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晴不是个沉稳性子的,太后方才那一番话犹如利刺一般扎在她心上,让她坐立难安。
闲在将军府上的那些日子,她曾经设想过这段曲折情路上的无数种阻碍,帝后二人的阻拦、萧何两家的羁绊甚至于太后一脉的种种算计她都能够预想,却独独没有想到,太子还有娶妻的这一种可能。
随手取来桌上的凉茶灌了两口,夏晓晴顺了口气,回身对着太子开了口。
“太子今天这花园子没有白逛,抛了我这个累人的包袱不说,还平白得了个娇妻美娟,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太子听她说什么娇妻云云,不由牵扯起半边嘴角垂头苦笑。
“太后安排的亲事,算得了什么喜,你家里那位不就是太后指的,如何的千娇百媚,你这心里,该是比我有数。”
太子一提到如意,简直比那凉透的茶水还消火气,这姑娘刚进门那一会儿,将军府上下便被她一个人搅得天翻地覆鸡圈不宁,自己这样皮糙肉厚的都被如意折腾得头疼不已,太子这样这脆弱的身子骨,也不知能不能禁受得住。
夏晓晴心里虽然软了些,嘴上却还不肯轻易饶他,梗着脖子咬着牙说了句:
“不管你那将过门的媳妇是个什么品相,我这个蠢笨的包袱,你终归是能甩下,美事便是不成双,也还是美事。”
太子缓缓抬起头,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打在他半边脸上,恍惚间犹如萦绕着一层薄雾,半明半暗的叫人看不清楚。
原以为他会像前几次那样贴过来,说几句好话哄她一哄,替她拔了太后埋下的那根尖刺,却不想这尖刺生出了倒钩,剐得夏晓晴心间一片鲜血淋漓。
而这诛心之言,不过寥寥四字,太子薄唇轻启,淡淡道:
“言之……有理。”
夏晓晴只觉心间一阵抽痛让人喘不过气来,还以为山重水复之后必定是柳暗花明,却哪知那些秀美山村不过是著在书里,愚弄世人的玩意。
抬手捉住身前的衣襟,腕间烫伤那处厮磨在衣料上也觉不出疼来,太子这话说的明白,她也早放下狠话明说自己不会死缠烂打,再怎样天真,这两辈子加起来终也是活了三十几年,实在拉不下脸来闹出更难堪的事情来。
太子说完那剐心的四个字便不再言语,夏晓晴缓了半响才觉得气喘得顺畅了一些,再看太子,径直脱了外袍,躺倒床上歇息去了。
夏晓晴明面上顶着这个少保的职衔,若不是太子纵容着,按例是要侍立在门口的,心想今天这话也说得够清楚了,自个儿的身份总还要顾忌着,于是返身出门,做她少保的本分去了。
听见木门轻响,太子缓缓睁开眼睛,夏晓晴没有注意到,此刻太子面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锁,显然又在发热。
门外守着的内侍见夏晓晴出来,以为她要离宫,忙要施礼恭送,却不想夏晓晴转了个弯,倚着另外半扇房门,抱臂而立。
夏晓晴自打穿到这边,除了将军府,出入的最频繁的地方,当要数这太子东宫了,可从前她的目光始终追在太子身上,这宫里的楼阁亭台花草树木,再没有一样能入得了她的眼。
像现在这样仔细打量太子殿,还真是头一回。
这会儿已经到了七月,窗前原先大片的牡丹早就凋零了颜色,一旁小池中的菱花开得倒还不错。不似御花园中的紫薇那般花团锦簇的妩媚繁荣,菱花花茎挺直,花瓣尖锐,即使到了盛放的时节,也瞧着有些寂寞。
夏晓晴自顾看得出神,从草枝花卉看到廊台楼阁,连屋顶的砖瓦角兽都不放过。一旁内侍拿眼睛偷瞄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瞧见。
这名内侍年纪不大,心性纯白些,瞧了半天见夏晓晴还没有走,忍不住问了一句:
“何少保这是……?”
夏晓晴这会儿心里正难受着,懒得与这人纠缠,隋口敷衍到:
“太子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偷懒,特意让我出来盯着你的。”
“这……这怎么可能,奴才侍奉太子是本分,奴才可不敢偷懒……”
夏晓晴嫌他呱噪,一记眼刀飞过去,那内侍立刻闭嘴,再不敢多说,默默退了半步,站姿比刚才更要端正许多。
见这人识趣,夏晓晴也不多做为难,转头过去继续瞧砖瓦,最后视线落在高墙之上的一方天蓝那里,再不动弹。
不知站了多久,侍奉茶水的宫婢托着茶盘过来,夏晓晴方才惊觉,她竟在这里傻占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到了太子平日饮茶的时间了。
这宫女样貌秀美身段极佳,隐约记得是叫川儿还是什么的,听说老家在古滇郡,家里往上倒八辈都是茶农,深谙茶语,故而进宫以后被分到御茶房伺候皇帝茶水。
前些日子太**里有变,皇帝指名这个小婢过来侍奉太子的。
那小宫女见了夏晓晴站在门外也是一愣,平日都是陪侍在房里的,见她立在门外,还真是头一遭。
虽有疑问,但怔愣也是片刻的事情,毕竟是伺候过皇帝的,聪颖慧智不在话下,忙矮了身形见礼:
“给何少保请安,不知太子这会儿是醒着还是睡着,奴婢这茶是现在送进去,还是过一会儿再来?”
夏晓晴心说我哪里知道里边那位是睡是醒,可既然这小宫女问了,她也不好装聋作哑,轻咳一声道:
“你是叫川儿吧,‘山川’的‘川’?这么灵秀的丫头,怎么娶个男人的名字?”
“回大人的话,奴婢是叫荈儿,从草字的那个荈,是晚采的茶叶的意思。”荈儿拖着茶盘再福一礼,难为她托着这么沉重的茶盘动作起来竟还这般稳健。
夏晓晴闹了个笑话,摸摸鼻子微有些尴尬,又咳了两声道:
“太子晌午出去有些乏了,许是累着了,一个时辰前睡下了,这会儿没听到太子传召该是还没有醒,劳烦荈儿姑娘晚些再来奉茶吧。”
“是,大人,太子若是转醒,您差金子来给奴婢说一声便可。”言罢又施了一礼道。“奴婢告退。”
夏晓晴正琢磨着金子是哪一个,就见旁边呆立的少年内侍开了口:
“奴才就叫金子,何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瞧着金子笑的一脸谄媚的模样,夏晓晴忍不住一阵恶寒,除了寒他那张笑成菊花状的脸,更寒他那一颗玲珑心。
原见着小侍年纪不大,却不想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如此的炉火纯青,她心间刚起的思量,竟如写在脸上一般给人看得清楚。
究竟是这宫里人眼神太过锐利,还是自己当真蠢笨的无可救药,这些人心中都有七窍玲珑,自己是不是也当修炼出千张面孔才好应对……越想越烦,抬手在脸上拍了两下,整整衣襟,甩开那些烦恼的事情,倚在门口继续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