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有多么可怕。
可怕到他所做的一切,事无巨细,都没能逃过他那双冷厉的眼。
可是他,却始终隐而不发,任他自以为是地捣弄着一切……
“知道朕,为什么不阻止你吗?”
“因为朕想知道,到底是段鸿遥厉害,还是朕更厉害……甚至……”
说着说着,黎长均激动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来来回回地在花无颜面前走动着:“甚至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九始神尊!哈哈,他算什么?朕才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霸主!朕才是四海宇内,唯一的王者!”
……
凡有智谋者,无不带着几分狂妄。
因为心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所以更狂妄。
对于黎长均其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一代奇才,聪明绝顶。
只是他的聪明,用于齐家治国之后,完全给了求生的强烈意念。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然而过度贪恋生,就会走向反面。
例如秦始皇。
想永生永世,想百代无疆,想万世长存,想与天同寿。
长生,是人类很久以来光辉灿烂,却到今日仍然无法完成的梦想。
也许永远不可能完成。
但是黎长均,显然不这么想,更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曙光,所以执著地认为,自己是上苍命定的幸运儿,自己有能耐,主宰一切。
这种想法是好的,但目的是不可能实现的,他采用的方法也是冷酷无情的。
败局早已注定,只是某君执著地不肯罢手。
一定要得到。
凡是他想追求的东西,都一定要得到。
权势、富贵、美色……这些他人想要的,他都已经得到太多,所以,他现在唯一渴求的,是无限延长的寿命。
为此,他也不惜,让整个黎国,尤其是他身边最亲最近的人,沦入地狱。
比如黎慕云,比如黎长乐,比如那些早夭的皇子……
在这一点上,他的狠毒,可以与安清奕并驾齐驱。
忽然地,黎长均唰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双目凛凛地逼视着几乎趴在地上的花无颜。
感受到他冷厉的目光,花无颜颤抖得更加厉害。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经只剩恐惧,比当初躺在破庙里等死时,更为浓烈的恐惧。
倘若那时死去,他还能求得一具完身,死在这个男人手里,他将尸骨无存!
“很好。”挪步走到他面前,黎长均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听说,那段鸿遥向来有熔身铸骨,脱胎换体之术,朕……”
阴骛至极的话音,突然间寂然了。
过于沉重的压抑,让花无颜悄悄地抬起了头……
满空荧光飞舞,渐渐汇聚成一行流动的绿色字体:
六月十六,苍蘅以西,启我天国之门……
……
“哈哈哈哈……”很久之后,转龙殿中响起黎长均那猖狂至极的笑声。
二十年。
他辛苦等待了二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个足以改变他命运,改变天下万万人命运的消息。
苍蘅以西,天国之门!
他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什么莲花圣女,什么血莲之子,都不重要了!他要直接杀入那个神秘的王国,夺取他想要的一切!
九始神尊如何?御宇乾坤如何?只要他想要,他便能要!
荧光流散,无穷无尽的黑暗,再次淹没了一切。
当花无颜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面前多了个人。
冷峻面容,修长身形。
“走吧。”他看着他,话音中带着一丝微悯,“离开这儿,去过你安静的日子……”
他看着他,两行泪水潸然而落。
“要学会忘记……”转过身的刹那,他听到那个男人继续说,“不管这个世界曾如何地伤害过你,都要……学会忘记……”
忘记。
这应该是郎程言这些日子,第一次出自真心的话语。
自莫玉慈离开之后的这些时光,他一直深深沉浸在痛苦与仇恨之中,难以自拔。
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一张张银丝网,缚住他的心,他的身,罩住他的整个世界。
在这一刻,当黎明曙光即将绽放的一刻,他终于找回了一点点,昔日的自己。
当然了,有一点我们也要说明了,无论花无颜此人如何如何,他到底,从来没有做过伤害郎程言的事,他们之间,是绝对的路人,所以,要宽恕他,甚至出手拯救于他,对郎程言而言,是比较容易的。
……
再次走出天元宫时,天,已经微亮。
清新的晨风拂过男子刚毅的面容,让他那颗冷寒多日的心,终于淡淡地,淡地抽发一丝生机。
抬起右掌,接住第一缕淡薄的日光,他,终于笑了。
仿佛看见一袭浅裳的她,莲步姗姗,正朝着他慢慢走来。
慈儿。
在历经这么多风雨之后,我终于明白了,那一丝盘亘于你心中,永不消散的光明与温暖。
那是你对这个世界,给出的,最善良最真诚的答案。
你爱这个世界。
就算这个世界伤害了你(包括我在内),你仍然以一种包容的情怀,在爱着身边的一切……落宏天、赫连毓婷、莫玉恒、纳兰照羽、郎程晔、郎程昕……
你爱他们,就算这种爱,与对于我的爱不同,你仍然爱他们。
所以,即使我伤害了你,即使我……你还是能够凭着心中那一缕薄光,煎熬着撑过最艰难的时光,等待着我归去。
慈儿,是这样的吧?是这样的吧?
慈儿,我会归去的,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回当初的自己,当初的你。
……
望着前方那不见尽头的驿道,容心芷眸中无声闪过丝焦灼,再次提高了马速。
转过一座小山坡后,道路两旁的树丛里,忽然起了异动。
冽风荡漾,拂动女子垂于腮边的秀发,却吹不散空中那股凌厉至极的杀气。
冷睨着面前数十条黑影,容心芷高坐马背,眸沉如冰。
唰……
长剑出鞘,一句话都没有,直接杀将过去。
刀光,剑影,衣袂飞扬。
她已尽了全力,却仍然无法突围。
一则寡不敌众;二则,对方都是经过长期训练的绝顶高手。
洁皙额头上,渗出层薄汗,咬了咬柔唇,连续数招狠厉拼杀之后,容心芷拔马,往斜刺里冲去。
她这一举动,显然出乎所有杀手的预料,攻势稍松,也为容心芷赢得了转机。几乎不假思索,她迅疾从怀中掏出那株紫色兰花,凌空一抖,炙热内力从体内直达指尖,再传导至兰花上,那看似娇弱的花叶,立即爆出一簇橘黄色的光芒,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众杀手先是一惊,继而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为首之人比较识货,当即喝道:“捂住口鼻!”
已经来不及。
凡闻此香者,皆觉心中欢快异常,什么戾气杀气,消弥殆尽,只是想笑,仰天狂笑。
容心芷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这一堆纵声大笑的男人,忍不住轻轻莞尔……纳兰照羽,真是个有趣之人,即使研究出来的“毒药”,也这般与众不同。
一条紫色的缎带,突兀从树林中射出,自那些男子脖间倏忽划过。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甚至不清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些方才还大笑不止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何方高人?”转头看向树影深处,容心芷的面容,再次恢复清冷……她虽有仁义之心,却并不像莫玉慈那样“博爱”,对于这些人,并无半丝同情。
林中寂寂,并无人应声。
看来,对方并不想露面。
冲着树林深深一拜,容心芷夹-紧马肚,扬鞭而去。
纳兰太子,这份恩德,小女子永志不忘,大安,也不会忘记你的高义。
……
四月初十。
春日阳晖,洒落在浩浩湘江之上,化作金粼点点,为水光,为山色,更增添了无边的韵致。
可站在岸边的冉济与韩玉刚,却双眉深锁。
已经快半个月了,却始终没有得到皇帝的任何讯息,看只一道湘江,却似万丈深堑,切断了他们和觞城所有的联系。
该怎么办呢?
近百万大军留滞边城,每日里消耗钱粮无数,却无仗可打,再这样继续下去,愁人啦!
“冉将军!韩将军!”
一道清亮的声线,忽然从后方传来,冉济和韩玉刚同时转首,遥遥看去。
但见滚滚风尘之中,一乘飞骑遽速而至,马上女子虽然容色疲惫,却英姿不减。
“……”冉济和韩玉刚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茫然……这倒怪不得他们,容心芷从小随父在外驻守边城,尔后又入宫为妃,冉济与韩玉刚自然不会识得,突兀见到一个女子无端端在此处出现,除了满腹的疑惑之外,更是深深警戒。
“两位将军,可有皇上的消息?”翻身跳下马背,容心芷甚至顾不得掸去身上灰尘,急匆匆近前问道。
“……皇上?”冉济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请问姑娘是?”
“我乃潞洲都尉容伯韬之女容心芷,授品婉仪。”
“婉仪?”冉济和韩玉刚齐齐一怔……竟然是后宫嫔妃?
见他们仍是不信,容心芷从怀中掏出银绶银册,唰地抖开,另外,还有一封铁黎的亲笔信。
冉济与韩玉刚在铁黎手下效命十余年,对他的笔迹,自是再熟悉不过。
看罢信函,两人面色同时凝重,尤其是韩玉刚,当下便红了脖子,连声“呸”道:“九州侯这老狗,贼心不死,居然妄想废帝!”
冉济却满脸沉思……浩京情势危急,按理说,铁黎应令他们调兵回援,可是关于此节,信中竟无一言半语提及,这,又是怎么回事?
“容……婉仪,京中情形到底如何?”
“有纳兰太子在,暂时无虞。”
“哦……”冉济与韩玉刚顿时齐齐舒了口气……原来有尊大神镇着,即便枭悍如九州侯,也心有忌惮,如是这般,反倒帮了他们的大忙。
“回营吧。”最后朝对岸看了一眼,冉济沉吟道。
六道目光交错,达成共识。三人旋即转身,朝宿营地走去。
入得军帐,屏退左右,冉济当即问道:“容婉仪,依你看,如今这情势,该如何行事?”
“将军若是不介意,请直呼我的名字吧,”容心芷不说正事,倒是先提了个小小的要求,然后话锋一转,“请将军设法送我过江。”
“过江?”冉济却是一怔……现在湘江江面整个儿被黎国的水军截断,莫说过江,只怕连鸟儿都飞不过去。
“心芷一定要去觞城。”目光坚定,神色毅然,容心芷无比果决地道。
……
“请姑娘容我一晚,可好?”思索良久,冉济正色道。
“将军若有难处,不妨直言告知,心芷愿尽绵薄之力。”
冉济略略一怔,就连脾气暴躁的韩玉刚,都不由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请姑娘随我来。”不再客套,冉济起身朝旁侧走去。
抬手指向沙盘,冉济侃侃言道:“姑娘请看……这儿,是东岸,这儿,是北岸,黎国的水军,几乎截断了沿途数百余里的江面,若是强渡,恐……”
“能不能设法将其中几只军船引走?只要打开一个小豁口,心芷便有法子突破封锁线。”
……
冉济和韩玉刚对视一眼,对面前这女子,无形中又多了三分敬重。
“姑娘所言甚是有理,若是引开敌军战船,最为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我们主动出击。”
“确实,”韩玉刚也难得地冷静起来,“若是我们佯攻,然后再佯败,让黎国水军追击,其封锁线自破。”
“那就这样。”不用一个晚上时间,容心芷直接敲定了战略战策,因为她深深明白,时间不等人,万一身在黎国的皇上出了什么事,她纵使有浑身解数,也挽不回败局。
共识达成,三人各去休息,准备第二天的“越江”行动。
万籁俱寂,夜色深沉,容心芷辗转难眠,披衣而起,缓步出了营帐,往江边而去。
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默默立于岸边,任那湿润的夜风吹过脸颊,容心芷眸中一片清寂。
不知不觉间,她又想起了那个女子。
那个清丽纤弱,骨子里却刚韧内敛的女子。
她们相识的时间,真的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