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所周知,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各种眼花缭乱的庞氏骗局在华夏大陆上就从未断绝过。
因此,当杨默一听那丰厚的不成样子的“分红”,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一场庞氏骗局。
之所以用“几乎”这个词,而非绝对。
一来,是因为每个月10%的“分红”比例虽然很夸张,但在华夏版1.0的旁氏骗局里,却是个近乎垫底的存在,就算说这是企业正常民间融资行为,放在这个年代也勉强可以想得通——但凡去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背景,就知道非国营企业借点钱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二来,则是对方将夏留庄的那个集体企业说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指名道姓地是在学习“大邱庄模式”,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这就是一个单纯的旁氏骗局——要知道,这年头的野路子可不少,而人家学习的那个榜样,在这方面也的确这么干过。
因此,面对着孙健的步步紧逼,杨默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眼前的这摊子事到底是【抬会模式】框架下的旁氏骗局,还是【合会模式】框架下的野路子募资模式。
没错!
“抬会”和“合会”虽然只有一字只差,但性质却是天壤之别。
………………
所谓【合会】,
是一种起源于江浙地区,前前后后已经有了数百年历史的组织形式。
简单来说,你可以把最初的合会理解为是当地民间的一众经济互助组织,大意就由一些乡亲或者相熟之人组织起来,每个会员定期拿出一笔钱凑到一起,会主可以一次性调动全部公款办事——这些钱或采购囤积一些生活紧俏物资,或拿去投资,或用于孩子结婚买房等等。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最原始的合会运作模式跟社会主义公社制度有着某种玄妙的内在相似性——同样是部分资产统一调配,同样是为集体谋福利,同样是按需分配。
可以说,即便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的合会带上了越来越重的商业色彩,但由于合会的会主是轮流当值,再加上有下设成员的监督制约,因此集中起来的资金大部分也都是去做一些实打实的项目,并且还会支付给会员一定利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算得上相当不错的一种互助模式。
事实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无论是“普通八四派”还是“知青八四派”,在整个八十年代,但凡是做出了突出成绩的民企或者乡镇企业,其运转模式,尤其是资金这一块的运转模式,就鲜少没有合会模式的影子的——甚至不少的地方级国企也做过类似的变形操作。
这或许与当时的宏观环境和社会环境有关,毕竟在八十年代,资金永远是企业最稀缺也最难获取的资源,因此从民间想办法便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选择——只不过从千禧年以后,国家对于民间集资的忍耐心越来越差,甚至几乎将其与fei法集资画上了等号,在越来越大的打击力度下,以合会为基础框架的种种资金运转模式,逐渐消失在了大家视线里。
………………
而“抬会”,
则是一种借着经济互助的名义,大肆敛财的庞氏骗局模式——其运作模式跟后世曾经满大街面向普通人群的“仙人掌项目”、“经济林项目”、“芦荟项目”几乎没有两样。
有意思的是……
提到“抬会模式”的出现,不得不提到一个人——李qi峰
正是因为这位温州木匠充分发挥了国人的聪慧材质,庞氏骗局这种舶来品才会在八十年代中期无师自通地出现在神州大地上。
大约在1985年,这位由于收入不高,一直琢磨着如何才能快速致富的27岁木匠,终于琢磨出了外表披着合会的外壳,实则在玩击鼓传花的“合会模式”,并且开始自任会主,大肆发展会员。
不得不说,中国向来不缺“聪明人”。
虽然李木匠当时连募资的项目都没想好,但这不妨碍他洞悉人性的弱点——既然没那个本事去想一个经得住推敲和调查的投资项目,那就干脆别想了,装装神秘,然后赤裸裸地以厚利益相诱呗!
而他给出来的利息高到了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在初期,有人拿了9000元找他入会,第二个月连本带利拿回了元——这种资金回报率估计巴菲特看了都得哭晕在厕所。
如此两三次后,人们对于致富的渴望被瞬间引爆,找他入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哭着喊着也要把钱拿给他;
短短一年时间,李木匠非法募集的资金竟然高达4000万以上——要知道,那可是1985年,市面上流通货币的最大面额也才10元而已,四千万足够堆满整整两间房子!
如果以评价购买力来计算,这一屋子的钱,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五十多亿!
当然,李木匠的这场闹剧很快就收场了,仅仅一年之后,这颗巨大的雷就爆了,而由于巨大而恶劣的社会影响,这起事件立马登上了华夏日报,并在各大主流报纸上活跃了半年之久不说,更是直接推动了相关法律的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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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在那个年代,但凡是家里有电视机的,或者会看报纸的,就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件轰动全国的大事——当然,由于一些考虑,春秋笔法下,绝大部分人仅仅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至于这其中是怎么操作的,却基本上不甚了解。
因此,搞清楚孙健这伙人玩的到底是抬会模式还是合会模式就很重要了。
如果是后者,杨默虽然同样没有兴趣,但却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当做没发生过,老老实实地再混一个月后,拿到评估报告后返回综合办公室继续混日子;
而如果是前者……
对不起,他表面上虽然同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两天,他绝对会偷偷默默地将材料写好,一旦发现有任何异常,他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溜回公司,把这事主动汇报上去——开什么玩笑,但凡是旁氏骗局,就没有不爆雷的,再加上涉及到的是附近村民,这种事情一旦牵扯到自己,那自己的国企生涯基本上也可以宣告GG了。
还是那句话,没经历过这个年代,你是不知道国企,尤其是央企这张护身符在北方有多重要的。
………………
面对着杨默忽然蹦出来的疑问,孙健先是惊了一下,隐去了脸上的异常后却是哈哈一笑:“小杨师傅的果然不愧是大学生,懂得东西真多……不过我一个干粗活的钻工,却不明白你说的那个几当家是什么个意思……还好我在报纸上见过抬会这个名字,要不然听你这么一问,差点以为这是个袍哥会了!”
听到这些乍听之下很有些前后矛盾的话,杨默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加灿烂了。
我只不过是问你是哪一级的“代理商”而已,结果你连袍哥会都抬出来吓人了……
好嘛,不用问,这十有八九就是抬会了,
而伱……肯定是核心成员了。
见到杨默脸上那阳光无比的笑容,孙健忽然有种冲上去把这货脸蛋砸碎的冲动,不过毕竟是老江湖,很容易就从杨默的反应上看出了一些东西,当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杨师傅,不哄你,这个真的不是抬会……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去夏留庄那边逛一圈就晓得了……严经理那边的真的是个正经公司!”
瞅着孙健说的真诚,杨默却差点笑了出来。
跟你去夏留庄那边逛一圈?
我瞅着有那么傻么?
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钻探公司的作业基地,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对一个机关下派过来的大学生下手——他还真不相信,井队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全都是孙健的死忠;
但是去了夏留庄就不一样了,只要玩个花活,让人家把我扣住,使出后世东南亚诈骗团伙的那些手段,不愁我不乖乖去当下线。
甚至就连把我弄没了,只要做好掩饰,你也没多大的责任——事不是你直接动手干的,有井队这么多人帮你作证,公司就算怀疑你也没法子,到时候再给我安一个“不顾公司规定,私自离营玩耍”的罪名,以钻探公司不愿意过份得罪附近村民的尿性,这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不了了之。
察觉到杨默身上那股浓重的提防意味,孙健似乎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最后光火了起来:“算了!不信就算……说的好像谁求着你一样!”
说完,便骂骂咧咧地走了,连跟涂丽丽打声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见到孙健这严重出乎自己预料的反应,杨默反倒是愣了一下——原本他以为,就算不敢真的动手,但孙健好歹也会叫上几个钻工过来,给他上演一出武力压迫的戏码。
毕竟在他看来,孙健竟然会主动拉两个压根地不熟的穷大学生入伙,那肯定是这个抬会的资金链已经有断裂的危险——不管你愿不愿意,但按照公司规定,既然出现了卡钻事故,那年终的奖金肯定会被扣除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孙队长自然要寻求新的资金来源。
还是那句话,在这个年头的齐鲁,不要小看一个大学生在自个村子里的影响力。
………………
回到了小营地,杨默随口找了个借口把孙健不告而别的事情糊弄了过去,便悠哉哉地一边啃着鸡屁股,一边思索着这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而在远处角落里足足当了一整天小透明的亏五百,听闻那位看起来凶凶的孙队长回去了后,这才抱着暑假作业走了过来。
“杨默……刚才那位,就是跟俺们村长口中经常提到的孙队长?”亏五百一脸好奇地看着杨默,语气里充满敬畏。
“恩?三丫头,你们村长跟他关系很好?”杨默皱了皱眉,也懒得纠正这丫头对自己那越来越放肆的称呼,然后撕了一只鸡腿分过去。
亏五百是尝梨庄的人,离这里稍微有一点点距离,虽然也是附近的村子,但并不在孙健之前提到的名字中。
亏五百先是不好意思地看着那只鸡腿,毕竟肉这玩意在当下的农村里乃是一等一的精贵玩意,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沾上点荤腥,不过眼瞅着杨默已经把鸡腿怼到了自己嘴巴上,这才扭扭捏捏地接了过来。
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鸡腿,亏五百一边点头:“挺熟的,村长说孙队长是大好人,肯带着俺们一起发财……不仅仅是附近的村子,就连俺们村好多人都把钱借给他了呢……就连俺爹的存折都交给他保管着。”
!!!!
乍听此言,杨默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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