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走出工厂,睦雅忍不住用手帕摀嘴,狠狠咳了好几声。在厂房里,除了漫天飞舞的绒毛外,时不时抽痛的胸口也让她喘不过气。直到这次旅行,睦雅发现这副身体受的伤还没完全复原,加上她之前掉到溪水里,身体大概又受了寒。
睦雅原先就对这时代的医术没信心,她想自己的胸腔里可能有什么伤口或血块,说不定只有开刀或引流之类的疗法才有解。但她不认为当今的医生有这样的技术,所以对迅速治愈的可能性绝望了。现在,除了期待这年轻的身体能争气点外,她可能也要定期就医,更要注意保暖。
但是,要怎么看医生才不会引起海尔夫妇注意呢?此外,她也感觉到,海尔牧师的薪俸虽足以让一家人在赫尔斯通过上舒适生活,但海尔太太的花钱方式,实在让她怀疑家中是否有存款?如果多了一笔让她看医生的费用,还能支持海尔太太认为必要的享受开支吗?
「小姐,妳挡住我的路了。」
发现自己因太过专注思考,而挡住搬运工进出的大门时,睦雅立刻向表情不耐的工人道歉。快速向一边避去,睦雅发现推车上运载小山似的方形包装物,她推测那应该就是最原始的棉花原料。
「妳的衣服很好看啊,是什么质料的?」
发现又有人跟自己说话,睦雅立刻回头,发现两个年轻工人坐在清空的拖车上,前方还绑了一只正在喝水吃粮草的马。只是,她不是听不懂问题,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直以来,她就对服装质地等问题不甚在意,只知道做成衣服的肯定都是『布』。但到底是什么材质她完全无知,所以面对这群可说是专家的工人们,她顿时无措了。
「喂,你吓到人家小女孩了,看看她都不敢说话了。」
「妳别怕啊,我只是好奇而已。妳不是这儿的人吧?」
这个问题睦雅倒是晓得答案,所以很快地就摇了摇头。她原先还想回答自己并不害怕,不过觉得这话未免太过多余,就没再多说。
「妳是从哪儿来的?」
「赫尔斯通。」
「那是哪儿啊?」
「是一个小镇,在汉普郡(hampshire)。」
「喔,好像是在南方,对吧?难怪穿的衣服和我们这儿的人完全不一样。」
「那妳穿的一定是亚麻或是呢绒了,能借我摸摸吗?」
看见年轻的男人就要朝自己伸出手,虽然对方看来只是好奇而已,还是让措手不及的睦雅向后退了好几步。
「抱歉、抱歉,妳不要怕。这家伙不是坏人,只是我们从来没有摸过亚麻跟呢绒,只听说过触感很轻柔,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而已。」
另一个男人立刻替同伴的失礼解释,看见两人虽然有点冒失但还算友善,睦雅顿时心软。这两个工人最多十八、九岁,虽然比自己小,但好歹也快成年了,却连绵布以外的质料都没碰过。突然有种亏欠感的睦雅,把手伸向头顶有着漂亮缎带装饰的帽子。但是当她把帽子脱下,带着友好的笑容递给年轻的工人时,他们却像活见鬼似地落荒而逃了。
「妳在做什么,海尔小姐?」
睦雅身后传来一个辨识度极高的声音,顺着那低沉到有点冷漠的声音回过头,睦雅发现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不远处。她努力地抬头想看清他,却因为被挡去了大半光源,而让那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晦暗不可辩清。
######
快速巡视完厂房,接着交代监工管理现场秩序后,桑顿想趁不到半小时的空档,先到办公室准备签约事宜,或到宅子里看看讨论情况。但他人都还没完全走出工厂,就在大门边看见那位信誓旦旦、保证能自己回到宅子的海尔小姐,被两个工人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接着好像还要交出自己的帽子。那个胆大的女孩,竟会如此言听计从?疑惑又不悦的桑顿立刻决定介入帮忙。
「妳应该小心点,别随便跟陌生人搭话。」
睦雅被男人『谆谆教诲』的语气弄得疑惑万分,她重新戴好帽子,并往后方退开几步。
「他们只是想跟我借帽子来看看而已。」
「所以妳就大方地借给他们了?」
「是啊,他们从来没摸过这种质料,顶多就只是……看过而已,我想让他们摸一摸也无妨。」
早就发现男人虽行走于工厂,身上却穿着讲究程度与贝尔先生有得比拚的黑色西服,睦雅有些犹豫地说着。而察觉到睦雅的视线,与她口气中明显的停顿,桑顿似是理解地开口了。
「妳这是在可怜他们吗,海尔小姐?」
「不,当然不是!」
桑顿以为海尔小姐的表现只是女孩子家天真烂漫的善良,就像自家妹妹一样,常对小动物表现出关切之情,但不到一分钟就又变卦了。可他没想到自己的推测却引来对方直接否认,甚至语气中还带有些许不悦。
「我只是觉得他们也有资格摸摸这顶帽子,没道理只有某些人能穿这些衣服,而其他人却只能看看而已吧?」
发现女孩的脸上又出现些微恼怒,还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桑顿疑惑地皱了皱眉头。这位海尔小姐真的非常奇怪,外表无疑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在工厂里看见新奇机器的表情,也毫无保留地写满欣喜。但她有时脱口而出的话语与态度,却又令人惊异地成熟不已。桑顿知道这年纪的孩子常刻意模仿大人的样子,但是海尔小姐的表现却全无造作矫揉之感。
「很有趣的想法,海尔小姐,这是妳的家庭教师告诉妳的吗?」
监工先生的问话让睦雅顿时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又再次失言。这时代的阶级观念相当重,即使工厂的监工都与工人壁垒分明,她明显替工人说话的发言,根本是离经叛道的邪说了吧?为了恢复『贝尔先生的教女』应有的形象,睦雅低下了头,思考着如何回答才好。
同时,她也发现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失控。大概因为来到这时代后,她第一次有机会不用扮演为人熟识的『玛格丽特海尔』,才让她习惯以『何睦雅』的思考逻辑回话吧?
「是我自己看书学来的。」
这时代一般女孩的家庭教师,根本不会教导什么高深的智识类知识,睦雅便只能把一切推给不会辩解的书海。看见女孩压低的脑袋,发现气氛瞬间冷场的桑顿有些感到无奈。他本就不善于跟小孩子相处,现在就这样丢下她也无妨,但在道义上,他似乎不该这么做,更何况她还是贝尔先生特地带来的客人。默默拿出怀表,发现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后,桑顿打破沉默地开口了。
「海尔小姐,要跟我去看看只有马尔巴勒才有的新式烟囱吗?」
不出桑顿所料,一个简单问句就激起海尔小姐眼睛里所有的火花。她先小心翼翼地询问这是否会打扰自己的工作,得到否定答案后,又是一连串的道谢。对于自己很好地突破僵局,桑顿感到很是满意,看来他越来越能抓住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方法了。
######
因为不打算再带海尔小姐进入厂房,桑顿只让她在烟囱下方观看。在睦雅极尽所能地瞇眼与刺目阳光作战时,桑顿就在她身边讲解新式烟囱如何运作。
「这个烟囱喷出来的烟跟别的工厂不太一样,好像真的比较白呢。」
「那是当然,废烟都在工厂里烧干净了。」
「这么说,马尔巴勒可是替环保(environmentprotection),好好尽了一份心力,不是吗?」
「妳说什么,海尔小姐?」
发现自言自语太过大声,还说出一个这时代尚未诞生的词汇,睦雅瞬间静默。她尴尬地往自己的裙襬瞄去,从上面附着的点点雪花中,发现一个几天来她一直想知道,现在还能用来转移话题的疑问。更重要的是,今天站在她身边的是个较为通情达理的人,与前些天遇见的监工或厂主完全不同,应该能够解答她的疑惑。
「没什么。威廉斯先生,你经常待在厂里巡视,对吧?」
「没错。」虽然不知道女孩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桑顿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你会不会觉得棉絮让你呼吸困难呢?」
「对海尔小姐来说,空气里的棉絮或许让妳很痛苦,但我们已经习惯了。也知道用什么呼吸的方法,才能避免棉絮卡在喉咙里。」
「我知道,我相信你们都已经习惯了。但长期下来,还是会对身体有影响吧?而且就算不卡在喉咙里,要是不小心吸进了肺又该怎么办呢?」
想起很多任务人都会犯的肺病,甚至工作到一半还会咳血的模样,桑顿沉默了。难道这位海尔小姐,刚才已经对工人进行过什么私下访查吗?
「我认为,您可以试着对桑顿先生提这件事。我想他大概不太清楚工厂的情况,要是您愿意跟他提的话,也许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妳为什么认为他不清楚工厂的情况?」
即使知道海尔小姐是贝尔先生的教女,是自己应以礼相待的客人,但一听到她认为自己对苦心经营的工厂一无所知,他顿时压不下这口气。睦雅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立刻察觉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极端尖锐。而发现自己的话可能冒犯了他的『主人』,睦雅随即改口。
「请原谅,我知道桑顿先生是个好人,我已经听说过很多了。」
听说过很多?从谁那里听来的?更让人在意的是,到底是谁敢在背后议论他?思及此,桑顿的脸色还是无法释怀地阴沉着。
「只是,他是个厂主,不能理解长期待在厂房的痛苦。所以,要是能由您这位每天在厂房走动的监工开口,不但合情合理,也可以为您自己跟其他工人谋更多福利了不是吗?」
发现眼前男人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为了不让他误会,睦雅一口气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没想到,男人的表情没有由阴转晴,反而是愈发诡异了。
「妳是觉得厂主都不懂工作的辛苦吗?」
咄咄逼人的口气,桑顿几乎是一出口就后悔了。看见海尔小姐震惊的表情,他才发现自己因情绪有点失控,脚步无法控制地往女孩面前跨近了一步。虽然知道自己反应太过,但桑顿不能接受不相关也不了解内情的人士,竟然随便评论他做为厂主的工作,尤其还是带有负面意味的批判。
虽然他的家世背景没什么可说嘴的,就连现在经营工厂的脚步也不算完全踩稳,但他却全心全意以自己所经营的工厂为傲。厂主这份工作,几乎等同他的自尊与人生,就算眼前的小女孩只是因为无知而做出无心的批评,他也无法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