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澄霄任由大猴子舔着她的手,她把脸埋进膝盖间。
一下一下,心脏都变得酸凋凋地柔软,虽然有些可笑,但那些很久远的记忆终于从深处泛上来。
那是六岁以前懵懂记牢的,属于“母亲”的残留的温柔。
六岁生日后父母出事,这样的温柔就变成嵇澄霄的奢望。裴绍很爱她,但他的爱是培养。从小裴绍用各种手段培养她独立,把不到七岁的她独自扔在街头然后躲在一旁观察,让人假装坏蛋来诱骗她,十二岁起被迫跟教官学格斗,一言难尽。
青春期的时候嵇澄霄一度十分仇视裴绍,在日记里骂他是个变态,她觉得自己就像裴绍养在培养皿里的一颗细胞,被用各种手段刺激观察,满足他的变态研究欲。
到后来她渐渐有所察觉,裴绍所做的,就仿佛……就仿佛很早开始做好离开她的准备。
嵇澄霄直觉那跟他的挚友——她的爸妈有关系。裴绍不肯多说,她自己偷偷翻过书房,只找到一份署名是她爸爸的野外工作报告。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这份报告被翻得很旧,里面提到一座在山里偶然发现的疑似遗迹。
那座山,就是裴绍最后去的地方。
嵇澄霄隐约记得小时候,裴绍总是对啼哭的她说,爸爸妈妈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听起来就是骗小孩的伎俩。后来渐渐长大,他再也没那么说过。
但以裴绍的变态教育方式,从来不会用“善意的谎言”哄骗她。拿着那份报告,正处于青春幻想期的嵇澄霄控制不住开始脑补,手都抖了。她忽然想到,裴绍说的万一是真的呢?
她的爸爸妈妈,真的只是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人会下意识相信符合自己期望的怀疑,不管可能性多么渺茫,一旦怀疑产生,平时种种不在意的蛛丝马迹都会立刻变成铁证,嵇澄霄就是这样。她想起裴绍从来没有主动带她去祭拜过父母的坟墓,即便后来她自己要去,他也表现得有些不以为然。
裴绍最后进山的举动,就成为加重嵇澄霄这种怀疑的最大一块砝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来到了这里。
一切还没有开始,就戛然而止。
换了个坐姿动动腿,嵇澄霄伸出手,怅然揉蹭两下大猴子的后背,然后打开腰包。
手指拂过两张照片的时候顿了顿,终于掠过去,取出包里比巴掌略大一圈的金属盒子。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野外必备的救生宝盒。
这个盒子里的救急用品加上腰包里教官送的黑色军刀,还有一个六公分长的强光小直电筒、一小盒风油精、一把多用工具刀、铅笔便利贴、一块棉布手帕、几块德芙,就是她身上额外带着的所有财产。
其余东西都落在了营地的帐篷内。
指北针和手表则已经坏了。雷击过后从昏迷中醒来,她就已经身处这个世界,没有队友,只有她自己。
嵇澄霄决定接受这个现实,努力活下去,只有活着,希望才能存在。
而活下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这附近找个落脚点,坚持到腿伤痊愈。
从盒子里找出药瓶,倒了一枚云南白药的救命丹吞服。这种地方可没有拿碘酒处理伤口的待遇,不过动物往往用舔伤口的方式清理兼消毒,鉴于大猴子已经帮忙舔干净,她就只用一小块折叠的纱布将伤口保护起来。
其它小些的伤口却没有合适的办法处理,她并没有那么多纱布可用。
这会儿,小猴子因为亲长的出现早就恢复了原态,竟然又给她弄来不少浆果,并且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她。
嵇澄霄估算,从刚才吃掉那颗浆果到现在已经有半个多小时,没有任何不好的反应。尽管时间嫌短,但这果子多半是没问题的。她于是心怀羞愧地和两只猴子分享起食物,没有办法,她现在就是个残废。
大猴子没有吃,而是看着她给小猴子砸果核,看了片刻突然转身跳走。过会儿回来的时候,嵇澄霄就惊奇地看见它从肚子底下不断掏出一种坚果来。
原来那儿有个藏在毛里的囊袋。
不知道它到底是猴爸爸还是猴妈妈——
即便嵇爸爸是神经生物学家,嵇妈妈是植物所研究员,遗传了他们俩对动植物的热爱兴趣,又受到裴绍这么多年的影响,嵇澄霄的生物知识已经算得上丰富。但是现在面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往积累的知识也不那么靠得住了。
纠结这种问题,不过是她下意识的自我减压。
当大猴子吱吱叫了一声,把坚果朝她和小猴子推去,然后伸手讨要过石头,“喀”地一声砸开一颗果核,却把果仁捡给她的时候,嵇澄霄恍惚有种错觉。
给予自己找到的食物,它怎么像在把自己当幼崽养?
大猴子抓起果仁要朝她嘴里塞的时候,这种诡异的感觉更明显了。
嵇澄霄连忙拒绝,她也吃了不少果子,开始觉得涩牙了,并不想贸然尝试新食物,于是在旁边找到一棵最近的树。看了看没问题,将军刀重新绑在腰间,戴好斗笠靠上树干假寐。
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听着两只猴子在身边嬉戏的愉悦叫声,疲惫渐渐从身体里涌上来。嵇澄霄相信有危险的话它们会给自己报警的,就放任这种疲惫漫过全身。
均匀的呼吸声中,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愉悦的梦。
梦的一开始,她正在被可怕的巨兽追,突然教官出现了,教训了她一顿后传授了强大的一招,接着她就飞回去,把巨兽干翻了!
最后他们高高兴兴地切了巨兽的大腿,一边烧烤一边开篝火晚会,有裴绍,有爸妈,还有两只猴子。裴绍对猴子的兴趣比对她大得多,他们坐在一起像两个中年大叔一样聊天。
然后嵇澄霄就被一阵尖利的大叫声惊醒——
睁开眼的瞬间,她仿佛还沉浸在梦境里,有些恍惚。但下一秒就警醒地回过神,连忙寻找发出叫声的大猴子。
在转过身看到那个灰色小身影的瞬间,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大猴子四肢着地,弓腰身体后倾,尾巴夹得紧紧,第一次露出欲扑袭的凶相!
而它的对面是一条高昂起上身的蛇,那条蛇比嵇澄霄的手臂还粗,乍一看有近两米长,一口就能把大猴子的体型吞下去!
小猴子就在他们对峙的旁边,此时被惊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嵇澄霄一看就明白那条蛇本来是打算捕猎小猴子,结果被大猴发现。
惊醒她的叫声告诉她这一幕就是刚刚发生的,就意味着大蛇不会对峙多长时间!
这种冷血动物的所谓对峙只是在攻击前衡量一下对手,嵇澄霄此刻无比确信哪怕它那并不复杂的脑子也很容易判断出,一只兔子大的猴子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她心急如焚,怎么办?
蛇头是圆的,身粗尾细、攻击的姿势都倾向于无毒性!
吸引它的注意力!
立刻下了决心,一只手握住军刀深吸口气,猛然向那条蛇发出一声暴喝!
那条蛇和大猴子都被她吓了一跳,蛇悬起的半身明显向后猛一缩!
嵇澄霄却突然愣住,她这才想起来按理说蛇的听觉是很弱的!
只要能吓退最好——嵇澄霄是这么期望的,但不如她所愿。
那蛇分明被激怒了,悬起的身体一纵一压,快地来不及喘息,就如利箭般向她袭来!
她的手立刻抬起来,已经做好狠狠掐住这畜生脑袋的准备,然而一道灰影此时从眼前闪过,交错间,嵇澄霄愣住了,她的心脏几乎忘记了跳动。
大蛇翻滚到旁边的地上,它的口中紧紧咬着一个灰团,那是大猴子柔软的腹部,而大猴子的爪子,正刺在蛇的身体上。
它的口中发出痛苦的吱叫,溜圆的金色眼睛,看向嵇澄霄。
嵇澄霄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她张开嘴,可发不出声音,忽然就像发疯了一样地扑过去,不顾腿伤,她握着刀狠狠扎向大蛇的身体!
然而连续地滑开,特殊合金制作的军刀竟然扎不穿这层鳞皮!扔开军刀,她一只手死死掐向大蛇的脑袋,另一只攥拳不顾一切地砸在它身上、七寸,使尽全身的力气,就像在无声嘶嚎!
一下、一下,只有暴怒和杀意,崩开的伤口把纱布染红,疼痛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是伤口,是手指,还是胸腔。
她甚至仿佛没有听到脑海中,那个突然响起的无机质声音:
[扫描发现可用能量,吸收/充能]
[自动充能允许,1……]
手下大蛇的身躯突然就软了下去,像被吸干了所有力气,不再挣扎。嵇澄霄怔然住手,她两手鲜红黏腻,有她自己的,但更多的是蛇血。
颤抖地伸出手,掰开蛇头无力张开的嘴,大猴子努力动了动。它想爬起来,在嵇澄霄期望的视线中却又跌回去。
嵇澄霄伸手想要摸向它的身体,却落不下去,顺着它的视线,她这才注意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小猴子。
从刚才起,小猴子喉咙里就不断发出呜咽一样的惨叫,焦急又仓惶可怜。
它凑近大猴子,想要舔它,就像它以前做的那样,却被大猴子推了推。
被朝嵇澄霄的方向推。
在小猴子激烈的叫声中,它仿佛想发出声音,却只是从嘴里吐出一股带碎块的血,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对生的渴望,而另一只爪子,伸向嵇澄霄。
那只爪子上,不知何时抓着一枚蓝紫色果子,长得漂亮极了。
嵇澄霄怔怔搭住它的爪子,眼泪滚烫地砸落,控制不住。
它变得悄无声息。
嵇澄霄轻轻托起它那么小的身体,就像一只最弱小的兔子,还带着余温,却变得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大蛇的牙齿不但咬碎它的内脏,也折断了它的脊椎。
嵇澄霄一只手狠狠压住自己的胸口,哽痛。
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把自己当做幼崽,甚至是不是真的把她当成幼崽,有多么可笑。
可是它却像保护自己的幼崽一样,用自己的死亡来保护她。
它当然知道自己不是那条蛇的对手。
当尸身温热的血流到她手上,刚刚那个恍惚间响起的合成音再次传来。
[扫描发现可用能量,吸收/充能]
嵇澄霄摇头。“不,”她沙哑着嗓子,“不许。”刚才蛇身的骤软让她模糊明白了什么。
乍然,一个回忆闪过,刺痛她的眼睛——
那是巨兽的利齿撕裂幼崽腹部的场景。
“不要——”她惊恐、愤怒地猛然尖叫起来,“我不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