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谷自觉不该多管闲事,只是,她受过的教育从来就不包括地位尊卑,在她的眼中人人都是平等的,就算是她看到皇帝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可心中自然也是不服的。她就是看不惯晁璟文这种恃强凌弱的做派,心下发狠的再次扯住了那小宫女的手,眼睛却不看她,只是盯着一旁低头哭泣的公主。
“公主殿下,你再让她打下去,可就只能带着肿成包子脸的宫女参加宫宴了。她现在这模样,若是被太后娘娘看到,惊了她老人家的凤体,可是大大的不妥。”
俞清谷素知晁璟文刁蛮任性的名声在外,索性搬出了太后压她。
晁璟文泪眼婆娑的抬头看向俞清谷,抹了把脸,叫那宫女停了手,恨恨道:“上次的账咱们还没算清呢,俞清谷,你少在这里假好心!”她此时心中郁结,实在懒得和俞清谷打嘴仗。不过自从“那件事情”之后,她确实没了当初报复俞清谷的心思。
俞清谷想笑,挥挥手遣退了那小宫女,蹲下捻了一点儿那洒在地上的白色膏脂,凑在鼻尖嗅了嗅。“很香啊,就是因为这个,公主你才打她的?”
在俞清谷看来,这种护肤品也值不了几个钱,因为这个就打人,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
晁璟文没搭理俞清谷,起身对那小宫女道:“映兰,你唤巧灵过来,还有,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能说,听懂了吗?”
映兰抹着眼泪,连忙低头应了,退了下去。
俞清谷蹙眉看着映兰一路小跑的背影,不禁想,晁璟文这是嫌弃映兰的脸无法见人,就要中场换人。可她刚刚明明话中有话,今日之事?今日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使得这主仆二人一个痛哭一个自打耳光?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晁璟文的脸上突然没了刚刚的威势,方才那种生人勿近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她从袖口抽出一条杏色的丝帕,颤着手将那半洒在地上的盒子捡起来盖好盖子,又用丝帕擦着地上脏兮兮的药膏。
那是她辛苦了月余,才提炼出的药膏,丝帕因擦拭那脏了的膏体染上了土色,宛若六年前,被她穿脏了的那双小马靴……
那是她第一次穿上骑马装,神气得简直像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然而,她的骑术实在差劲,奔跑间,她的小马失去控制,带着她狂奔不止,千钧一发之时,是薛昭跃上她的马背,及时的制住了疯跑的小马。那时他的脸上还没有疤痕,马上俊朗如风般的少年拥着懵懂无知的少女。他告诉她,你要小心点儿,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骑马。
后来,他成了她的驯马师。她叫他阿昭,整天围着他打转的日子便成了她最快乐的时光。
再后来,他上了战场,她每晚担心的夜不能寐,常常以泪洗面。他凯旋而归,她看到他脸上蜿蜒的伤疤,不管他如何安慰,她依旧默然不语。从此贪玩的她开始掌灯夜读,翻阅各种医书古籍,甚至成了太医院的常客,烦的太医院的赵太医每日都想撞墙。为的只是亲手调制出能消除他伤疤的药物。直至今日,她终于得偿所愿,却不知,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俞清谷以为她不会和她说话,却没想到晁璟文却先开了口,“这不是普通的膏脂,它名唤凝脂膏,需要三十七种西域珍贵药材,文火熬制多日,去渣除杂,再辅以珍珠粉调制而成的,我查遍了太医院的古籍,才在一本名叫《普善惠民方》的前朝孤本中寻到的制法。”
俞清谷听傻了,讪讪道:“原来公主还对医理颇有研究?”
晁璟文自嘲一笑,“呵,我哪里懂什么医理?不过是照着方子和制法做药罢了。书中说了,这药对陈年的疤痕修复有奇效,我本来是想送给阿昭的,可是……还是被我搞的一团糟。”她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微尘,吸了吸鼻子,转身欲走。
俞清谷愣了愣,这才回味出晁璟文的话中的意思。
原来她是想把这药膏送给薛昭的吧,她记得薛昭的脸上确实有一道伤疤,虽然看起来有些怕人,却丝毫没有影响人家薛某人的盛世美颜啊,只是苦了这位小公主……
俞清谷想着,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当日她落水之前,薛昭必然已经拜托了“俞清谷”假扮他的女友,那么,假装落水难道也是他们想要公主看到的戏码之一吗?
可谁知,他们碰到了晁澈落水,“俞清谷”情急之下潜到了深处,谁知,那暗处已经跟了“俞清谷"很久的有心人便在此时痛下杀手……
俞清谷不敢再推测下去,傍晚的清风有些凄然的冷,吹得她的背脊发寒。
她几步追上走得慢吞吞的晁璟文,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公主,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和薛昭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晁璟文停下脚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她回转过身,盯着俞清谷的眼睛,那眼神中盛满了骄傲和不屑:“我早就知道了,否则以本宫的性子,你不会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这么拽?俞清谷无言以对。不过当日的那事儿,确实是她和薛昭的不对。虽然公主的脾性不招人喜欢,但毕竟她对薛昭是真心的。
俞清谷想,一个能对自己喜欢的人交付真心的女子,再怎样任性妄为也应该不算是个坏人。
“公主早就知道了?”
“阿铎哥哥不是回来了吗?”
“呃……是,他是……”她还在想着怎样措辞,却被晁璟文的话惊得住了口。
“那日你们在夜市,我派人跟踪了你们,他给你买了很多糖葫芦还有簪子,你都收下了,他还抱了你,而你并没有拒绝,不是吗?”
“你……跟踪我们?”俞清谷沉了脸,皱眉看向晁璟文。
没想到当日跟踪他们的人竟然是晁璟文,不过现在看来,有些断了的线头确实能够连在一起了。
晁璟文没有说话,她从旁边的花坛中折下了一只粉色的牡丹,索性坐在了弱水池边,摘下一瓣花瓣,松开手,薄如蝉翼的花瓣随风飘进了一池碧水之中,如一叶娇小的扁舟,摇曳拂动。
“是的,我只是想确认薛昭和你是不是真的在一起。”晁璟文突然笑起来,还有些稚气未脱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深深的梨涡。“你们果然是在骗我,可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至少我还有机会。”
“……”俞清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姑娘的自信哪里来的?合着她的心思都用在了尾随上了,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那些废物真是笨,你和阿铎哥哥闪进那成衣店后,他们就把你们跟丢了。”晁璟文将手里只剩下花梗的牡丹毫不留恋的扔进了池子中。
俞清谷干笑两声,没有说话,他们换了装又是从后门出去的,她的那些废柴侍卫要是还能跟得上,那真的可以去应聘狗仔了。她以为,这样令人尴尬的对话就会这么结束了,可没想到,晁璟文似是陷入了更大的伤感中。
有时候,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情真是件痛苦的事,晁璟文便是被这种痛苦折磨的人,她无人倾诉,也无法倾诉,只能憋在心里,久而久之,使得自己的脾气变得暴躁乖张。她的母后却整日思虑着如何保住她哥哥的太子之位,对她的关心少之又少,只认为是她的个性使然,便由着她胡闹,丝毫没有管教的意思。
少女隐秘和脆弱的心变得日益坚强,在被薛昭明里暗里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那颗心终于像是死透了,她的心包上了厚厚的茧,谁都剥不开,刺不透,直到那日她看到了薛昭关切的抱着俞清谷离开,她那刀枪不入的心脏似乎又被揭开了多年的旧伤,鲜血淋漓,无药可医。
当她发现薛昭在骗她时,那感觉真是悲喜交加。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原来如此“重要”,他不折手段的欺骗,防着她再去纠缠他。
“我本想着让映兰出面将这药膏给了他,治好了他脸上的伤,我也便……不再去找他了。”晁璟文哽咽着,一双大眼睛出神的望着夕阳下泠泠的池水,又道:“过些日子,鄣国的使者便会来访,听母后说,父王有意将我嫁与鄣国太子。”
“鄣国?那岂不是很远?”俞清谷惊了,她听说鄣国虽然国力不强,却是大覃在北地的邻国。大覃北部多山,天险之下,北疆的蛮族自然忌惮三分。但是,鄣国却是打开大覃天险的唯一缺口。
一旦北疆蛮族大举进犯,势必会途径鄣国,因此,保持和鄣国的友好邻邦关系自然是皇帝思虑的头等大事。至于如何友好,那办法便多了,只是大覃这位老皇帝选择了最没有创意却最有效的一种——联姻,俗称卖女儿。
晁璟文点点头,拖着腮,有些无精打采。“嗯,是很远,也许去了,这辈子就回不来了……”
生在帝王家,承着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便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东西。
譬如自由,譬如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