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陵 第41章永别

    早晨穆瑗玚先玖玲醒来，她觉得有些头痛，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床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却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上灵山。

    她麻利下床收拾整理，准备即刻就走。

    玖玲被她惊醒，赶忙问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她神情有些茫然，却仍是说道：“我要去灵山。”

    玖玲一阵心慌，却说不出穆瑗玚哪里有异样，想到昨晚的事情，她只得赶紧拉住穆瑗玚，谨慎地问她：“姐姐刚被龙上赶出灵山，现在又去做什么？”

    百爪挠心般的渴望让她受不了玖玲的阻挠询问，她甩开玖玲的手，语气有些僵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要去。”

    “那我跟你去！”

    穆瑗玚一皱眉：“你是凡人，上了灵山会出事的，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罢便走。

    玖玲死命扯住她，谁知她竟力大无比，玖玲止不住喊了起来：“墨大人！邢之修！”

    穆瑗玚一把将她推开，玖玲被撇到地上，穆瑗玚潜意识里有些不忍，想走回去把她扶起来，但是心中要上灵山的想法实在太强大太坚定，她根本停留不了一分一秒，便狠下心来一走了之。

    上一次去灵山是胡姬把自己送过去的，回来时又是龙止渊和白泽带她出来，一路上云雾缭绕千山万水，现在自己如何寻得到？但心里的念头却让她管不了这些，只能赶紧离开墨府，离开皖城。

    走上人烟稀少幽静阴凉的小路，穆瑗玚不觉有些心慌，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灵山干什么，况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与龙上抗衡，但是似乎心中有一只巨手始终推着她前进，让她回不了头。

    离皖城越来越远，她在林中越走越深，忽然前方有一团火红的东西闯进她的视线，她不觉一惊，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那东西已经到了眼前。她一声惊呼未出口，倒是闯入者先吱吱叫了起来。

    穆瑗玚定定心神，眼前是一只红的发亮的狐狸，那一身绸缎般的红色皮毛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它瘦小的脸颊憨态可掬，一点都没有凶悍的样子，此刻它正一声接一声叫唤着，似乎在催促穆瑗玚。她莞尔一笑，伸出手轻抚狐狸的脑袋：“小家伙，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红毛狐狸看着她，突然身形暴涨，不一会便高过了她，它巨大的身体站在密集的树林中显得有些局促。它依旧吱吱乱叫，卧下前肢不停甩着脑袋等穆瑗玚上去。

    鬼使神差的，穆瑗玚就上了它的背，红毛狐狸忽地腾空而起，穆瑗玚来不及惊呼，只能赶紧抓住它滑亮的皮毛，此时他们已在树林上空。狐狸回到了如鱼得水的天空上，飞速极快还不断上升，不消片刻便穿入云层，湿湿的水汽扑在穆瑗玚身上，冷得她一阵发抖。

    狐狸飞速太快，耳边的风声倒灌进来，穆瑗玚也不敢低头望下看，只是头脑一阵阵眩晕，她有些恶心想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狐狸终于从云层上方下降，但仍然是雾气氤氲山色空蒙，看不真眼前的景象。

    终于降落在苍翠的山脚下，穆瑗玚跑到一边干呕起来，她脑袋生疼双眼酸涩，一阵阵的心悸加之绞痛几乎让她晕厥过去。狐狸见她难受，乖巧地站在她身边陪着，身体已经缩回原来大小，红火火的一团，煞是可爱。

    休息了一阵，穆瑗玚基本恢复了正常，她眼观四周，这里群山环绕绿树丛生，半山腰以上全部躲在云雾后面若隐若现，再看身后，竟是一道万丈悬崖直落下去，也被迷蒙的雾气紧紧锁住，幽深阴暗看不见底。这样的地方凡人当然不可能上得来。她看看脚边的小狐狸，不确定地问它：“你把我带到灵山了吗？”

    那狐狸吱吱叫两声，肯定了穆瑗玚的说法，她一时怔愣，不知道这半道里冒出来的小家伙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灵山的想法。

    正想着，群山忽然在蜃楼一般的幻景中震动起来，穆瑗玚正想找地方躲避，云雾里已经渐渐显出一个人形，待他走进，穆瑗玚才看清来者竟是龙裕灏。当日在龙止殇的房间，她和龙止渊同龙裕灏不欢而散，龙裕灏反常的表现令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龙止殇，所以现在乍一碰到，她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倒是龙裕灏一派安然的神情，似乎早已知晓她的到来。

    看见他，那狐狸冲上去围着他撒欢，吱吱叫个不停。龙裕灏面孔冷然，不耐地驱赶着它：“哪里来的小杂种，跑到我这撒野来了。”

    见他这样说，穆瑗玚有些不满，这狐狸精灵可爱，还能看懂人心，一定又是三界不可多得的神兽，居然被龙裕灏这样指责。她蹲下去召唤小狐狸过来，然而这一次狐狸却不再亲近她了，只一心守在龙裕灏身边。

    “去一边玩。”龙裕灏语气依旧不好。狐狸见他厌烦的样子，委屈地吱吱两声，飞身上天片刻就消失了。

    穆瑗玚也懒得因为一只狐狸再跟龙裕灏置气，她只是淡淡地问：“龙将军怎么知道我来了？”

    龙裕灏换回温和的笑颜，语调儒雅：“瓛儿姑娘，之前龙上不分青红皂白把你赶走，他现在很是后悔，龙止殇眼下一直不好，龙上更是盼望你能回来。他正派我去皖城接你，谁知我一出灵山就看见你了，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咱们就赶紧进去吧。”

    穆瑗玚满腹狐疑，对龙裕灏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然而心中上灵山见龙上的渴望更加强烈地催促着她，这两股势力在她脑海中打架，她感觉自己快要分裂成两个人。一时头痛袭来，她抱住脑袋默默忍受。龙裕灏也不催促，似乎打定主意要她亲自同意。果然片刻之后穆瑗玚从挣扎中恢复过来，只是眼睛有些木然，她有些迷茫地看看龙裕灏，轻声说道：“咱们走吧。”

    灵山中充满各种各样的屏障，级别越高的人住在越向里的地方。龙啸云所在的山头更是无人能进，里面甚至连一个龙族的仆役侍女都没有，只他一个人。他的山头外反而没有设置屏障，因为根本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进到这里，如果他不出去，那这地方几乎与世隔绝。

    穆瑗玚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龙裕灏却是心知肚明。在经过龙止殇的住所时他还问穆瑗玚：“瓛儿，咱们去看看止殇吗？”

    穆瑗玚眼神一阵迷茫又一阵坚定，只听她道：“我现在要见龙上。”

    龙裕灏满意地笑笑，带着她继续往灵山深处进入。快到龙啸云所在的地方时，龙裕灏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进不去了，便从身后拿出一把剑交给穆瑗玚：“这是一把能劈开龙上屏障的宝剑，等一下你就拿着它对空狠劈，龙上就会出来了。”

    穆瑗玚顺从地点点头，接下了那把剑。失去心神的她并不知道这正是龙止殇的杀破狼。龙裕灏满意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定要见到龙上啊！”

    穆瑗玚看着他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一时又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方，在这里做什么。手里的杀破狼有如千斤巨鼎，她根本举不起来。那剑似乎也不愿意呆在这里，嗡嗡颤动着想从穆瑗玚手里逃出去。脑海中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强烈念头现在支配着她，她已经费尽全身力气提起了剑。

    一人一剑正在云雾缭绕的山峦深处对抗着，大山已经开始颤动，层层雾气有如沸腾的开水翻滚起来。穆瑗玚还不及反应，已经有人出现了。她放弃与杀破狼的对抗，定睛看着来者。然而那不是人，而是一条硕大的黑色巨龙。它盘绕在峰峦叠嶂之间，张口狂啸，天地瞬间震颤不已，穆瑗玚被声音震倒，全身的血液几乎倒流。

    巨龙看到入侵者是穆瑗玚，一闪又变回龙啸云的模样，带着君临天下般的气势缓步走到趴在地上的穆瑗玚跟前，声音平静无澜：“你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还拿着殇儿的杀破狼？”

    穆瑗玚看到是他，心里的那种无法遏制的渴望瞬间达到顶点，她一点也没有了初次见到龙啸云的慌张，此刻容颜上的平静就好像是那个能与龙啸云并肩站立俯瞰芸芸众生的女子。她声音不大，却似乎能穿透世间一切阻碍直抵龙啸云的内心，那么久违却那么熟悉。

    “我回来找你的。”

    龙啸云千年不变的脸上闪过一阵震惊，他竟有些颤抖，半晌说不出话。

    穆瑗玚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在龙啸云眼中她已经幻化成另外一个人。她没有自己的神智，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占用了她的躯体，让她代替自己面对龙啸云。

    “茗熙，是你吗……”

    龙啸云不确定地开口，声音低到了泥土里，颤抖不止。他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亲眼见到自己死去两百多年的妻子，他对她的愧疚这一生都无法弥补，自己纵然贵为神界龙族之首，却也不能起死回生，或者让时光倒流。想到茗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孤单又悔恨的两百多年时间的。

    然而穆瑗玚却是一愣，她心里明知龙上不是在叫自己，可他那么热切的眼神，那么痛苦又绝望的表情，自己竟不忍心否定他。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不受她的控制，已经支配着她开口说话：“啸云，原来你还记得我。”

    听到肯定的回应，龙啸云竟踟蹰不敢上前，向来翻覆三界六道的他此刻却窘迫得像个孩子。

    “茗熙，你，你还怪我吗……”

    穆瑗玚垂下眼睛，苦笑一声：“我怨念太深，无法进入轮回道再次重生，只因为不甘心就这样自杀了，今天见了你，我也算了却心愿，从此安心等待下一世，变作一花一草，一砂一粒，我都欣然接受。”

    龙啸云上前捉住她的小手，他宽厚的大掌仍是颤抖不止，眼中的泪水几乎落下。

    “我身为龙族首领，居然没有一点判断能力，如此轻信谗言置你于死地，你知不知道我这两百多年是怎么过的……”

    穆瑗玚轻轻抽出一只手，拂去他的男人泪，此刻心中已经全部放下，不再怨恨。

    “一切皆有因果。你我夫妻六百多年已是我三生有幸，你那样生气也不过是将我看得太重，现在我已经想开了，你也要好好生活下去，照顾好殇儿和渊儿……如果来生还能再见，只愿与你做一对山头的小草，每日看大好河山，享受雨露滋润，不理会世间杂芜……”

    龙啸云似乎感受到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他心中慌乱不止，手足无措地抓取着眼前的点点星光，那娴静的女子终是越来越弱，他已经忍受了两百多年的痛苦寂寞，此时此刻只想追随妻子而去，放下这一身包袱，就去轮回和妻子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小草。

    他从手臂中抽出自己的佩剑紫微，原来这剑竟是他臂中的龙筋，紫微晃然雪光大盛，照亮了整个山巅，狷狂的剑气射得方圆百里的树木全都哗哗作响，近处一些的更是被连根拔起朝后飞去。穆瑗玚被他拉着，没有被盖世的剑气冲到外圈，但她呼吸困难睁不开眼睛，只听龙啸云虎吼一声：

    “茗熙，你等我——”

    那剑被龙啸云甩了回来，眼看剑锋就要划破他的脖子。然而紫微已经是龙啸云身体的一部分，它有自己的意识，此时它虽不明白主人的用意，却也拼了命与龙啸云的力量作对抗，不让他伤害自己。

    穆瑗玚看到这一幕震惊到心脏都快跳出来，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向着龙啸云冲上去，紫微剑此时正拼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与龙啸云抗衡，冲向外边的剑气几乎减弱到没有。穆瑗玚没受阻碍就冲进了紫微的攻击范围，正正挡在龙啸云胸前。

    那紫微感受到外人的入侵，冲着主人的力量登时撤去，龙啸云失去抗力，剑侧一瞬间没入穆瑗玚的后背。

    “茗熙————！！”

    龙啸云失去心魄一般狂啸一声，目眦尽裂几乎喷血，他扔了紫微抱住怀中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人，她竟还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做什么傻事，你死了这三界的‘血劫’怎么办……”

    穆瑗玚用尽身体中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这句话，终于不支晕死在龙啸云怀中。

    龙啸云就这样抱着自己的妻子，他不愿相信自己又失去了她一次。那种心痛已经痛到麻木，他不哭不喊，不怒不悲，只怔愣地抱着怀中的人坐在地上，放佛已经失去全身的力气和神智。

    失去了龙上自身神力的庇护，山头周围的浓雾开始渐渐散去，他的住所一点点显露出来。此时一个人影闪进龙啸云的防御范围之内，他没有受到惯有的阻力，很轻松地捡起地上的紫微剑。紫微却与龙啸云心灵相通，不再受第二人的支配，此时落入他人之手，登时华光大盛，一道霹雳将来人击了出去。

    来者被这上古神兵击中，已经重伤，他却仍是挣扎着起身，趁龙啸云还没有从巨大的悲恸中恢复神智的时候又拿起了一旁的杀破狼。他走到龙啸云身后，用尽全部力气加上十成的法力将剑身没入龙啸云的后心，龙啸云虽然重伤却仍然功力无边，他周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场，登时将来者冲飞出去。然而杀破狼已经穿透他的心肺，纵是神仙龙族的首领也抵不住这样致命的伤害。但他似乎没有痛苦，没有后悔，只是更加抱紧怀中的人，微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