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你看!珍珠!”
说话的是一个五六岁小姑娘,她是威远侯晁淮的孙女。
徐氏听到自己女儿的话,略微瞥了晁淮一眼,见他并无向她这方看,舒了口气,又低声告诫女儿小声一些,谁知女儿将一颗珍珠放到了她的手心。
“娘亲,您看,这珍珠好奇怪!”
徐氏皱眉低头一看,心中不禁沉了沉。
这珍珠便是那莲座中掉落的珠子,而这颗珠子的上面并不光滑,之前放在莲座中并看不出端倪,如今她用指腹挲了两下,这才觉得不对。
珠子上面不仅粗糙不堪,重量上似乎也着实轻了些。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随即将珍珠给了自己公公晁淮。
晁淮是高祖晁燊的堂弟,在朝中党争一直是个中立的态度,他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没有老糊涂。这颗珠子兹事体大,他要做的只是将之交还,至于那上边写着什么他只需要装作看不到便好。
晁淮不得不起身,道:“皇上,老臣孙女捡到了莲座中的南海珍珠,还请将之收好。”
皇帝听罢,向晁淮微微点头并挥手示意薛昭将那颗珠子接过。
薛昭接过珠子的瞬间眸光一深,随即对皇帝道:“皇上,臣发现这颗珠子似乎……有些蹊跷。”
“此言何意?”晁晋奇道。
那人堆里的小姑娘一听薛昭如此说,兴奋的张口便要说话,却被徐氏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嘴巴。
薛昭皱眉对着光摆弄着那珠子,随即道:“这珠子分量偏轻,而且表面粗糙,似乎是……被人刻了字。”
“邵广义,把珠子拿过来,朕要亲自看看。”
邵广义应声要去那珠子,却被薛昭制止。
“陛下莫急,臣恐这珠子有毒,还是由臣查看便好。”
“也罢,邵广义,将上次希伯来人进贡的那个镜子拿过来交给他。”
晁晋说的镜子是个简易版的放大镜,珍珠上面刻的字不大,薛昭透过放大镜才得以看清上面的文字。薛昭越看眉峰越紧,不禁念道:
“口大欺天子,日安万千民。
清官今难觅,饿殍遍雍涟。
砂砾为粥粟,枯草为衣衫。
官府门紧闭,言说放粮难。
今有南海珠,泣泪书民怨。
菩提若有灵,救民水火间。”
他读罢,发现那珠子之间竟是有条裂隙,他微微用力,将其拧开,这才发现,那珍珠中间竟是中空的,似是被人刻意切成两半,挖空后又黏上去的。
那中空的部分藏着一张字条。他确认无毒之后,才将其呈给了皇帝。
在场众人无一人敢多言一句,大多目光闪烁,伺机偷偷瞧一眼齐王。
诗中提到的雍涟是此次南方水患最为严重之地,雍涟是大覃东南方的边境重地,南部近海,中部又有红河流经此地,本来是南直隶地区最为富庶之地。但此次红河决堤,雍涟虽将河水泄至南海缓解了灾情,但随后而来的瘟疫却成了致命的关键。据户部报上的情况,雍涟的灾情早在两个月前便已经平息,但既然已经平息,为何还会有如今这样的事情发生?众人至今还记得,前些日雍涟巡抚顾伯琛被南直隶其他几名巡抚以之危言耸听、鼓动暴民作乱为由联名弹劾,当时皇帝大怒,加之朝中无人肯为其申辩,最终导致顾伯琛被罢官。
雍涟自古盛产珍珠、珊瑚等海中异宝,同时又是能工巧匠的聚集之地。众人猜测,此次定是有当地工匠心中不忿,才在珍珠刻了字,企图以此上达天听,这样想来,那位巡抚被弹劾罢黜之事就变得十分微妙起来了,大家心中多少有几分猜测,但在事情明朗之前,谁都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俞清谷早在薛昭拿到珠子的时候便回了座位,毕竟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心情再谈及什么婚嫁之事。
薛初寒受到了惊吓,提前被薛烈命人送出了御花园。晁铎则不动声色的坐回了原位。此时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视线扫到俞清谷坐得有些僵直的背脊,食指微微一顿,又移开视线,抬头看向站在中央的薛昭。
晁璟希眯眸看向太子,太子似是成竹在胸,笑得高深莫测。
皇帝未将那字条打开,半晌开口道:“高寒,你怎么看?”
高寒乃是晁晋钦点的状元郎,现任从二品吏部侍郎。他长得白净清瘦,站起来活像根削了皮的甘蔗。他对着皇帝一拜,缓缓道:“陛下,依臣所见,此诗对仗勉强过关,意境却差了些。尤其是前三句,不像是诗,倒像是字谜。”
他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高寒没有说这诗背后的含义,却从诗文的角度解析起来。
“爱卿,你继续说。”
“口大欺天子,若是拆开看,便是个吴字。日安万千民,前两字拼起来便是个晏字,而清官今难觅,则连字谜都不是,只需取首字,这连起来便是……”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户部尚书,淡淡道:“吴晏清,吴尚书的名字。”
吴晏清此时如坐针毡,脸上冷汗涔涔,不停的用手擦着汗。
宋相面色不愉,起身对皇上道:“皇上,这珠子上不过是一首上不得台面的劣诗,高侍郎的解释不过是一家之言,岂可作数?”
“宋相所言极是,高侍郎,话不可乱说,污蔑朝廷命官的罪过你可是担当不起的。”工部尚书缪澄淮也出列反驳高寒,语气丝毫不客气。
听罢此话,高寒并无一丝恼怒之色,他温润一笑,道:“陛下明鉴,寒并未有半句诋毁吴大人之言,只是就诗论诗,说了自己的……一家之言而已,两位大人何必如此急于给下官扣上污蔑朝廷命官的帽子?”
宋相和缪澄淮被高寒一通抢白,自觉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也便不再说话。
晁晋打开了手中的纸条,眸光一动,随即摆手道:“罢了,三位爱卿且先坐下。”他随即看了眼一旁擦汗的吴晏清,开口道:“吴爱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晏清心中紧绷的弦快要崩断了,他强自镇定,起身道:“皇上,臣无高侍郎大才,确实不知这诗所指何意。不过若是真如高侍郎所言,那臣恳请皇上彻查,还臣一个清白。”
晁晋冷笑,一把将手中的纸条朝吴晏清扔了过去,好死不死的正中吴晏清的脑门。
齐王心中暗道不妙,他面色阴鸷,看向身边的太子,冷笑低叹:“皇兄这招真是高明,臣弟佩服。”
太子装作没听到,端起酒杯在唇边抿了一口。
吴晏清吓得一哆嗦,抖着手拾起那张字条,只见那字条上写的是:“雍涟、花苧等十二州府饥民聚众起事,已派兵镇压,请殿下务必宽心。”
那是他写给齐王的密函,却不知为何如今会出现在这颗珍珠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有心人算计了,此时别无他法,唯有一口咬定被冤枉。
“陛下,微臣从未见过这字条,定了有人可以栽赃陷害,意图不轨。”
“栽赃陷害?”皇后微微一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吴卿的意思莫不是说有人故意推到那观音像?是那还不知事的两个小童要害你,还是薛家小姐和公主要害你?”
吴晏清一凛,只觉得自己这次是掉到了沟里,爬都爬不出来,连忙澄清:“皇上、皇后娘娘明鉴,微臣并无此意。”
晁晋心中也有疑问,抬眼看了看他的三个儿子,无奈儿子们继承了他的面瘫脸,大多不动声色,他叹息一声,吩咐邵广义将那字条递给了齐王,“璟岳,看看这字,你可熟悉?”
齐王接过字条,一颗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他缓缓跪下,恳切道:“父皇,儿臣从未见过这张字条,虽见过几次吴尚书的墨宝,却印象不深,但儿臣听闻江湖上有个人,自命妙笔生花,可效仿任何人的笔迹,足可以假乱真。吴大人为国尽忠二十余载,父皇切不可因这莫须有的罪过失了国之栋梁。”
“是不是国之栋梁,不是朕说了算,而是国法说了算。”晁晋面色肃然,并不认同晁璟岳的话。他这一生,虽然称不上什么有道明君,千古一帝,却也自认算是个好皇帝。有些事情,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譬如党争,只要可以制衡各方势力,他不介意将这个游戏一直玩儿下去,但有些事情触及了原则和底线,譬如贪腐之风,譬如欺君罔上,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的无能庸才朝廷不需要,这样的毒瘤他不知道还暗藏了多少,但至少在他所剩不多的日子里,能够尽量多做些事,以弥补多年前他犯下错误。
他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是亡羊补牢,但每个不眠的夜晚,当他站在思悔阁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凄清琴音,心脏的某处都不免针扎般的疼痛起来。
他无力为云家翻案,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是皇帝,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愧对云家,也许他的心疾便是上苍给他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