个人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少主,我们可能真的中了圈套。”樱担心源稚生的安危。
“樱,你跟了我多久了。”源稚生问。
“十七岁的时候少主就把我带在了身边,现在樱二十二岁,已经五年了。”樱说。
“时间过的真快。”源稚生感慨着,滚滚浓烟伴着碎屑从排气管里滚下来,源稚生不慌不忙地点了一根烟,他看着樱说,“其实我觉得你真的很好。”
“少主你什么意思?”樱不安地靠前一步。
“我已经帮用你和夜叉的名义在神户买了三套房,还有一条街的店铺,用的是你的名字,我知道夜叉和乌鸦是个好赌好色的人,如果这些财产落到他们的名头下,很快就会败光的。”
“少主!”樱跪了下来。
“别急,听我说完。”源稚生抽了一口烟,“以后如果我不当家主或者大家长了,你和夜叉乌鸦曾经作为我的家臣和属下,肯定会受人排挤,没人敢用你们,到时候你们断了收入来源,生活肯定拮据,夜叉和乌鸦会变成小混混,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少主,别说了好吗?”樱眼中闪着泪光。
“到时候你就拿着房租和店铺的盈利,给夜叉和乌鸦发点钱好了,这样不至于让他们过的太狼狈,你也有个保证。”源稚生说完烟头猛地亮了亮。
他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将这个眼眶微红的女孩扶起来。
“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找我弟弟谈谈心,如果有一天我从日本消失了,那绝对不是我死了,而是我和弟弟去别的地方生活了,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生活,一个新的身份,你不用找我们。”源稚生笑着安慰女孩。
“樱会誓死追随少主的!”樱握紧拳头。
“我当然需要你的追随,至少现在还要。”
樱有些诧异,源稚生替她擦掉眼泪,源稚生说:“我需要你帮我清场,所有阻碍我和弟弟相遇的人,你帮我杀掉他们吧,无论是猛鬼众还是蛇岐八家。”
源稚生这次或许真的是累了,樱在源稚生的眼底看到了那疲惫之色。
“好...”
她用极其颤抖嘶哑的声音答应了源稚生。
樱在剧场的大火中消失,火焰在歌舞伎座里疯狂地肆虐,像是洪水猛兽吞噬着生命。
恺撒和楚子航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流,他们现在也跑不出去。
他们在幕后找到了源稚女,此时源稚女正在卸妆,他看到恺撒和楚子航,露出一丝魅惑的笑容,“今天的表演如何?”
“外面起火了。”恺撒说。
“哦。”
“你做的?”楚子航面色不悦。
“不是。”
源稚女从来都没安排过这一出戏,只是某人想给他加点戏而已。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要走到尽头了,从源稚生得知自己活着的时候,这场戏就已经没法演下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源稚女在台上是演戏。
没人知道,他是真情流露,他真的在哭。
终究还是走不出命运的桎梏。
这里没有谁对谁错,在命运的面前,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像是玩笑般可笑。
源稚女自诩能抗拒着命运,却没想到自己的举措只不过是加速了美好的灭亡,加速了故事的进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