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大者 十二回患重疾霉运绕缠身

    李黑儿喊声方落,就听那蹄音忽然消失,随后有人急急道:“小兄弟,是你在讲话么?你在说甚?呀!难不成遇见什么不测?老哥求你了,再说一遍行不?”此人说话时语气虽透惶急,却依旧是那般的温和好听。

    小黑蛋微微一愣,略作思忖便明究里:“敢情这狗娘养的奔驰过疾,没听清楚。唉,也不知那姓龙的是否也追了来。”他拎住缰绳原地转个圈,只觉心下沮丧,禁不住又恶狠狠想:“听话音他距离尚远,既然黑爷早晚要成你嘴边之肉,嘿嘿,这便让你狗血淋头!”正要仰首大骂过番嘴瘾,脑间蓦的一亮:“慢点慢点,看情形白面鬼对老子还挺关心……嘻嘻,小爷何不逗逗他,赢取些时间?”

    小黑蛋主意拿定,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当即又拨回马首继续向前,边走边哼哼唧唧道:“哎哟我的娘,要死了,要死了,这跟头摔的小爷爷是骨断筋折。”他既存心戏弄,便有意将声音放低,好令那人听不清晰。

    那人果然着急,颤声道:“兄弟,能不能……能不能大点声!谁死了?不会是……不会是……哎呀呀!是你还是我的天马?”

    黑蛋听罢只觉脑袋发晕,七窍似有生烟之相,暗自大骂:“奶奶的,这野鬼满脑子都是小白蛋,何曾关心过老子的生死?哼!你的天马?呸呸呸!世间居然有此等不要脸之鬼!”肚中骂声不绝,脑际里却隐隐有些佩服:“白面野鬼的耳力不错啊,这般含糊的声音也能听的见。”

    那人不闻回答,显得更加着急,马蹄之声骤然响起,边跑边嚷:“我的天马!我的天马!哥哥这便前往救你。”

    小黑蛋气的牙齿格格作响,却不得不强忍怒火,假意咳嗽两下,然后大声道:“老兄,跑慢点,别把天马惊落了山崖。”

    话音方落,急骤的蹬踏声立刻转换成碎蹄步,只听那人小心翼翼道:“说的是,说的是,还是小兄弟考虑地周全,哥哥这便慢下来。”

    黑蛋竖起耳朵细听片刻,随后又咳嗽一声,喘息道:“还是太快啦!天马适才马失前蹄,小爷正在安抚于它,现下实是受不得半点惊吓。拜托了老兄,能不能再慢一点?”

    那人忙不迭应承:“好说好说。”蹄声忽然消失不见。

    小黑蛋颇为纳闷,忍不住回头张望,但见一片黑暗,不禁自言自语道:“咦?这龟孙子在搞什么鬼,咋没了动静?老子……”话刚说的一半,就听那人的声音又自后冒了出来,却是不再温和:“小兄弟,背后乱嚼舌头可不好,本人姓沈不姓龟。”这人即便在生气之时,说话也比常人好听。

    李黑儿丝毫不觉尴尬,反而气呼呼道:“你说话声音小点成不成,四周围黑咕隆咚,天马忽然听到你这陌生难听的声音,撂起蹶子自坠山崖也未可知。”这番话显是又起了效用,身后果真变得静悄悄的。

    黑蛋心下偷乐:“挺乖的啊!嗯,小爷就这样与你耗着,待出去山谷,漫山遍野看你往哪里去追。”他美滋滋骑在马上悄声前行,背后则始终一片寂然,小黑蛋忽觉有些不对,诧问道:“喂,怎么没声了,你停在原地了么?”那人道:“在下说话时不蕴内劲,你当然听不见,况且咱们距离尚远,我又放缓了马步……咦?你怎的还在走,天马不是失蹄了么?”

    小黑蛋心下一惊:“妈的,这野鬼内力不凡,可别让他识破了用意。”一抬头,隐约瞥见前方道旁似乎出现个缓坡,便有了计较,含糊应道:“哪里还能走,小爷正在给天马疗治蹄伤呢。”

    那人道:“不对不对!明明是行走之声。兄弟,本人耐心有限,不要编谎戏耍……”黑蛋眼见欺瞒不住,哈哈大笑一声,打断道:“我就是要耍耍你这龟孙子!”双腿一紧马腹,朝前窜去。那人怒道:“好你个臭小子!”急骤的蹄声随之而起。

    山谷里漆黑一片,前方是否缓坡,李黑儿也不敢确定。瞬那之间,马儿驰到近前,黑蛋决定冒险一试,于是紧闭双目猛提缰绳,白马何等神骏,身体登时腾空而起。黑蛋就觉四周有物不住刺划身体,急忙抱住脑袋伏于马首。那尖锐之物也不知有多少,到的黑儿遍体鳞伤将要唤娘时,白马才终于喷着响鼻止步不动。

    小黑蛋滚落下马,只觉得连呻吟的力气都不再有,躺在地上呼呼直喘。约莫盏茶时分,就听追蹄之音自侧下方传来,且愈来愈清晰。李黑儿强撑起身体,四下里摸索片刻,寻来两块大石,先辩辩方向,然后朝崖下推去;一边推一边还鼓足余力,由高向低发出几声凄厉惨号。随着他的惨叫,但听得有人在山谷中哀吼连连:“兄弟……兄弟……我的天马……我的天马……”

    小黑蛋撇撇嘴角,四肢大仰复躺于地,嘟囔道:“跟李黑爷斗,你还嫩着呢……”呼呼睡去。

    这一觉睡的可真是畅快!然则好景不长,睡着睡着黑蛋倏觉身体燥热。他极不情愿地揉揉双眼,欲待起身探个究竟,蓦觉周围似乎有点不对,偷偷将眼睛睁开条缝,不禁骇了一跳,就见一顶高高尖尖、花里胡哨的帽子在眼前不停晃悠……值此奇景,小黑蛋残余的瞌睡立马全线溃散,眼睛珠子瞪地溜圆,直勾勾盯着眼前物什。

    不待他细瞧,只听耳边又传来一抹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声音:“小兄弟,太阳老早便升起来啦,感觉有点热是不是?无妨无妨,哥哥这便给你遮遮阳。”说话间,那顶花花绿绿的帽子忽然膨胀开来,变戏法般成为一顶五彩斑斓的斗笠。

    小黑蛋一骨碌爬起来,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眼前不及五尺处,立着一名中等身材但略显肥胖的白面汉子,黑儿欲待仔细瞧瞧他的长相,却被来人一身怪异的装束所吸引——此人的穿着与那顶帽子一般的夺目好看,猛可里望去,极像是披了一袭色泽光鲜的老虎皮;只惜那腰间却不伦不类,偏偏又系了条乳白色的腰带,甚是不谐。

    那人见小黑蛋一双眼睛瞬也不瞬,便凑前微笑道:“小兄弟,是不是对哥哥这身衣裳有了兴趣?好说好说,改日哥哥送你一套就是。”

    李黑儿目光上移,在他面上打个转,然后盘膝于地,对天连续两个哈欠,方才懒洋洋道:“小爷不稀罕,披上这身皮,要不了三天身上准被猎人戳几个透明窟窿。”心下则嘀咕:“他说话声音恁也好听,定是昨夜屁股后头那白面野鬼!你奶奶的,绝口不提夜间之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小爷可得小心些。”

    白面人闻言微微一愕,然后仰天大笑道:“不错不错,有点意思。小兄弟眼力不凡呀,竟然瞧出这袭长袍乃虎皮缝制,哈哈哈,还联想到打虎猎人。”

    黑蛋眼皮朝上一翻,不屑道:“你当黑爷是三岁的娃娃啊,连这也瞧不出来。”

    那人弯下身子,正色道:“非也非也。小兄弟有所不知,自古以来老虎皮都是冬日御寒之物,你没见过有人夏季穿吧?”小黑蛋觉得有理,不禁点下头。白面人见他首肯,内里似受鼓舞,腰弓得更低,眉飞色舞道:“然则在下偏不信这个邪,经过整整八年探究,本人终于在今年腊月初七找到了暑期穿着的方法。来,你摸摸,看它像什么?”

    李黑儿好奇心被引发,伸手揉搓几下,诧道:“咦?乖乖不得了,怎么像是丝绸?”

    那人显然很满意小黑蛋的反应,干脆也盘膝坐在地上,吐沫横飞道:“你想想看,把一张老厚的东北虎皮抽磨成纱,然后再用无数根金线与之混淆一体纺织为绸,需要多么高深的学识,多么精深的技艺啊!”

    黑蛋渐渐听出些味道,吐吐舌头道:“金线?是黄金做成的吗?”

    白面人道:“那是自然。兄弟,你一定不知道从虎皮中抽丝的工序有多复杂,本人……”话未说完,却被小黑蛋打断:“从黄金里抽线?不可能,不可能!那要浪费多少金子呀!喂,你在吹老牛吧?”

    那人满不在乎道:“黄金有甚么了不起,我家多的是。小兄弟,黄金抽线这事先放一放,还是让哥哥说完虎皮抽丝的过程吧,那才叫做艰难!本人……”说至半途,又被李黑儿打断:“啧啧啧,你家多的是?!姥姥的,这几年小爷自认对吹牛术已颇有心得,没曾想今日在这荒山野地却遇上了对手,老兄啊老兄,咱俩可算是……算是……那个……呵,对了!诸葛亮和周瑜,臭味相投哇。”他原本想说“一时瑜亮”这个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至于这句“臭味相投”是否改变了整句话的含义,更是无暇顾及。

    白面人皱皱眉,不耐道:“你这少年怎的老是打岔?哼!那黄金岂能与虎皮丝相提并论?实话告诉你,我庄子里面黄金与老虎皮尽皆堆积如山。不过虎皮丝与老虎皮又有所不同,它需得……”小黑蛋毫不客气,再次打断他,并且伸出小指频频刮脸:“羞羞羞,掉阴沟!你以为你是沈万山呀,富得流……”只说的一半,李黑儿突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对……对了,你也姓沈!难不成……难不成……”语声一顿,又道:“不对不对,天下第一富豪沈万山应该是个老家伙啊,你的年龄做他儿子还差不多。”

    那人闻听此言忽然变得沉静如山,面上表情丝毫不动,反问道:“小兄弟,你这点年龄,却是从哪里得知沈万山的名号?”

    小黑蛋双手往后一背,来回踱了几步,方才大剌剌道:“那沈万山的名字连太原府牛粪村的王小瘪三都晓得,我李黑儿何等人物,岂有不知的道理?!”

    白面人从地上站起身,盯着他瞧了会儿,然后轻轻一笑,点头道:“小兄弟,有两下子嘛,让你猜对了。在下正是沈万山之子,姓沈名昊,字济颠。”

    李黑儿并不躲闪,盯着他也瞧了半晌,先叹口气,然后又点点头,怪声怪气道:“怨不得,怨不得,我说口气咋这么大!他妈的,原来是大富豪的娃子。”

    沈昊面色一紧,道:“少年,你在骂我么?”小黑蛋急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从小便这样说话,早就习惯了,其实……其实我是在夸你呢。”

    沈昊冷哼一声,将信将疑道:“这等夸法倒也少见。”突然抬手向西面一指,柔声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将那匹白马唤回?”

    李黑儿顺手望去,只见里许外矗立着一座笔直陡峭的山峰,峰顶处翠绿一片,一匹雪白的骏马俯身其中,身形若隐若现,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草;细细一看,不是那小白蛋却又是谁?那山峰比他现下所在起码要高出二、三十丈,也不知马儿是如何攀上去的。

    两人这一比画,白马似乎有所觉察,垂首瞧瞧,然后头一仰,稀溜溜示威般嘶鸣两声,又自顾啃了起来。

    小黑蛋就觉一颗心砰砰乱跳:“我的娘,距离这样远!兄弟啊兄弟,你这没良心的终于如愿以偿了是不是?你……你撂撂蹄子把哥哥给甩了,呜呜呜,我该怎么办?”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还不敢流露,当真是万分的辛苦。

    沈昊见他不吱声,伸手入怀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张,低头瞟了两眼,然后向他面前一递,语气显得诚恳已极,说道:“李兄弟,据在下判断,你较为偏爱黄金,这是隆兴庄的金票,粗略算算该有一万两,你若能将马牵回,它们便是你的了。”

    天上掉下如许大一块馅饼,李黑儿居然像是没看见,望着峰顶颤声道:“牵……牵个屁!离的这么远,够得着吗?”沈昊道:“你先试着喊两声,看它是否回来。”小黑蛋此际已没了主见,连忙答应:“我喊,我这就喊!兄弟,小白蛋!兄弟,小白蛋……”任他叫破了喉咙,那白马只顾吃草,头也不抬。吼的会儿,小黑蛋的喊声渐渐变作嚎叫,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沈昊在旁上下打量他一番,忖道:“这少年瞧来虽然穷困落魄,却是既有骨气又重感情,我倒是小看他了。”于是收回金票,望着白马沉吟片刻,道:“李兄弟,我有个主意,不知你可敢一试?”李黑儿哽咽道:“只要……只要能寻回小白蛋,我……我啥也不怕。”沈昊道:“好!我以内力助你去到崖沿,你悄悄爬上去,然后……喂,兄弟,别哭了,你在听吗?”小黑蛋抹抹眼泪道:“你奶奶的,我有哭过么!快说快说,哪来这多废话。”

    沈昊也不生气,问道:“李兄弟,不知你与这白马相处多久了?”黑蛋顿时警惕,眼睛珠子只转了一转,便即答道:“小爷打小便和它生活在一起,怎么了?”沈昊斜睨他一眼,微笑道:“那就好办啦,既然你与它相处这样久,上的峰顶后,只要别惊吓到它,该当没有问题。”

    李黑儿趋前几步,探头望望谷底,咋舌道:“我的老天,这峡谷如此险峻,我们能过的去么?老兄,我……”

    沈昊哪里由得他再行犹豫,伸出右臂圈住黑蛋腰身,脚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子蓦然腾空,旋风般朝谷底掠去。

    小黑蛋身悬半空,双目紧闭,嘴里不住大呼小叫:“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大姨姥姥,有人逼小爷寻短见啦!”忽觉身体微微一震,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忙睁大双眼,待瞧看清楚,不禁又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咿呀呀,本事不小嘛!这样高跳下来,却好似一片落叶,有趣有趣。”原来那人在谷间突出物上频繁借力,缓和了下落势头。


    沈昊到的谷底,脚步丝毫不停,向着西面高山急速奔驰。盏茶时分,两人抵达山脚,沈昊抬头看看山峰,也顾不上歇息,将黑蛋往肩头一扛,朝山上攀去。山势越往上越陡峭,他身上毕竟负了个人,待行至山腰,便颇觉吃力。沈昊喘口气,正欲停下休息片刻,小黑蛋忽然俯在他耳边道:“老兄,可不能再耽误时间,我那匹白马最是喜新厌旧,它把这峰顶嫩草啃完了,定然要上别处去。快点,再快点!”沈昊点点头,轻声道:“我晓得了。”于是深吸一口气,继续上攀。

    用去足足两顿饭工夫,二人终于抵达峰沿。沈昊将李黑儿从肩上放下,喘息道:“兄……兄弟,在下须得调……调息片刻,你……你稍等会儿。”小黑蛋连连摆手,面上满是惶急之色:“老兄,你一点也不了解那小白蛋,目下一刻千金,绝对不能再拖!求求你,赶紧送我上去!”沈昊还想再说,黑蛋一伸食指,低低道:“嘘,噤声!天马的耳朵好使得紧。”

    那“天马”二字果真是威力巨大,只见沈昊咬咬牙,身躯一矮,探出双掌抵住李黑儿脚底。他正要运力,小黑蛋忽然嗫嚅道:“老兄,适才你好象说起……说起金票银票什么的,嘿嘿,能否这个……那个……”沈昊愣地一愣,嘴角动动似乎又要开口,黑蛋马上竖指唇边:“嘘……”沈昊不得已把话咽进肚里,双目徒然间暴射神光,盯着李黑儿眼睛瞧了半晌,方才取出金票递其手中。

    小黑蛋乐滋滋把金票塞进怀里,刚刚放妥,但觉身体箭矢般冲天而起,紧接着眼前一片开阔。定睛看去,白马正在山顶北沿放口大嚼,不由得满心欢喜,各色花儿在内里逐一怒放。花才放的一半,突然发觉身体愈升愈高,登时惊慌失措,准备张口骂娘,便在此时,身子开始前冲,一股柔劲托着他在半空里翻了几个筋斗便平安着地。

    黑蛋即刻改口:“老兄多谢,多谢老兄。”然后一溜烟跑向白马。他边跑边从屁股后面摸出个袋子,上下左右不停挥舞:“兄弟,整夜未见,一向可好?哥哥接你来啦!”白马瞥见醉袋,立时弃草不食,兴奋的呼啦啦在地上打个滚,方才屁颠屁颠迎上前来。

    小黑蛋翻身上鞍,抱住马脖子狠狠地亲了一口,压低嗓音道:“兄弟,不忙欢喜,待甩开了野鬼有你好吃的。”他与白马相处近月,自然略晓其脾性,话说完后将口袋在马儿眼前晃晃,道声:“得儿驾!”向山后驰去。

    那山后虽不似山前陡峭,却也甚为可观,然而这岂能难得住白马,柱香工夫便即脱离险地上了官道。下山时李黑儿不住往后张望,却并未见白面人来追,得意之下小黑蛋开始佩服起自己来:“那野鬼定然是被小爷累爬下啦,啧啧啧,李黑儿之聪明机灵,当真是天下罕见、世间少有啊!”

    他上到官道,只见身后里许处乱石嶙峋,且一直延伸至附近山包,不禁暗暗点头:“原来昨夜里划伤老子的是这些狗屁玩意呀,奶奶的,小爷竟然当它是缓坡,危险呀,实在是危险!”摸摸怀中金票,又想:“这姓沈的野鬼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尚未走出山道,老子的目标太也明显,还是快逃为妙。”顺着官道御马西驰。

    到的晌午时分,前方忽现流水之声,小黑蛋大喜:“老天爷待我不薄啊,知道小爷又饥又渴。”白马亦感兴奋,不待催促,振蹄狂奔。

    转过几个弯道,前方蓦现大片开阔地,二、三里处一条大河缓缓流淌。此时正值正午,大河在阳光照射下,远远望去有如一条会发光的缎带,夺人眼目。

    李黑儿眉开眼笑,振臂狂呼:“河兄河兄,我来也!”赶上前去。

    这条河甚是宽大,岸边泊着十数条渡船,然而奇怪的是周围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前来招呼。黑蛋自言自语道:“这帮伙计真他妈懒,到了晌午生意也不去做,只顾躲在舱中睡觉。”跳下马来,在临岸处寻个饮马点,洗净喝足后,乐颠颠与白马一同戏起水来。

    玩了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噜叫,李黑儿手伸入怀寻块干粮,他正要拿出往嘴里放,突然触到那摞金票,心念一转,又将干粮放回原处,拍拍肚皮道:“肚兄啊肚兄,这些日子可委屈你啦,我们这便弄些山珍海味去!”

    他牵马上岸,挺起胸腆起肚,迈着方步,冲着那些渡船直嚷嚷:“伙计们,别睡啦别睡啦,睡觉能睡出金子来吗?哈哈,你们的财神爷爷到啦,还不快快迎接!”

    话音刚落,只见舱里齐刷刷探出数十只脑袋,脑袋们形状不一,打扮却出奇的一致,头发梳理的个个乌黑锃亮。就听其中有个脑袋叫道:“你是不是姓李?”李黑儿心往下一沉,还不及答话,又一个脑袋喊道:“你是不是尚不满一十五岁?”小黑蛋猛然止住脚步,心脏开始乒乓乱跳。这时,离他最近的一个肥胖脑袋厉声喝道:“你是不是骗了我家少主人一万两黄金?”

    李黑蛋心跳戛然而止,当即决定不再听脑袋们说项,只见他护住胸口,腾地一声跃上马背,刚刚拨转马头,就听众脑袋齐声大笑:“哈……”李黑儿但觉浑身上下猛可里一震,颈子上的小脑袋“嗡”地一声,就此失去知觉。

    迷迷糊湖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蛋只觉口干舌燥,胸腔仿佛要炸开一般,不由自主呻吟道:“水……水……我要喝水。”话声方落,就听的身旁有个女子柔声细语道:“还要喝么,我这便去倒。”随之耳边隐隐传来碗里注水声。

    李黑儿舔舔嘴唇,精神略略为之一振,忽听一个老人沉声道:“茵儿,不能再给他喝了,这孩子烧得太也厉害,再喂下去,他的肺叶定然承受不住。”女子道:“秦公公,你瞧他嘴唇裂的有多吓人,实在是太可怜啦。”老人叹息一声,道:“唉,还是先保住性命再说罢。他眼下尚未度过难关,而身体又过于虚弱,目下最要紧的是进些食物,否则这孩子恐怕……”听至此,一股剧烈的痛楚突然直袭脑部,李黑儿大叫一声,复又昏迷过去。

    又不晓得过去多长时间,一阵子颠簸将小黑蛋惊醒。他微睁双眼,但见眼前一片黑暗,欲待张口呼喊,竟然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不禁又是心慌又是害怕。

    李黑儿挣扎了几下,想要坐起身子,蓦听耳际传来清脆的马鞭声,随后一粗豪的声音道:“小五子,别睡了!照你这般睡法,何时才能赶到兰州城?”黑蛋一惊,忙侧耳细听,过的半晌,却不见有人应答。他神智逐渐清晰,忖道:“这人在和谁讲话,不会是我吧?妈的,这是什么地方,小爷……”

    一念未完,那粗豪的声音又道:“五子,你听见没……”说至一半被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打断,那人哼哼唧唧道:“添哥,再等会子行不?你就让我再眯眯眼嘛。”粗豪的声音道:“不能再等了,添哥已然帮你驾御了个把时辰,我也累得紧啦。”小五子哦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你累了咋不早说呢?呀!天咋这么黑啦,添哥,你已替我足足两个时辰了吧?让我来,让我来,你快点歇息歇息。”

    添哥道:“我打个盹便可,哥哥不像你,正是闹瞌睡的年龄。”小五子道:“添哥,我估摸着现下刚刚二更,你就好好睡罢。”语声一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嘴里却道:“添哥,说来你可能不信,小弟忽然间感到浑身是劲,又有了精神。”添哥笑道:“咱们五个,属你这小子最会讲话。好,鞭子给你,小心着点啊。”小五子答应道:“好嘞。”随着啪啪两声鞭响,黑蛋觉得身子又开始颠簸起来。

    听完这番对话,李黑儿渐渐有些明白:“原来我是在马车上。奇怪,他们怎么也是去兰州?我又怎么会躺在这里?”想的会儿,脑袋又开始痛起来,随后倦意上涌,似乎又要昏睡过去。便在此时,那被唤作添哥的嘟哝道:“咦,是不是累过劲了,怎的竟睡不着?”小五子道:“哎呀,定是如此,都怪小弟贪懒,害您不得休息。添哥,要不然五子陪你聊聊天,想必过一阵就好了。”添哥道:“嗯,这主意不错,说来听听。”

    那小五子考虑了片刻,说道:“添哥,你说车里这黑面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需得咱哥俩一同护送?唉,好不容易来趟中原,刚开心了几天,便日夜兼程地赶路受罪,也不知少爷是怎么想的。”此话入耳,李黑儿不由得身体微微一震,忙伸出右手在自己腿上重重捏了一把,打起精神凝神细听。

    只听添哥道:“五弟,你怎么又提起这件事?少主人何许人物,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你我遵命照办便是啦。”小五子道:“那是自然,可我总也忍不住感到好奇。添哥,这几天少爷总共探望了他多少次,你也数不过来了吧?”添哥道:“少爷不住来察看,想来是因为那匹白马。”说到这里,他像是忍俊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方才接道:“那马儿当真是有趣得紧,日日里变着花样寻吃要喝,却偏不让人近身,难不成真的是天马?”五子也嘻嘻笑道:“是啊,少主人乃我江南数一数二的驯马高手,怎的却奈何不了这畜生?哼,我瞧车里这小鬼贼头贼脑,不见得有何本事,他呀,定是误打误撞才骑上了马背!添哥,你说呢?”

    被唤作添哥的突然沉默了会儿,然后语气倏变严厉:“五子,少爷晨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不得背后议论这少年,现下你怎的又忘到了脑后?咱们还是换个话题罢。”五子似有些不服,小声嘀咕道:“我就是不信,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值得我们……”添哥喝道:“住口!想吃家法了不成?”语声微顿,又压低嗓音道:“你想想看,少主人原本天生一副好脾气,可最近为了他却一直闷闷不乐,这少年的来历能错得了吗?五弟,今后说话时可得当心点。”小五子似被“家法”两字唬住,忙不迭答应道:“多谢添哥提醒,小弟再也不敢,你……你可千万别告诉二兄啊?”添哥叹口气道:“当然不会。好了,快快赶路吧,三哥要睡了。”小五子唔了声,不再言语。

    有了小白蛋的消息,李黑儿开始着急。他强撑着坐直身体,探出双手在四下里摸索,想寻个借力物什。突然,车子猛可里停滞不前,小黑蛋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朝前翻了出去,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脑袋旋即嗡嗡作响。

    几乎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两声怒喝:“何人阻路?报上名来!”“大胆!你们是什么人,不要命了么?”正是那添哥与小五子的声音。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悠悠道:“到了我泾水地界,居然还是如此的张狂,不愧是那沈百万的家奴啊。”随之语气一紧,厉声道:“沈济颠呢?着他出来见我!”

    小五子腾身而起,跃下车辕,叫道:“我家少主的名字,是你随意乱喊的么?赶紧让开路,否则别怪你五岳爷爷不客气!”

    年轻男子冷笑两声,未及说话,一名中年汉子大骂道:“无知小辈,当真是不知死活!妈啦羔子的,大爷先掌你一嘴巴!”那人声到人到,黑蛋就听耳畔呼地刮起一阵掌风。

    小五子毫不示弱,喝道:“来得好!”随后啪啪两声,二人似对上了掌。

    便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紧接着有名男子冷冷道:“沈五岳,还不快快给我住手!”小五子似有些惧怕来者,边打边慌张道:“大哥,怪不着小弟,是他们先招惹我的。”说话间,车外发出蓬蓬两声闷响,随后那中年汉子哇哇叫道:“妈啦羔子,你这小子……咳咳……下手好重!”显是吃了亏。

    这时后来之人已然行至车前,呵斥道:“沈五岳,你可是越来越能耐了,赶紧向朱公子赔个不是。”小五子尚未答话,就听那名年轻男子冷哼一声,道:“你是沈不二罢,哼!要打便打,本公子不吃这一套!”说到这里声调徒然往上一拔,尖叫道:“沈昊,平凉朱振明在此,你见了债主,就变作缩头乌龟么?!”

    后来之人甩蹬下马,趋前几步,语气显得甚为诚恳,说道:“朱公子,我家少主目下不在此处,有什么吩咐由小的转告如何?”

    朱振明恨恨道:“不行!这笔帐今日必须清算清楚。沈不二,你沈家庄若想赖帐赶紧早做说明,我倥侗派可不是好惹的!”说完忽然仰天尖啸数声,随着啸音,四周登时响起一片呐喊。

    李黑儿蜷缩在车里,只觉耳鼓被震地嗡嗡作响,实在忍不住好奇,便挣扎着将车帘掀开条缝隙,偷眼朝外望去。但见车外在一牙弯月的照射下,显得朦朦胧胧。车前立着几匹高头大马,十几丈外则黑压压站着一大群人。

    此际呐喊之音渐渐转弱,就听背对他一人不慌不忙道:“朱公子,您先消消气,我沈家庄与你倥侗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这次交易耽搁了一些时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烦请公子转告白掌门,中秋过后,我家少主人将亲自登门以作解释。”正是适才那沈不二的声音。

    沈不二话音刚落,一名老者哈哈大笑道:“好一副伶牙利齿!你是沈万山的什么人?”

    沈不二整整衣襟,朝南面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方才转身道:“能为沈老庄主办差已是小的天大的福份,小的岂敢高攀他老人家!回老先生的话,在下乃沈少主身边一名普通随从。”

    老者干咳两下,感叹道:“很好很好,不愧是沈家的奴才。我且问你,我倥侗派历尽艰辛培育而出的四十九匹良驹,怎会落在神灯那老杂种手中?”

    沈不二闻言猛地一惊,失声道:“四十九匹良驹?因何有此一说!这笔交易不是还未做吗?”老者愣地愣,尚未及答话,朱振明咬牙切齿道:“大师伯,据振明的眼线来报,沈昊与那老杂种早已串通一气。哼,别听他废话,沈家的人有哪个不会演戏!”

    老者思忖片刻,点头道:“嗯,说的不错,那沈万山年轻时便长着一条如簧舌头。”他负手踱了几步,然后一指马车,道:“几个小子,看在老沈的面子上,老夫暂不为难你们。尔等现下牵上车跟朱公子走一趟,在我倥侗山待些时日,着沈家娃儿拿马来交换罢。”看几个人站住不动,老者冷笑道:“怎么,还要老夫亲自动手不成?”

    沈不二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前辈,这当中一定存有误会,目下小的重任在肩,实是不能前往贵山,您能否宽限些时日,待在下办完差后再与少主上门赔罪如何?”朱振明“刷”地掣出一柄长剑,阴恻恻道:“那要看我手中的家伙答不答应!”

    沈不二刚要说话,小五子叫道:“打就打!姓朱的,别以为小爷怕了你们。”沈不二怒道:“住口!你……”才说几个字,一直沉默的添哥忽然打断他道:“大哥,能否借一步,兄弟有话要说。”沈不二略一犹豫,只听朱振明喋喋笑道:“心怀鬼胎,不可告人是不是?本公子时间紧迫,有屁就在这里放!”

    添哥沉吟道:“大哥,你看……”沈不二双手交互一击,大声道:“三弟,咱们心底无私,你尽说无妨。”添哥叹口气,低声道:“据我所知,那些马匹的确是在神灯大师手中,不过……”

    他方说至此处,那沈不二的身子突然向后腾空而起,连续倒翻几个跟头,急速跃往车旁,嘴里大吼道:“二一添作五!兄弟们,大战在即,速速结阵!”话音刚落,两道黑影自后方疾掠而来,与添哥、小五子一同冲向沈不二,就着月光,瞬那之间,五人杂耍般叠为一个极高的罗汉。

    罗汉叠毕,处在最下面的一人肃声道:“在下老大沈不二。”站在他肩上的人道:“在下老二沈说一。”他上面的道:“老三沈再添。”再上面道:“老四沈下作。”最上方的道:“老五沈五岳。”随后齐拢双拳,异口同声道:“五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倘有不服,恭聆赐教!”话音落后,四下里顿时寂静一片。小黑蛋缩在车内,眼睛珠子瞪得将要坠落眼眶,直瞧地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过的半晌,那老者叹息道:“好一个‘二一添作五’!沈万山手下号称打遍江南无敌手的,说的便是你们五个人吧?”五人齐齐摇头:“非也非也,小的武功岂能与五位老人家相提并论,打遍江南无敌手的乃是我等的师尊‘三下五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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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回患重疾霉运绕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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