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晒三竿时,江鱼方才起身,聂老头倒是在院中树荫下打坐着,两眼微闭着,真就好似一个得道高人一般。笔下乐 m.bixiale.com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虽然无耻,老而猥琐,可这样双膝盘坐,端的是有几分卖相。只是靠近了再看,谁知他那双膝上竟还放着菜碟,油腻的猪蹄被啃了半拉,放在碟上,偶有日光映照,反射着油腻腻的光。
若是再仔细看,更能看到聂老头虽然双眼微闭似是养神,可嘴巴分明还在微微地嚼动着口中肉食。
这仙风道骨的模样装得倒是神秘,偏偏自身管不住那张馋嘴,生生把一身气质破坏了十足十。
本是刚想称赞这老家伙几句,这念头当然只能是默默打消。
真要细究,这老家伙十分不正经,便是连那位公孙述都比不得。
聂老叟在湖底被困多年,有人画地为牢,便足以养得个高人性子;或是难以忍受,便早已痴狂发癫。
偏偏这个老家伙最是奇特,不曾疯魔,心性却也没见得养得多好,生生落下了这份癖好。非得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放点酒肉,不然浑身发痒难耐,一刻不见便嘴馋得慌。与自家师尊比,自然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反倒是和当初给父亲驾车的老车夫极其相仿。
那老家伙也是个酒肉饕餮,嘴里总时刻就爱嚼着点东西,当然不似聂老头这般总嚼着熟肉,而是叼着根狗尾巴草,马儿嗒嗒前行时,他便坐在车辕上,衔着的狗尾巴草也是一摆一摇,有时兴起还会吆喝那么两句。这副模样,自然是不衬江府车夫的身份,总有人说过,可父亲也不曾换过他。
许是人老了,老车夫还喜欢和人讲些大道理,每每扯住江鱼便要唠叨些什么类似于“天之四极五象,倾野而沃泽,峰峦如海,横鞭赶桓...”的玄之又玄语句,倒也不顾得江鱼能否听得懂这些神神道道。
江鱼至今仍记得这全篇内容,约莫有小千余字,可也只是记得,却十分晦涩难懂。
时至今日,他将那内容记得清晰,却有些忘了那张同样满是皱纹的老脸,不过想来定然也要比之聂老叟这张菊花老脸要好看上不少。
自己幼时曾经也向往江湖,偶尔听人说老车夫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便跑过去问。真还就听了老车夫侃侃而谈了半个时辰,可翻来覆去不过是某某少侠如何英雄救美,又吹嘘自身如何如何牛逼,仿佛擎着他那根斑驳的马鞭便能够横压江湖诸多豪杰十数载。
初听时倒也新奇,真以为他是个隐而不出的大高手,可左右让他表现表现,老家伙却只会挥鞭赶马车。
那些自吹自擂的话听得多了,耳朵不免结了茧子,江鱼也不甚感兴趣了。
有问过老车夫天下的高手有多高,老家伙就半倚着车辕,看着自己扯道:也就如这车辕一般高。
他自己倚着车辕,自然还要高了半个身子,这话里显然是小瞧了江湖豪杰。
不知道老家伙若是当真见到聂老叟一剑分水开湖、听闻叶西湟青锋斩红霞、白猿祖师白衣三剑倾峨眉山,又会有何感想?
如此,还能否大放厥词?
可还真就能自信满满的拍着车辕说出这般话?
遥想最后见他的时候,那老车夫在他身前蹲下,摸着他脑袋,说道:“等老家伙回来,一定再跟少爷说道些江湖事,一定会给少爷带匹白马回来。”
只是老车夫赶着马车,一路往东出了江府,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鱼狠狠揉了揉脸颊,看到聂老叟不知何时已经是站立在一旁,捏着猪蹄大口地啃着,望着他回过神来,咧嘴笑道:
“小子,来找老朽我作甚?”
他这声腔倒是拿捏得十足十,只是手里的猪蹄破坏了苦苦营造的高手形象。
江鱼朝着亭上努了努嘴,道:“聂大高手,喝一些?”
彼此在亭间坐下,自然也有仆人奉上酒肉菜肴,江鱼摆起杯盏,将酒倒入,便有醇香在荷花池上蔓延。
小猫儿在脚边探头探脑,想要跳上石桌,却被江鱼捞住,放在膝上缓缓顺毛。
“小子,别以为小恩小惠能起到作用。”聂老叟嗅了嗅鼻子,虽然馋得不行,可口上却不愿服软。
江鱼淡淡一笑,根本不搭理他这话,继而问道:“聂先生,敢问在当今江湖,您位列几等?”
聂老叟灌了口酒,轻笑着摇头,指着江鱼道:“我便知你这小子从来不安好心,又来窥探我虚实。”
“这天下第一我自然不敢去当,可若以往日江湖,老朽我也算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英雄墙上我列于其一,便只如此!”
江鱼眼中光芒一转,问道:“我师傅又当如何?”
聂老叟更笑的畅快,自诩看破了江鱼的意思,撇嘴道:“如此旁敲侧击,怕不还是问得此事。”
“老叟虽然高傲,自负看不上江湖上八九人物,但你那师尊的确不凡。往日高手之列,他自也是顶尖的数人吧,虽然我心中也不愿承认,但倒也的确差了他几分。”
江鱼心里暗暗诽谤,这老家伙被自家师尊困在湖底这么些年岁,显然不是差了几分而已。
“聂老先生已是这般强势,我师尊如何也要算是强上不止一筹,天下还有谁人更加强势?”
听了这话,聂老叟端着杯盏,不再贪恋地痛饮,而是放在唇间微嗅,白了他一眼,缓缓道:
“你这小子,话里话外不过都是踩了我一脚捧自家师尊,左右不过是想问他那老家伙能否天下无敌吧?”
“神州之上,十九州并列,英豪何其之多,几如长河之鲤。你家师尊纵然一心扑在武道之上,又被称为冶父山千百年不出世的天才人物。可纵然是他,又如何敢称无敌。天道渺渺,谁人敢当绝顶?却不惊扰天上人?纵然是当初的丰道人,可真算是陆地神仙一般人物罢,而今来看却又如何?”
“且不论远处,便直说一事,丰道人门下三徒,渺渺道人得了一身真传,一身武功可臻似天人,你那师傅纵然英姿,可敢比之?”
“就算是再退一万步,你师尊是江湖顶尖的人物,便又与你何干?他纵然力压武林,可此时人已出海去了,你还能借他势不成?”
江鱼自矜的点了点头,避开这个话题,顺势问道:“师尊自言出海寻仙山,海外当真有仙山,又当是在何处?”
聂老叟哑然失笑,道:“小子你这话折了又折,终归其实是问自家师尊何时得归罢。”
“代代江湖顶尖英豪,自觉武道难以精进,或是以为已至武道尽头,倒也都会选择出海寻那仙山。”
“可仙山缥缈,哪里又是说寻便可寻到的。纵然寻到,仙山高悬,登临其上,机缘难得,又怎可能会回返?”
“所以,老朽我才不会去追寻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糊弄别人也还可行。你也别期待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你那师尊多半是难以回返了。”
说话之间,老家伙眼尖,望见江鱼动筷想要夹他面前一盘熟肉,便抬起筷子一下打落,自顾自地捏着白须骂道:“滚远些,别抢老子的吃食。”
江鱼啧了声,倒也没有强求,只是在心底埋怨这小老头着实小气,偌大一桌菜肴,他偏偏霸占着不让他人去动,真就是吃着碗里的还要霸占着锅里的,难不成还能自己全部装进肚里不成。
转过院外,江鱼想去寻那位飒爽的红衣女侠,可临到之时,却听见又有其他女声欢笑传来。
江鱼在外犹豫了片刻,打了个折转,自朝回走去。
只是没有想到,他方才转过身,那小院院门却兀自被从内而外推开。
高凤薇身侧,却又有一个身姿窈窕,一席青柳霓裳群的女子,那对眸子望着江鱼的背影,闪过某些别样的情绪,调笑着遥指询问何人。
江鱼倒是听到了这话,他反倒没了兴致,径直离开,始终不曾回头望过。
偌大个高府,江鱼还真就感到几分乏味,聂老叟那厮沉溺在酒肉中难以自拔,他左右寻不到个可以畅谈之人,这日子过得平淡得紧。
之所以在高府暂歇未离,倒也是有几分别样原因。
数日之后,倒也算是一处良日,正适宜祭祀祖先。
由是这一日,江鱼随同高义,一同登上了那山峦高耸的北通山。
茫茫山野之中,绿荫林立,绕过那山路,越发深入这深山老林中,竟有一处寨子跃入眼帘。
北通山藏甲三千,正在此处。
在高义引领之下,观察过这山林间的寨子士卒,二人便来到寨后,这里却是栽下一片郁葱竹林。
竹直而空,不贪不折,君子常以此自比。
竹林之间,一座衣冠冢便藏在这片山林中,墓前并无石雕镂刻,不过只是青竹遍布。
偶然有秋风拂过,林间沙沙作响。
江鱼立在这座无名衣冠冢前,眼圈慢慢地红了。
江府极盛之时,天下何人不侧目,来往宾客生生能将那门槛踏碎。
可时过境迁,而今却连个坟茔都不得立,只有高门房在这偏僻青州北通山,悄悄立了一座衣冠冢,更不敢铭刻碑文。
面上刀疤好似蚯蚓般蜿蜒的青州盟主高义站在稍远处,望着江鱼呆立在坟前默不作声,表情无端抽搐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江鱼将祭祀之物取出,一一放在坟前,怀中猫儿探出脑袋,他一巴掌按了回去。
他未曾回头,只是轻声道:“你先离去罢,让我独自一人在此地呆一会儿...”
高义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无声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微微一欠身,无声走开。
他独自穿过始终不曾开辟的山路,自密竹山林间走出,抬眼回望了彼处,密林遮掩了视野。
有人无声靠近,高义冲他微微点头,二人往那寨中走去。
林间沙沙,看似无人踪迹,偏偏又不断有数十人从林中走出,无声跟在他身后。
此地虽只是一山野的孤坟野冢,却有他暗地里布置的暗哨看守,至于那寨中士卒,都有禁令,不许靠近此地。他们更不知这山峦深处究竟藏了些什么,其实不过一座孤单衣冠冢,无金银宝器,偏偏在高义心中重愈万金。这三千甲士,便被他暗中布置于此,若是他未曾遇见少爷,那么他们会一直守护这座孤单野冢。
可江氏有后,那么一切安排也都需要变一变了。
他走入寨中,内里布置森严,士卒披甲带刃,虽不是朝廷兵卒,却远比官兵更来得精锐。
除了没有一个官面上的身份,远不是那些山峦中所谓悍匪可比拟。
于寨中高处,眺望山景,如此大好山河,可偏偏却只能埋没暗藏忠臣衣冠冢。
入青州,登盟主位,他表面上并无过分动作,不过只是立下尊胜门一处江湖势力,可暗地里的布置却丝毫不少。这些甲士,便是这些年借着南三州受灾,暗自里收拢所得;至于兵器铠具,则都是他从那地方已经糜烂了的驻军手中购得,这些年承平,各处军伍早已经烂到了根子里,只要钱银给的足,便是朝廷镇国重器红衣大将军都敢往外发卖。
至于尊胜门虽说称不上高手如云,但在南三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看似在铲除河上匪一役中表现不过尔尔,其实不过都只是水面上的能量。
高义出神地望着西边余晖,霞光万丈。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询问,“一些老伙计,也合该动一动了。”
那人略略点头,顿了顿,却又道:“大体当是无碍,只是...却也又有些许问题。”
高义根本无须详细询问,便知道他说的是谁,颇有些无奈地揉揉脸,沙哑道:“是那老车夫吧...”
那人沉默。
显然,是默认的表示。
“且无须去理会他...那老家伙,随他去吧。”
高义也是无奈,虽说他最是受信任,但也不过只是个居中协调的位置,并无真正权利调动其余六人。
“就看他日后在泉下,自己有何颜面去面对老爷。”高义心中着实有几分愤懑情绪,却只咬牙沉闷说了这一句。
“还有一人,始终难以联系上。”
“梁上君自有别样叮嘱安排,只如此吧。”
顿了顿,他旋即回头道:“我们这里一些人手,也合该有所安排了。”
“南三州军所之处,都已打通的差不离十,我们的人也多已安插进去,空饷吃了这么些年岁,倒也该是足够了。”
高义淡淡摆手,轻巧道:“这三千甲士,便分批顶了那空头饷吧。”
“属下会去安排...”那人点头应下,又道:“青州庚州牧处...”
“我亲自去拜访这老家伙,其人自九千岁手中买官得位,左右也不过是贪恋财银。既然他要捞银子,我们喂饱他便是。”
“可若是真就是自装清高,油盐不进,非要与我尊胜门为敌,便给我活剐了这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