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球王益达
2011年秋,沪大菊花节,校园内第一瓣菊花凋零的时候,球王诞生了。
国庆过去后,通往南区的保研路再度活络起来,曾一度在七天小长假里销声匿迹的单车男女们又一溜烟儿窜了出来,乔小麦也是其中之一。乔小麦的单车技术十分过硬,通过他车前筐定期更新的形状就可以看出,他坚信这是一门实践才能出真知的运动。
保研路上颠簸的石砖路面反复按摩着乔小麦的前列腺,但他仍满怀希冀地向南区足球场的入口方向拼命蹬着脚蹬子。今天是teamgeist首次集结的日子,队内的各路侠士在经历了十一黄金周的游山玩水、胡吃海喝、把妹泡妞、插科打诨后终于肯卖枭盟主一个面子,出来聚首一次,共商日后讨敌大业。
为了给方将出鞘的teamgeist试刀,枭盟主还特意联系了一支在今年学院杯上表现突出的球队进行一场友谊赛。teamgeist组建之艰难,好比一个菜鸟级玩家殚精竭虑终于把角色信息注册完毕,游戏昵称有了,人物性别有了,新手大礼包也有了,眼下终于轮到去新手村里转一转,做几个新手任务,攒攒经验升升级,为日后的英雄之路铺垫好基础。
只是枭盟主发给队友们的短信里这样提到过,“我给大家联系了一支不错的球队踢练习赛,大家别太在意结果,出来先踢一踢互相认识一下。”
乔小麦出门前反复观摩过枭盟主的短信内容,总觉得话里有话。心想坏了,该不是新手村里做任务时系统出了bug,刚跟屋内的npc对完话前脚出门,就看到满级满血满蓝的邪恶boss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口等自己,二话没有照面一个必杀技连同游戏昵称和人物性别轰得渣都不剩。这个账号算是白注册了。
teamgeist,阿迪达斯公司为2006年第18届世界杯而全新设计的比赛用球,译成中文名为“团队之星”。寓意世界杯赛场的重要精神:团队的力量。虽然日后很多人评论说枭盟主给球队取的这个名字逼格太高,不接地气,与春季杯给报名球队取名向来百花争艳的传统不符,可第一次听到时乔小麦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那时他也不知道teamgeist是什么意思,觉得英文名就是很上档次。
可当他迈入球场看到teamgeist队友们的瞬间就懵逼了,这是乔小麦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吗……
首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枭盟主身着一套草坪绿的德国队新款复古战袍,他身边那些与他同样着装的自然便是乔小麦的队友。乔小麦强装镇定,不露声色地走过去,越走近越是心惊,这种鹤立鸡群的不协调感是哪里冒出来的。
队伍里的枭盟主、皓南哥和大猿猿是与乔小麦打过照面的,这三个人的身高平均下来目测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三之间,乔小麦安慰自己说这是一支足球队,位置所需,队伍里有三个小个队员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直到他窥得teamgeist全貌才蓦然发现——皓南哥也是一个小巨人啊!乔小麦很怀疑,枭盟主当初选拨队员不是取决于谁更会踢球,而是谁的身高更接近足球的直径。
“乔小麦,你的队服在球门边的袋子里,先换上热热身,对面人来齐了我们踢场练习赛,队里人熟悉熟悉。”枭盟主指了指场边一个黑不溜丢的塑料袋对乔小麦喊。
换好衣服热完身,怀揣着悲怆的心情乔小麦视死如归地走到了中后卫的位置上,最初不能投身锋线的丁点不情愿早已一扫而空,唯剩下对枭盟主排兵布阵的心服口服。原来菜鸟级玩家不是在新手村被满级满血满蓝的邪恶boss一招爆成渣的,而是注册游戏信息的时候出现了乱码,导致角色本身就是一个bug,活该做新手任务的时候被喽喽践踏得尸骨无存。
练习赛刚一开始,乔小麦好像听到球场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分神望了望无所斩获,转过头来发现前场两个小个子队友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跑,对方的门将后卫则一脸的无奈,足球静悄悄地躺在对面球门的角落里。
眼前的状况让乔小麦有点反应不及,“球进了?”他问向左边后卫位置上的大猿猿。
“对啊,你没看到?”大猿猿反问。
“啊?谁进的?”
“益达啊。”
“益达?哪个是益达?”
“就那个正往回跑的小个子。”大猿猿指了指两个小个子中的一个。
因为角度的关系,乔小麦并不确定大猿猿手指的方向,试探性地又问:“更矮的那个?”
“嗯,对,那个就是益达。”大猿猿煞有介事地点头。
乔小麦哦了一声,心想先踢踢看吧,说不定是侥幸呢。
乔小麦从小到大没踢过后卫,原本对自己的防守能力颇不自信,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很少有触球的机会,对面来的球往往刚过中场就被断了。另一个小个子叫吴平,益达站在中圈靠前的位置上,总能把球准确地分到吴平和皓南哥脚下,整条锋线进退有序,风生水起,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握了比赛的节奏。没过多久,teamgeist已经领先了对手四个球,枭盟主站在场下看得颇为满意,频频点头。从那时起,teamgeist的创始人枭盟主就奠定了自己在队内板凳第一人的位置。
而半场还没结束,乔小麦已经被益达展现出的精湛球技镇住了。这个发丝柔软的小个子前腰极擅长双向拉球和从两个人之间寻找空隙进行突破,以及那细腻的传球技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梅西或者《灌篮高手》里的宫城良田。当年彩子在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对宫城良田说,你就是神奈川最快,比风还快!所以其貌不扬的宫城良田跑得过藤真健司,骗得了仙道彰,面对全日本王者山王工业的双人包夹亦毫不退缩。现在回想起来,难怪人家彩子学习成绩好,脑子聪明,为什么她给宫城良田下套说你是神奈川最快,而不跟他说你是神奈川最高?可见身高这种东西靠自我催眠是改变不了的,既然改变不了,不如欣然接受,取长补短,加之可能是原本就不高的益达一身翠绿色球衣的关系,几乎和球场融为一体,奔跑时对方后卫很难察觉,因而总能出现在球场上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动奇袭,从技术和心理上全方位碾压对手。
以后卫乔小麦、大猿猿、阿威以及门将梁黑组成的后防线在这样一面倒的练习赛里无法体会到竞技体育的乐趣,只能排号等球,偶尔等到球来了,互相倒几下传到益达脚下,然后继续等球。原来新手村里出现的不是bug,是外挂,菜鸟级玩家注册完游戏信息不用做新手任务就可以把满级满血满蓝的邪恶boss虐得死去活来。
抛开那天练习赛结束后如沪大校园内凋谢的菊花般萎靡不振的对手不提,快要离开球场的时候,乔小麦没忍住问益达,“益达,你是哪个学院的?”
益达虽然面相不似善类但是笑起来傻里傻气的给人一种很容易亲近的感觉,他憨笑着答道:“我啊,法学院。”
闻言乔小麦心底一阵冷风凉飕飕地掠过。
往事不堪回首。
国庆前夕,沪大校内一年一度的学院杯小组赛上,乔小麦所在的环化学院与同组的影视学院勾肩搭背,同为沪海大学建校以来的传统弱队,本应携手共退,将另外两支球队稳稳地送进淘汰赛。但东北来的乔小麦天生不愿做配角,他也是有身份证的人,身份证拿到手里没几个年头,所以他还有年轻气盛的资本。敌人是什么?干掉就好了。
小组赛第一轮环化学院对阵材料学院,上半场结束的哨音响起时环化学院以0:1落后,当时院队里都是大乔小麦一届的学长,没人知道他踢球是什么水平。中场休息时乔小麦在室友芝麻的力荐下临危受命,作为替补前腰出场,一上去就又被材料学院进了一个,0:2。乔小麦那个急啊,心想这样下去还不得名声扫地。球场如战场,肾上腺素激增的乔小麦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狂突猛进,愣是在终场哨声响起前两分钟逆天般地完成了一传一射,将比分锁定在2:2,顽强地逼平了对手。
由此一战成名。
在小组接下来的两场比赛中,乔小麦凭借场均一个进球帮助院队分别以1:0和3:2险胜影视学院和外语学院,艰难挺进淘汰赛。
夕阳下,乔小麦卖力蹬着他的黑色永久如飞鱼在天,微风里,泮池两侧的教学楼和树木丝丝缕缕化为流水。几分钟前,他刚把有机实验课的实验产物交到戴着黑框眼镜不苟言笑的有机化学老师手里,就拜托同寝室的桃儿帮忙值日,飞奔出实验楼,赶去南区球场救火。
那天是环化院队小组出线后的第一场淘汰赛,不巧,正赶上乔小麦的有机实验。这门课两人一个实验台,前后左右都是系里的同学,老师全都混了个脸熟,每堂课凭实验产物打分,没得跑。有机实验又是最耗时间的,往往是把各种奇形怪状的玻璃仪器像搭积木一样照图组装好,加入试剂,打鸡蛋似的搅拌几下,点燃酒精灯,然后掏出手机,和隔壁实验台的同学斗几个小时地主,干等着反应结束。苦于翘课无力,心猿意马的乔小麦称取浓硫酸时险些手一抖泼到三天两头人人网发自拍的蒋委员长脸上。
奈何他还是去晚了。
当乔小麦将座下风尘仆仆的黑色永久停靠在南区足球场的护栏外时,墨绿色的铁网内已经寻觅不到双方队员的影子。
晚上他用qq从毛毛学长那里打听到,下午的比赛,环化学院被对手法学院6:0血洗。
所以乔小麦与益达结识的时候,说不清是爱还是恨。
益达的宿舍楼坐落于新世纪大学生村的紧里面,地处偏僻,与他不拘小节的生活格调显得相得益彰。他有一张床,只是很难分辨,常年被各种国家队、联赛球队的10号球衣堆满,像是七浦路道边倒腾假货的。重点是几乎不洗,每次去南区球场临出门前就随手抓过一件套在身上,踢完球回屋再脱下来扔回床上。益达球衣很多,保守估计有二十几套,他觉得根据概率论,这样做连续两天踢球穿到同一套球衣的概率应当不高,多放两天被汗浸湿的球衣自然就晾干了,长此以往,屋内的空气质量不言而喻,室友们对此意见很大,益达则认为这是男子汉应有的味道。
尤其到了夏天,球袜也不用单独放好,可以很轻松地立在球鞋里晒成一条咸鱼,浓郁的腥臭味飘荡在益达的寝室中经月不散。起初其他寝室的同学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来串门时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呦,你们寝室又吃夜宵啊,臭豆腐?”
最夸张的是每当考试周临近,隔壁寝室的学霸涛哥熬夜看书看得困了,就敲门进来,深吸一口气,瞬间觉得提神醒脑,十二分的清爽,继续回屋埋头苦读。对此益达起初不以为意,直到2013年初夏考试周的日期与欧冠赛程有所重叠,益达苦于总是被涛哥半夜的敲门声打扰到看巴萨比赛的兴致,索性在寝室门口立了块牌子,上面写道“屋内空气弥足珍贵,一口五块,且吸且珍惜。”奈何学霸涛哥在校期间胸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伟大抱负,又因身兼沪大主持人社社长一职,需要保持高绩点以坚守自己在社团内一众妹子眼中的男神形象,对益达无声的反抗置若罔闻,依旧半夜过来溜达,咸鱼味的空气照吸不误。
直到某天半夜,上身**的涛哥放下复习材料,大裤衩配人字拖,刚溜达到益达寝室门口,就听到门那头duang的一声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并伴随有易拉罐爆裂的声音——
那天欧冠半决赛巴萨主场被拜仁连捅三刀,重伤不治,益达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暗恋了好多年的妹子被别人泡走了,想发泄又无所出,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别人,一罐还没打开的雪花淡爽随手就朝门撇了过去。
夜深人静,门外头的涛哥被吓得不轻,在他以为,益达对他积怨已深又无从发作,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这下不光爆发了,连啤酒罐都给爆了。当即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不响地溜回自己屋里,缓了好一会儿仍心有余悸,自那以后再也不敢半夜前去叨扰。
其实私下里益达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如果哪一天有人不小心触碰到他的底线,他就会降低自己的底线。但是那年的欧冠当巴萨在半决赛被淘汰出局后,后面的比赛益达一眼也没看。
这些沪大生活的边角料做工粗糙,并不真的影响什么,但在队友们的讨论中,一致认为法学院不适合益达。
长得矮倒还是其次,试想一下日后成为辩护律师的益达还没有法官坐的桌子高,作结案陈词时法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么灵异的场面心脏有毛病的还真就未必撑得住,即使撑得住,会不会把他按照扰乱法庭秩序判处?到时候案子没解决还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
关键是益达为人太正直,不懂得诡辩,玩弄不了是非黑白又怎么能钻得了法律的空子。他这样的人放到当代更像是少年版的包青天或者青少年版的梅西,再年长一点的就不好说了,毕竟益达的真实身高只有一米六三。
有一次,身高一米八四的乔小麦非常异常真诚地问益达:“你这个身高,从小到大一定没少被人嘲笑,你是怎么有勇气长这么大的?”
益达说:“其实小时候还好,小时候大家都矮,所以也看不出我矮。”
乔小麦钦佩地说:“你真乐观。”
益达认真地说:“被当成笑话的时候,你所要做的,是努力,这样才能变成一个好笑的笑话。”说完自己都乐了。
益达的乐观教会了乔小麦很多事,唯独没教会他弹吉他。益达弹的一手好吉他,曾经作为沪海大学海燕合唱团主力唱将的他,觉得自己这只海燕太过矮小,为了不被海浪拍死,应该飞得更高一点,所以拉来几个哥们儿另立门户,小合唱团取名“八点三刻”。
路灯下的西门外总显得油腻不堪,四处充斥着推着小车卖小吃的吆喝声,与之相比,大学生村内的静谧不真实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偶尔看得到星星的夜晚,益达会独自一人来到社区学院二楼大厅,曾经海燕合唱团排练的地方抱着把木吉他反反复复地弹,张旭、尧神、乔小麦几个人会带着啤酒和豪大大鸡排轮流过去探班,也是在那个时候,乔小麦才知道益达的吉他远比想象中弹得好,能够弹出很多乔小麦弹不出的和弦。
其实这是一种虚荣的说法,因为乔小麦压根就不懂乐器。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乔小麦在校那几年主攻的课题就是如何在实话实说的前提下最大程度的装逼。
毕业前那半年某些个闲暇的傍晚,“八点三刻”会在图书馆门前的下沉式广场上支几只麦克,接几个音响,伙同沪大吉他社和曾经海燕的小伙伴举办几场小型的音乐会演。球队的队友们自然都来捧场,席地而坐占据一块适合吹口哨叫好的有利位置,与夏夜里的蚊虫为伍,与沪大球坛里会唱歌的“梅西”相伴。
八点三刻是沪大的课表上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间,当踩着铃声轻巧步出教学楼的学弟学妹们经过下沉式广场时都会在不觉间放慢步子,歌声确实悦耳,只是他们无从知晓旋律中那份淡淡的离愁源自何处,像是在告别,又像是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在泮池边悠扬一阵,随夜色沉入池底的最深处。
忘了说,益达当然是他的绰号,取自他名字的谐音。每次他在比赛中进了球,会像个大土豆一样在场上蹦来蹦去,我和大猿猿就在后场起哄似的对着喊。
“嗨,你的益达!”
“不,是你的益达!”
在益达来得及发现这一切美好的时光终将一去不返的时候,小他一届,曾经同在一起踢球和唱歌的好基友张旭已经接替他成为新一代“八点三刻”的一员。
当然,听他们唱歌的也该是另一批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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