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儿横身诺大一铺炕间,却是身不得动口不能言,心下更觉惊惶,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到底点了什么穴,这等酸痒难忍?适才他说要封死小爷足间经脉,我会否因此变成了跛子瘸子?可…可他是我二叔呀,进帐蓬后也一直待我不错,给我准备好吃的不说还帮我掖被子,啊!他是不是在唬我呢?”刚起了宽慰之心,随又自我否定:“不对不对!瞧他走时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又怎会有假?记得王木匠说人身上有几百处穴位,他若是在吓唬我,为何屁股肚皮不去指戳,偏偏选中了脚脖子?”
他找出了疑点,不禁越思越觉有理,想到李黑蛋有可能就此更名李拐子,错非哑穴被点,恐将立时痛哭出声:“呜呜…,姓梅的,我有得罪过你吗,即便你昨天伤了胡五岳,我心里也没把你当作仇人呀,呜呜…,你好狠的心,老子若瘸了腿,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狗日的,我……”肚里正要开骂,心中忽地一动:“啊,是了是了,我晓得为什么啦,自打他第一眼看到我,便不许我骂人,原来是说脏话惹恼了他,瞧这猪脑子,当真是被吓糊涂了。”心情登时又有好转,然则虽是想通了其中原由,内心深处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妈的,开几句玩笑有什么大不了,再说那也算脏话么?枉你老大个头,恁没见识。”
原来这出口成“脏”在黑蛋来说实乃家常便饭,哪曾想到竟会有人为此大动肝火?他性虽狡黠机灵,察言观色之功也较同龄人强出许多,可毕竟尚是个少年,加之得意时偏逢大悲,悲喜交错间难免会有疏漏。
李黑儿心绪既定,立刻开始考虑对策:“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好象是解开什么又系上什么,嗯,他会点穴定也会解。嘿嘿,你姓梅的不爱听脏话是不是?那我以后便专捡好听的说,总之这李瘸子是万万当不得的。”于是遍搜肠肚,种种谀词蜜语开始蜂拥心头。
正自想间,蓦听得帐外呛啷一声,有名男子掣出兵刃,低低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响音方过,传来一阵衣袂飘飞声,随后一个女声叱道:“董魁,你瞎了眼啦,连本郡主都不认得,赶紧闪开一边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黑蛋才放宽的心蓦又收紧:“不好,老子要糟!好象是那个嗲哩嗲气的母妖精。”
果不其然,女子才一喝罢,就听那汉子慌慌张张道:“恕小的有眼无珠,原来是大小姐,董魁见过郡主。”
小眉轻轻哼了声,道:“免啦免啦,退下吧。”片刻,又奇道:“咦,你还弓着身子干嘛?既然认出了本小姐,怎的还不躲去一边?”董魁结巴道:“请…请郡主见谅,适才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小眉声音再又拔高:“怎么,我也不成吗?”董魁低声道:“军令如山,便是…郡主,也是不能。”
听到这里,黑蛋心中一乐,暗暗竖起大拇指,内里没口子赞道:“好好好!常说军旅里纪律严明,这姓董的既有骨气又有胆色,很对小爷胃口……”
一念未完,只听啪啪两记耳光响声,那小眉怒道:“皇城来的就很了不起吗?我瞧你们锦衣卫个个都没长记性!今晚你给我听仔细了,整座江山都是我朱家的,何况这顶小小帐篷?哼!这帐里不就住了个无赖小子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赶紧给我退下!”董魁见郡主似动了真火,随即慌了神,喏喏连声道:“是是是,小的这便退下,不过…不过大将军那里,还请郡主解释一番。”小眉不耐道:“好了好了,他若责罚于你,自有我来担着。”
耳听的帐外形势急转直下,小黑蛋心不由往下一沉,暗暗咬牙道:“姓董的,我操你姥姥,不是说军令如山么?山怎的这样快便垮了!”却是无计可施:“这骚娘们心狠手辣,我…我该怎么办?唉!避一时算一时,还是赶紧装睡吧。”他身虽不能动,并不碍出气呼吸,当下心随念转,顷刻间已发出微微鼾声。
便在此时,就听哐地一声,帐门洞开,随着帐外逼入的阵阵寒气,一袭香风迎面飘至。只见那小眉面若冰霜,径直来到炕沿,从桌上拿起一根筷子,蹙紧眉头,低叱道:“臭小子,装睡是么,让你再装。”对着李黑儿的额头正要击下,蓦见他鼻息既低且缓又匀,俏脸忽泛起不忍之色,举起的手又收了回去,忖道:“他好象不是在装,便是习武之人,也难睡得这般香甜。”却又哪里晓得,眼力强如梅殷,适才也被瞒了过去。
帐内烛光摇曳,她盯着黑蛋又瞧了会儿,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少年脏是脏了些,可如果左脸黑色褪去,长大以后恐怕也似梅大哥一般好看呢。”一念及梅殷俊美的脸庞和挺拔的身躯,小眉脸上渐渐浮起两朵晕红,心里则如同倒了五味瓶,诸般情愫瞬时涌上心头……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待想至激荡处,眼中不禁珠泪盈盈,竟像是忘了此行原是来寻黑蛋晦气,神色之间,竟似痴了。
她在炕前柔情蜜意、痴痴凝望,却不知随着时间的流逝,炕上的小黑蛋早已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平生头一次想求人杀了自己:“我的亲姑奶奶,要杀要剐都随你,别再盯着看了好不好?怎么,还不动手,那就行行好,老大一顶帐篷,你换个位置去呆成不成……”然则等了又等,忍了再忍,并不见那小眉有丝毫动静,李黑儿鼻息终告散乱,再也耐不住,啪地睁开了眼睛。
待他瞧清女子面上神情,眼睛珠子不由瞪得溜圆,心里又是诧异又是好奇:“这还是那骚娘们么?她怎的这样一副表情?适才凶霸霸的模样哪里去了?”
这刻小眉虽与他正面相对,心思却显然已不在他处,一双俏目显得朦朦胧胧,口中呢喃道:“孤灯不明思欲绝,依前春恨锁重楼,大哥啊,你真就这般狠心,视小妹作无物吗?”说不几句,啪啪啪接连数响,黑蛋只觉面上一阵湿热,女孩连串的泪花已自坠满他的脸颊。
黑蛋顿时明白,暗道:“原来她是在想梅殷,可他不就在附近吗,想了就去找呗,何必在此装神弄鬼,骇的小爷胆战心惊。”又有些糊涂:“黑爷我这张阴阳脸,居然与姓梅的长得像么,我怎不知?”却哪里晓得情根深种的少女之心,心思既已驰往情郎,恍惚间便难免草木皆兵,处处皆其身影。
时间缓缓而逝,伴着延绵的珠泪,小眉开始轻声唱起歌来:“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妹子青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这歌声李黑儿前晚听到过,其时并未觉得如何,然而今次再听,竟是大别当日,只觉心头一阵抽搐,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忽然漫及全身,禁不住想:“她…她看去弱小无依,可真是可怜啊,快说快说,究竟谁欺负你了,赶紧告诉我,小爷来为你出头……”刚升起保护她的冲动,那小眉忽然娇躯一矮,坐在炕头,嘴里继续哼着小曲,以手作梳,顺着李黑儿额际,轻轻地为他理起头发来。
黑蛋虽然穴道被封难以动弹,却并未影响到体内血脉循环,两人肌肤才一接触,他的神智顿时一清,从头到脚,猛地窜起大片鸡皮疙瘩:“乖乖我的娘,小妖精装出一副可怜样子,差点哄老子上当!”
他的反应似也影响到了小眉,就见她先是愣地愣,随后突然惊呼失声,举起手中筷子冲他额头“咚”地敲了一记,怒道:“臭小子,胆敢骗我,原来一直在装睡!”这一下好重,黑蛋额间疙瘩瞬时让位于一道红印。
小眉并未就此歇手,杏目圆睁道:“死小鬼,还敢瞪着我看,瞧本小姐怎么收拾……”欲待再敲一记,忽然发觉自己和黑蛋尽皆泪痕满面,整个人登时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呼地跳将起来,退后两步,纤手遥指黑蛋,颤声道:“你…你在搞什么鬼,我…我这是怎么啦?”
李黑儿脑门虽痛,却难阻心中恐怖之念:“自己做下的事却不自知,这骚毛丫头怕是失心疯了!听卜郎中说,这疯癫症乃至顽之疾,最是难医,普通人被疯者痴缠,定将终身不得安宁,小爷若是被她缠上,那…那还不如死了好!”想到恐惧处,一时间,眼睛愈睁愈大。
小眉见他一言不发,更是羞愤,取出帕子拭去泪水,银牙紧咬道:“好,不想说话是不是,我这便戳瞎你一只眼睛,让你变作独眼龙!”说着,趋前一步,筷子朝下,一点一点往李黑儿右眼伸去。
黑蛋见状大惊失色:“老子即将瘸条腿,若是再瞎只眼,还不如死了好。”情急之下,心中一动,连忙眨巴起眼睛来。
小眉筷子已距他右眼不足三寸,见状微微一顿,气哼哼道:“你挤眉弄眼作甚,难道真的变作了哑巴了不成?”黑蛋听到这话,眼皮陡然停住,随即用尽力气眨了一下,暗中则不住祈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大菩萨,您就开开眼罢,一定要让这疯女人明白小爷的用意!”
小眉果然理会,将手略略抬高,俯身盯着他仔细瞧了会儿,筷子忽然往旁一偏,对着他的颈后点去,边点边道:“是谁封了你的哑穴,是我师父吗?还是我梅大哥?”
黑蛋见她看懂自己的意思,心中一喜,正要眨眼再行示意,蓦觉脖子后面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其痛深入骨髓,滋味极差,黑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嘴巴张开老大,却是呃呃连声,哪里能够说出话来。
小眉将筷子收回,柳眉紧锁道:“这借物解穴师父一解就开,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哼,我就不信!”噗地一声再又点去。
这次更为疼痛,小黑蛋就觉眼前一黑,大把泪水如决了口般涌出眼眶,心中即刻狂骂不止:“干你娘,这是在解穴吗,这分明是在割老子的肉……哎呦喂!还在刺…还在戳,到底有完没完?骚毛丫头,我…我操你祖宗一百零八代!”
小眉再戳几下,见他疼的泪流满面,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歉意,终于停住不动,自言自语道:“我还不能借物运气,看来必须运力于手指才解的开,可……可他又臭又脏,如何下得去手?”忽见李黑儿喉咙下面也湿呼呼的,不由得脸蛋一红,忖道:“他是躺着的,眼泪不可能流到脖颈上,那上面好象…好象还混有好多我的眼泪,唉,脏就脏点吧,总之不能让他将今晚的事给说了出去!”想到这里,银牙一咬,摒起双指朝李黑儿颈后风府、哑门两穴点去。
两指方一触及穴位,就听黑蛋砰地先放了个响屁,随即话随念转,破口骂道:“你这个母妖精,骚狐狸!我日……”忽然住口不言,显是未料到哑穴竟会被解开。
小眉粉脸紧绷,喝道:“臭小子,你在骂我是不是?有本事再说一遍!”
黑蛋忽然能够开口说话,心中惊喜不已,闻言脑子立刻转得飞快:“看来她没完全听清楚,要不巴掌早扇过来了。”嘴里则迅速应道:“我哪敢呀,朱大小姐,我是在夸你呢。”
小眉道:“胡说!你说我是什么…什么妖精,当我没听清吗?”黑蛋瞬瞬眼睛,道:“我赞你是美妖精,那是在夸你呢,怎么,原来你没听出来呀?”小眉怒道:“明明说的是母妖精,还说是在夸本小姐,你好大的胆子!”说完举起筷子要打。黑蛋忙道:“慢点慢点,容我做个解释好么?”小眉依旧举着筷子,冷冷道:“哼,说罢,便给你个机会。”
黑蛋先叹口气,紧接着神情一黯,可怜巴巴道:“郡主娘娘……”才一张口,立刻被小眉打断:“本小姐尚待字闺中,你再行胡说,绝不轻饶!”黑蛋奇道:“咦,我小时候听说书先生一说到王府,便娘娘长娘娘短的,还说这些娘娘们个个都生的母貌无比,怎么,难道不该叫你娘娘吗?”小眉怒气不减,厉声斥道:“乱说一气,娘娘是指嫁给了王爷,大过婚的女人。”黑蛋眼珠左右转转,大声道:“不对不对,那观音菩萨呢,她也嫁人了么?”小眉微微一愕道:“别乱嚼舌根,她是菩萨,岂会嫁人?”黑蛋不解道:“是啊,她既然没有嫁人,那为什么大家还唤她作娘娘呢?”小眉一时语塞,支吾道:“嗯,这…这…”
黑蛋赶紧替她解围:“大小姐,您不让喊娘娘,我今后不叫就是了。不过有句话我定要说说清楚,那天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温柔母貌,又听说您生在王府,便感觉您和观音菩萨一般和蔼可亲。”小眉虽然生长在戒备森严的王府,可是自幼便好背诗颂赋,哪里听不出黑蛋的话尽属阿谀之辞——但倘若这些言语是从府里内侍口中而出,恐怕早被她一巴掌扇了出去,然而眼前之人,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山野少年,这些话即使无比肉麻,倒也可以理解。便道:“暂且算你有理,那妖精狐狸什么的又作何解释?哼!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花来。”
黑蛋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您不晓得,小的打小就孤苦伶仃,是在那深山老林里面长大的。唉!当时身边就只有姥姥一个亲人,每当我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她就开始哄我,给我讲山里面的故事;故事里面呀,有好多的妖精狐狸,个个生都像郡主您一般,母丽无比…哇,糟糕糟糕,我又念错了,您可千万别怪我,刚才小的是在学姥姥讲话,她老人家一向都把美丽念成母丽的……”见小眉始终皱着眉头,忽住口问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大小姐,您不信我还信不过我姥姥吗?”小眉见他满脸诚恳,而且从头至尾说得是绘声绘色,没半句停顿,遂半信半疑道:“她是哪里人,说的什么方言,竟会将美字念作母?”
黑蛋脑里打个转,忽地想起神灯大师来,便道:“当时我岁数还小,如何晓得?不过山背后还住着一个叫神灯的老头子,他也是这么念的。他还时常对我说:孩子,等你哪天去江湖走动,只要看见母丽的女子,就叫她们妖精、狐狸,你叫罢之后,这些母丽的女人管保高兴地了不得……”话至半途,突被小眉打断,只听她叹息道:“唉!我说呢,世间有了他那个老傻瓜,自会带出你这个小傻瓜来,还要乱念?是美丽。”黑蛋忙道:“对对,是美丽不是母丽,妈的,都怪神灯这老不死的蠢驴,害得小爷胡念八念了十好几年。”瞥眼小眉,又飞快说道:“像你这样温柔母丽的郡主娘娘,若是嫁给我梅殷梅二叔,啧啧啧,该有多么般配呀!”这番话一气呵成,待小眉听到后半句,早已忘了追究其前面语误,只见她面上一红,微低臻首,轻轻嗔道:“你就懂胡言乱语,我…我怎能够嫁了给他。”不知不觉间,一直高举的手臂已然轻轻垂下。
黑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见这番话很是见效,接道:“又有什么能不能了,刚才…刚才他还当着我的面夸你呢。”
小眉猛然抬头,颤抖道:“你…你说什么?你不是一直与我师父在一起么,莫非…莫非他也来过这里?”随又摇头否定:“不可能,你只是个半大少年,他即便来过,又怎能…当你的面去说。”
黑蛋眨眨眼睛,继续不知深浅道:“他哪有当我的面,当时他还以为我睡着了,在炕边自言自语说……说小眉呀,殷哥这厢有礼了,我…我好生想你啊。”他虽口齿伶俐,蒙骗之术与成人相比也不遑多让,可限于年龄,对男女情爱却是懵懵懂懂、无能编出瞎话,便只好借用说书中的言辞。
这句情词其实编的并不高明且漏洞百出,可对小眉却似很有效果,就见女孩的粉脸颈畔旋即升起大片晕红,咬着嘴唇道:“那…那我方才在中军帐前遇见他,他因何低着头,睬也不睬我。”
黑蛋心道:“他被小爷气成那样,还理你个屁!嘿嘿,却是不能告诉你。”随口又道:“嘻嘻,还有更好听更肉麻的呢,你想不想听呀?”小眉的精神明显一振,急声问道:“是吗?他还说什么了?”
黑蛋惊地惊,心中隐觉不妥,于是含含糊糊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只是…”小眉紧追不放:“只是什么,快说呀!”黑蛋脑中急速旋转,竟是再也编不出什么肉麻之言,憋来憋去,终于让他憋出一句为将来惹出大祸的话来:“他…他只是开始轻轻歌唱。”
小眉蹙起柳眉,纳闷道:“唱歌,他唱的是什么词曲?”李黑儿不再答话,微闭双眼低声吟唱道:“东邻有貌倾长城,实在深闺十六龄;蕙性芳心真敏惠,姣颜花貌最娉婷;孤灯不明思欲绝,依前春恨锁重楼;人生及时须行乐,漫教花下数风liu。”要知他对音律天生敏感,兼之曲子谱得凄美动听,又是两日前才听过的,因而虽对其间含义尚一知半解,还是立刻便记住了。
反观小眉,那李黑儿才唱了一半,她的眼泪即已哗哗流淌,芳心之中再无半点怀疑;待他全部唱完,小眉更是花枝乱颤,泣不成声……
过了约莫柱香工夫,黑蛋见她犹自抽噎不止,渐感不奈,假装咳嗽一声,催促道:“喂,郡主娘娘,在下有话要说,你能不能歇会儿再哭?”小眉灵智尚在,闻言斜他一眼,粉脸往下一沉道:“你叫我什么?”
黑蛋嬉皮笑脸道:“啊,错啦错啦,你现在还没嫁给我二叔呢,那…那我以后叫你郡主姐姐好不好?”见小眉没再吱声,于是神情一整,郑重其事道:“郡主姐姐,该说的我全都说了,现在小弟有难,想请您帮忙解决一下,你看如何?”
小眉的眼泪纯粹因高兴而生,此际情绪很是不错,加上好奇心又被勾起,便拭拭珠泪,不假思索道:“有何难事?只要本小姐能办到,一定帮你。”
黑蛋脸上掠过一抹喜色,迅快道:“其实也没甚么大不了,小弟左脚踝有处穴位被点,嘻嘻,我早看出姐姐武功高强,您一定能够帮忙解开,是不是?”
小眉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淡淡道:“是我师父点的吧?哼,你一个小毛孩有什么可防的,我给你解开就是。”
黑蛋闻言忙不迭喊:“多谢郡主,多谢姐姐,请您快快动手。”要知道李黑儿早已习惯于浪迹江湖,他可不愿呆在梅殷身边,长期受人约束,因而自打女子进帐后,便自处心积虑,处处见机行事——他编出种种谎言瞎话,其实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小眉白他一眼,斥道:“鬼叫什么,以后不许在我面前瞎嚷嚷!”偏头想了想,又道:“左脚踝周围有悬钟、昆仑、丘墟三个穴位,你可记得点的是哪一处?”
黑蛋哭丧着脸道:“当时他的动作又急又狠,如何能够记得清楚?”转转眼珠,忽又喜道:“啊,有法子了,郡主姐姐,你伸手在脚踝周围摸摸,我一定能够回想起来。”
小眉轻轻哼了声,鄙夷道:“都多大岁数了,穴位也辨不清,亏你还有脸唤我大哥作叔叔。”弯下娇躯正要探手去摸,忽然惊呼一声,又倒跳而回——这一跃显然用上了轻功,竟然快要飘到帐口,但见她捂着鼻子叫道:“呀,臭死啦臭死啦!”
黑蛋大是诧异,使劲吸下鼻子,急忙追问:“什么东西臭?与我有关系吗?我怎的半点也闻不到?”
小眉粉脸涨得通红,怒道:“还说闻不到!臭小子,你…你有多久没洗脚了?”
黑蛋老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原来你说的是它们呀,能有多长时间,也…也就两三个月而已。”
小眉失声道:“胡说,哪有这许久不洗脚的!你这死小鬼,又想捉弄本小姐是不是?哼!瞧我给你好看。”见门旁悬着一根马鞭,顺手便取了下来。
黑蛋慌道:“我没有骗你,我与朋友在山里被困了好几个月,哪有工夫去洗脚。”
小眉抖抖手中的鞭子,喝道:“还敢狡辩,你当我不知道,那山间便有一条河流……”说至此,忽面露恍然之色,上前一步,咬牙道:“好呀,你骗本姑娘解穴,实则是想让我去闻你的臭脚丫子,对也不对?”
黑蛋见状急忙解释:“小的岂敢,我们起初是常去河边洗涮,后来天凉了,那水冰冷刺骨,我又生着病,便不敢再洗了。”内里则暗骂:“这骚娘们,屁大点事夹缠不清,想当年老子流浪江湖,半年不洗也是家常便饭。”
小眉听他说的可怜,神色略缓,待要放下鞭子,眼角余光忽瞥见黑蛋那双脏兮兮的脚底板,不由想起适才精神恍惚之际,竟在这肮脏的小子身边动情诉苦,登时羞从心头起,下落的鞭子又举了起来,就要挥下。
便在此时,倏听帐外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说话声:“夫君,你好糊涂,这孩子何等的重要,你竟没派人在此看守么?”另一男声接道:“咦!怎会如此,赵曦,董魁何在?”却是梅殷的声音。
声音方一响罢,李黑儿与小眉两人脸色都是一变,小眉将鞭子朝地下一扔,慌道:“糟了糟了,她怎的也来了这里。”黑蛋苦着脸道:“他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唉!小爷可是惨啦。”想到逃跑大计这样快便告吹,不由叹了口气,又哪里晓得小眉口中的她指的却是另外一人。
这时,那帐外女子又道:“里面像是有人在说话,天寒地冻的,他们会不会躲进了帐里?”
梅殷功力精深,早已辨明帐内情形,冷冷道:“帐里分明是那孩子的声音,嘿!这帮狗奴才当真是能耐,竟敢擅离职守,置军令于不顾!”随后“呀”地一声,帐门被推开。
黑蛋斜眼瞧去,只见一名身披裘氅的女子与梅殷并肩而入。他俩才一入内,炕边的小眉顿时变了一副模样,就见她款款而前,冲那女子裣衽一礼,恭恭敬敬道:“小女朱蹙眉,向宁国公主请安。”
女子微微一愣,惊讶道:“朱蹙眉?便是二哥的长女小眉罢,哎呀!长得可真像我二嫂,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边说边拉起小眉的手,牵至梅殷身前,笑道:“还记得这孩子么?十三年前咱俩大礼之时,二哥便带着她,那时她还流着鼻涕呢。”
梅殷瞥眼小眉,然后迅速将目光投向炕上的李黑儿,淡淡道:“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已有十多年没见了。”
小眉轻轻甩开女子的掌握,小声道:“公主,蹙眉其时少不更事,让您见笑了。”侧身向梅殷施一礼,柔柔道:“这位一定是梅大将军吧,爹爹常说您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英猛勇武,是皇爷爷身边最得力的一员大将。”微转娇躯,又对女子道:“爹爹还说,皇爷爷得此良婿,实为我大明之福,也是您宁国公主之福。”言语之间,女孩已不复盛气凌人,相反吐词清雅,吹气如兰……只是说话时始终低眉垂目,并不正眼望梅殷一下。
李黑蛋四肢大仰于炕,虽说不能眼观八方,却不防碍耳听六路,当下只觉一头雾水:“他俩昨晚明明就在一起呀,怎么突然装得不认识了?”眼珠骨碌碌转地两转,顿又明白:“啊,是了是了,我晓得啦,敢情他们是在合伙骗那后来女子呐。”想到骗人,不由心中发痒:“妈的,扯谎从来都是老子的拿手好戏,不曾想这骚娘皮和姓梅的竟然也颇有心得,嘿嘿!小爷先不忙说破,这便瞧瞧你俩在搞什么鬼。”于是竖直耳朵,继续瞄向六路八方。
小眉一番话显然颇得女子欢心,但见她笑魇如花,对梅殷道:“瞧这妮子生得一张巧口,当真是长大啦。”话毕,忽又板起脸,佯嗔道:“你这孩子,张口闭口将军长公主短的,姑姑、姑父也不叫一声,这般生分么?”
小眉眼望女子,杏目中并无半点怯意,郑重道:“宁国公主莫要见怪,蹙眉以为,您虽然嫁了梅大将军,却始终是我大明的长公主,当您鸾前,小女子焉能失礼?!”
宁国公主咯咯一笑,朗声道:“早听说秦王的两位宝贝女儿,一个知书答礼,另个美貌动人,想来你便是其中那个懂规矩讲礼数的啦。”说到这里,伸手揽住小眉的香肩,叹息道:“唉,只是二哥二嫂未免太过严厉,将这闺女调教得稍显呆板了些,夫君,你说是么?”
梅殷在旁其实早已猜中小眉心意,晓得她之所以避开长幼之续,无非是怕当面矮了辈份。这刻见她竟能自圆其说,不由暗叹一声,迈步行往炕头,转换话题道:“李思岚,适才你已能够说话,告诉我,这哑穴是谁为你解开的?”
黑蛋未及答话,小眉抢先道:“大将军,是我解的。”香风袭处,已自飘至炕沿,说道:“方才小女来看师尊,却见炕上躺着一个不言不语的少年,当下便擅自为师做主,解了他的穴道。”言罢背着梅殷,俯身对黑蛋轻轻眨了下眼睛。
梅殷愣地愣,愕然道:“你师父?他是谁?这孩子的穴道分明是……”语至半途,却被小眉打断,只见她头也不回道:“梅将军,这孩子很是有趣呢。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虽然才刚刚认识,他却肯为我唱歌解闷,给我说笑话,小兄弟,你说姐姐说得对不对呀?”讲到这里,又对李黑儿瞬了瞬眼睛。
梅殷听她似是意有所指,心中一懔,呐呐道:“是么?蹙眉姑娘,他…”刚说一半,鼻间忽飘来一股熟悉的少女芳香,眼见女孩那盈盈一握的腰肢,背向自己身体不及半尺,不由心中一荡,急忙往后退了半步,已然出口的话竟就此打住,再也接不下去。
那炕上的黑蛋虽说听得仔细,对女孩话中的意思却是一知半解,此时瞅见梅殷似是受窘被噎,立马高兴起来,童心蓦起,也轻轻眨下眼睛,笑嘻嘻道:“是极是极,我不仅给她讲了母丽的故事,还唱了许多好听的歌呢。”扫眼梅殷,见他眉头紧锁,心中快意更浓,突然扯起嗓子,放声唱道:“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妹子青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
李黑儿歌至此处,小眉忽道:“小兄弟,后面的我已经学会啦,便由我接下去唱吧。”言罢不待黑蛋同意,已自截后唱道:“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刚唱两句,却发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小眉连忙跳起身子,风一般驰向帐口——在临走的一刹那,她才飞速瞟了梅殷一眼——但见那帐门一开即合,而满含深情的歌声兀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里:“我两二个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渐渐远去。
随那凄美的歌声,帐内一时间静默无音。未几,宁国公主突然打破这份沉寂,轻轻道:“好端端的一首曲子,经这孩子一唱,怎的处处透着古怪?”说着推开帐门,朝女孩离去的方向凝望片刻,又偏头看眼梅殷,神色间忽似有所领悟,声音往上一挑,道:“梅郎,我晓得啦,这妮子歌里满怀怨气,定是心里有了人家!”
听的此语,梅殷高大的身躯不由一震,未及答话,那宁国公主又道:“哼!都怨我那二哥,年前去北京,就听四嫂不住唠叨,说他将姑娘们长年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道怎的?原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整日价缩在闺房中,不是吟诗便是作画的,其时我还不信,现下看来,竟是真的。”说着说着,女子似是来了气,径自行至炕沿,将所披大氅攥成一团扔进炕里,恨恨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夫妻倒好,女儿大了,不去学针纳线,却任由她们舞文弄墨,当真是对榆木脑袋!”她的嗓音原就脆亮,此际随着语速不断加快,到的后来,听去直如吵豆一般。
黑蛋偷眼望去,只见炕前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虽然已届中年,却是肤色白腻,有着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弯弯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那眉那眼,值此嗔怒之时,内中竟似也满蕴笑意——小黑蛋看着看着,禁不住心头一暖,不由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这时,就听梅殷叹了口气,探臂从炕里取回裘氅,重给女子披上,在她耳畔柔声道:“夫人,这西北乃苦寒之地,入冬后不比咱们京城;你可要当心点,别为些许小事气坏了身子。”宁国公主闻言娇躯微颤,顺势往后一仰,倚入他的怀里,半闭着眼睛喘息道:“说得…好听,咱俩只三月未见,我便食不甘味,巴巴地跑来看你,何况…何况那已到了怀春之龄的少女?”她显是受了某种感染,说话的语气忽变得慵懒柔媚,不再存半点泼辣之音。
黑蛋心下纳闷:“妈的,瞧这女人老大不小,怎的与前晚那骚丫头一般嘴脸?”瞥眼梅殷,顿又恍然:“啊,是了是了,我这二叔人高马大,怀里一定暖和得紧,女人们倒了进去,自是撑将不住,便纷纷害了渴睡。”
梅殷似觉到他怪怪的目光,急忙干咳一声,转过话题,指着炕上的黑蛋道:“夫人,你不是说要见这孩子么?他便是李思岚。”边说边轻轻推了推女子。
宁国公主鼻间唔地唔,很不情愿地直起身子,往炕上瞧了瞧,才看得一眼,突然失声惊呼:“呀!没错没错,他就是我那苦命的外甥!”一边喊一边又卸去大氅,呼地俯身炕头,捧起李黑儿的脸蛋,激动道:“梅郎啊,你快来看看,这眉、这眼,多像我那可怜的妹子呀!”
梅殷脸上泛起苦笑,道:“来时我已说明了这他的身份,你怎么还是这般大惊小怪的?”将裘氅再又给女子披上,屈身坐于炕头,望着她小声道:“唉!你这急躁的性子,何时才能改改。”
宁国公主似未听见,盯着黑蛋瞧了半晌,忽自言自语道:“你们男人真是粗心,这孩子的脸如此脏法,也不给他洗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黑蛋上身扶起,柔声道:“快坐好了,大姨这便给你擦擦。”黑蛋就觉眼眶一热,竟是不忍拒绝,由她擦拭的会儿,方才望着她,小声道:“别擦了,我这黑脸蛋是天生的。”
女子举起锦帕看了看,诧道:“咦,大姨明明记得你小时又白又胖,现下怎会凭空长出个黑脸蛋来?真是岂有此理。”抬头看看梅殷,正要问个究竟,小黑蛋忽然拽拽她的袖子,呐呐道:“您真是我大明国的公主吗?”宁国公主微微一愣,道:“是啊,怎的,不像么?”黑蛋道:“那你和梅二叔是两口子啦?”女子有些忍俊不住,咯咯笑道:“那是自然,要不怎叫他梅驸马呢。”黑蛋偏起脑袋,不解道:“如此说来,我应该唤你二婶才对呀,你为什么说是我大姨?”
此话问罢,那宁国公主面上的笑容忽然消逝殆尽,就见她紧绷着脸,大声道:“哪有甚么二婶?你是我妹子的孩儿,自该唤我作大姨!”黑蛋愈发不解,手指梅殷,小心翼翼道:“他既是我二叔,便是我爹爹的兄弟,你也应该是我爹爹的……”刚说到这里,突然被宁国公主从中打断,只听她厉声道:“住口!你从小便只有娘亲,哪来的爹爹?!”
梅殷未料到形势竟会急转直下,忙重重咳嗽一声,道:“夫人…似乎有些言过了,人生于世,岂能有母无父?况且这孩子的父亲李冰,当年也曾……”方说一半,又被宁国公主打断:“梅殷,我与那卖国贼势不两立,休要在我面前提那畜生的名字!”
梅殷苦笑一声,未及答话,那李黑儿已然双手乱舞,冲着女子叫道:“狗屁狗屁,臭不可闻!我爹爹何等人物,你再要胡说,别怪我不客气!”要知他自幼对亲人的记忆只父亲一人,岂能容忍他人当面侮辱?
那宁国公主出生高贵,更是不曾受过这等羞辱,当下粉脸胀得通红,满腔怒火眼见就要蓬勃而发,梅殷忽然握紧她的双手,向内输入一股真气,轻声道:“你既当他是外甥,便该好好讲些道理,对不对?”
宁国公主浑身一震,随之面上潮红略褪,但见她深吸口气,正色道:“孩子,你年龄虽小,却是我大明的子民,岂能认贼作父?想当年,那贼子里通外国,不知害了……”才说两句,即已被黑蛋铺天而来的污言秽语所截断:“放你娘的狗臭屁,我操你老母,我日你祖宗,我……”直气得宁国公主浑身发抖,照他脸上重重挥出一记耳光,怒道:“你这目无尊长的畜生,今天…今天我要替妹子狠狠教训你一番!”
李黑儿双目圆睁,梗起脖子吼道:“我就说!我偏说!臭婆娘,我爹爹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最大的英雄,最……”刚说一半,就觉头上脸上胸上臂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却是不避不让,口里丝毫不歇,兀自大骂:“日你老母,干你祖宗八代,有本事你就将小爷打死在这里,否则……”话音未落,蓦地颈间一麻,就此昏迷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