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遮面枇杷面,玉人楼上玉人吟。
武帝寻仙不见卿,山东蓬莱在洛城。
蓬莱仙山虚无飘渺,无迹可循,只有这洛阳城内的玉人楼才是真实的。
嫖客们总是这样感叹。
现在是赵玄姬一天中休息的时候,她卸下脂粉,洗尽铅华,缓缓走至床边。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胡总管下午如约来了,并且告诉她王爷今晚便会光临她的玉人楼。她托故赶走了堂下的嫖客,只为留下所有的精力来服侍床上的这位客人。
因为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香炉里飘出淡绿色的薄烟,既香甜又醉人。曼陀罗、野罂粟、香白芷、草乌头……任何她所能弄到的、想到的麻醉药草都被她塞进了那只香炉。
赵玄姬除去衣衫,将随身的香袋放在客人的枕边。这只香袋同样也被她做过手脚,即使香炉里的那些花、草、种子都不能将他迷倒,她这只香袋也已足够。
客人确实已经沉醉,但依稀还能看清赵玄姫的脸。
是张很年轻的脸,圆嫩腻滑,看不到一丝皱纹,也不算太丑,但,“原来你长得真的很一般,只怕连……”
“只怕连南宫昕儿的一半都及不上,对么?”赵玄姬浅浅一笑,接下对方的话,她说着俯下身子,大概是想让她的客人看得更清楚些。“王爷是不是觉得这一万两银子花得太不值得,太可惜了?”
“不可惜,一点也不可惜。”唐潜却摇摇头,话语里依然带着笑意。“我花一万两,看了你这张脸,以后就绝不会再在你身上花一分钱了,而其它的那些嫖客还不知道要继续在你身上花多少银子,你说我是赚了还是亏了?”
赵玄姬嫣然一笑道:“王爷是何等枭雄,哪一次亏过?”她说着,手已经开始在男子的胸膛上游走起来。“但不管怎样,今天还是让玄姬好好的服侍你一次。”
唐潜垂下眼,女子的手臂粉嫩如莲藕,但动作却僵硬得像块木头。那些脂粉窟里风尘女子人人都修炼得炉火纯青的勾引魅惑的工夫,挑逗传情的本事只怕她一样也没学会。
唐潜看得有趣,脸上弯出笑意。过了许久,也不知是那香炉里的药性起了作用还是他本身看昏了眼,他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看上去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究竟在哪里呢?
他脸突然沉了沉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女子的眼里闪过异光,颤了一下。然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软语娇笑道:“王爷是不是对每一个遇到的女子都这样说?”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那些客人也总对我说以前见过我呢,每次我还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谁知道一问,他们全都说是在梦里见过我——”她顿了顿又接道:“哎,你们男人的话我总一句也不信了。”
赵玄姬说完突然凑过身来,压低声音道:“王爷定也是在梦里见过我吧?”
唐潜笑而不语,赵玄姬亦嗤笑出声,也觉得自己的谎话扯得实在不怎么高明。好在她准备的那些药草似乎已开始起作用,因为客人的眼睛已经一搭一搭,说话也有意无意。
唐潜低低道:“你知不知道我从不在外面过夜?”
“为什么?”女子看上去有一丝惊讶,盯着她。唐潜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但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赵玄姬会意,客人不愿回答的问题,她便不再问,只转口道:“那王爷今晚如何又……”
“今晚我只是有些困了,想睡一觉而已。”唐潜就像是缺氧一般,深深吸了口房间里的香气,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然而这香气他吸得越多,就醉得越厉害,也迷得越厉害,到最后他的眼皮终于完全闭上,只嘴里偶尔还能含混着答出一两句话。
这时候,赵玄姬才用力甩开对方,就像甩开一具死尸一样。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转为轻蔑、厌恶与诡异。
她的手缓缓伸向床角,拿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尖刀。
她轻轻地凑过去,“狗贼,你也会有今天!”
她的话语本来极轻但听起来却让人不禁毛骨耸动,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嗜血的夜狼。
但她并不急于下手,而是把玩着手里的小刀,幽幽道:“王爷可知我今天为你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
“是什么?”迷药的药力越来越强,这些麻香不仅能令人神智一点点溃散,也能令人的感觉麻痹。
“是‘十面埋伏’!”赵玄姬的眼神如利刃般射向床上的嫖客,带着快意。她手里的小刀在客人的胸膛上划过,留下一道一道血印,但嫖客早已失去知觉,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上次是玄姬的不对,只顾自己思乡苦闷,曲子选得不好,败了王爷的兴致。我知道王爷是位军人,从那次后就特意新练了这支曲子,日夜练习。这曲子写的是刘邦和项羽在垓下的最后一战,曲调悲壮多变,最能荡人心魄,我想王爷你一定会喜欢。”
“哦,你下次再弹给我听。”唐潜说完这一句完全睡着,呼吸开始匀称而有规律。
赵玄姬咬着牙道:“没有下次了!”
垓下一战,刘邦也没给项羽机会!
赵玄姬话未说完,手突然抬起,刀尖猛刺向身下男子的咽喉。
赵玄姬厉喝:“去地府向我爹陪罪吧!”
然而,刀锋距离唐潜的脖子还有一寸时,一个物件突然飞了过来,突破窗纸,准确地打在女子的手上。
石子的力道阴柔,但打中了她的穴道,赵玄姬手一颤,短刀掉落。
谁知经此变故,赵玄姬居然头都不回一下,被打中的手向下一抄,又已抓起了短刀。这一次她不再去扎对方的颈部,而是顺着刀势直接将短刀下送,刺向唐潜的胸膛。
无论如何,她都要这个人死!
“啪”的,又一颗石子打中她的右手,刀再一次掉落。赵玄姬右手不成,左手拾刀再刺,脸上同时露出阴枭狡黠的冷笑。
——石子再多也有打完的时候!
而从这石子打在她手上的力道来看,屋外的这人是绝不会伤她性命的!
她算得的确不错,石子也的确只剩最后一颗,也没有打向她的要害,而是打向了她的颈部。她握刀的手突然就悬在半空,身子也已经不能动弹了。
一个人影随后破窗而入,手里握着剑柄,但剑尚未出鞘。
是琥珀的刃。
“是你?”
赵玄姬看到来人,居然亦惊亦喜。因为她已认出了眼前的男子正是上次在翠竹林救了她一命的剑客。
她记得他,那个能舞出让她目眩神迷的剑法的剑客,她曾为那样瑰美的艺术癫倒,但此刻他的内心却充满了戒备。
她略笑了笑,“我说我一定会找到你,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你,你却先找到了我。”
赵玄姫的话里带着一种怪异的味道,让人听上去浑身都不是滋味。
她突然话锋一转,责问道:“你是来阻止我杀他的?”
柳千叶低眉,眼睛盯着床上已安静地睡去动也不动的王者,心中苦叹:真难想象,昔日叱咤三军已多年不近女色的王者最终还是栽在了女人的裙底,成了任人鱼肉的羔羊。如果他现在是清醒的,又会作何感想?
剑客神色黯然,突然又无奈地晃晃脑袋。这个人本已该死,可自己居然在为他惋惜?阿筱的腿弄成那个样子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死一百次!
但是,
他紧了紧剑柄,转向女子道:“这个人是该死,但现在还不能杀他。”这个人不能死,有很多原因,只是柳千叶最先想到的又是哪个原因?
“哈,真荒唐。”女子大笑,身子虽不能动,但她的眼神足够让剑客胆寒。“该杀即是能杀,该死就必须死。没有该死而不能杀的人!”
柳千叶道:“你说的都对,你说的我也都知道……但,我却不能让你杀他!至少,现在不能。”
赵玄姫的瞳孔渐渐收缩,渐渐可怕,冷冷道:“你究竟是谁?”她看着他手里的剑,以及刚健而有力的手,其实她已隐隐猜到。
胡总管曾说唐王府有两位姑爷,这两位姑爷都很特别,其中有一位还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剑客!
柳千叶并不回答,只是走过去,将女子的穴道解开。
赵玄姬诧异,因为柳千叶只解开了她的穴道,却没有夺去她手里的刀!
赵玄姫道:“你不怕我又向他下手?”
柳千叶笑道:“你不妨再试一次。”
赵玄姬握刀的手动了动,她能估计自己这一刺的速度,但无法估计眼前这个剑客出手的速度。僵持片刻后,不知是她有意还是她的身子太滑,她身上的被子突然从肩头滑落,一寸一寸露出被子下洁白如玉的侗体。然而她却不避嫌,眼睛只是盯着剑客,转也不转。
柳千叶不得不转过身去:“姑娘你…”
就在这时,赵玄姬似乎早有预谋一般,抓住这个空档,身子居然闪电般扑向床边的柳千叶,“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了你!”
赵玄姬一击得中,刺在对方的左臂上。柳千叶大惊,绝没料到这个女人会对自己下手,避不能及,不过他忍痛,却在对方准备抽刀之前右手及时探出,抓住了对方的腕骨,不相信地道:“你,你要杀我?”
柳千叶眼神一黯,但顾忌男女之别,仍没有回头。
赵玄姫恨恨道:“只要是唐王府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柳千叶诧道:“你知道我是唐潜的人?”
然而赵玄姬却咬牙,“只怕还远没有这么简单!”
“那你认为我是……”他不禁问。
“柳千叶!”一字一字出口,女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早已猜测到关于眼前男子的一切。“江湖传言剑技当世无双的第一剑客,柳千叶!”
“呵,第一剑客,”执剑的男子嘴角抽动一下,眼神悲凉,“不错,我就是柳千叶。”
“原来都是真的,他们都说你投靠了唐王府,原来,原来你真的做了走狗。”女子的眼神变得可怕,但熊熊烈火下面居然还夹杂着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凉,“原来你真的是这样的人。”
柳千叶应该已听出了话里的异样,顿了顿,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呢?”
赵玄姬沉默。
她认为他是怎样的人?他该是怎样的人?翠竹林里的生死关头,他就像她的救星一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从陈潘那样的禽兽手里救下来,替她手刃仇人,那个时候她就已认定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她虽然不了解江湖,但她想,那些能名动天下,凭着一腔热血行侠仗义的大侠们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她甚至认为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在那里相遇的。
所以他走时她对他说: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但她显然错了。
女子的手抖动,眼神空洞辽远。柳千叶看不到她,但已感觉到了那只手的颤动和身后女子反常的沉默。他摇摇头,无奈而萧索。“我救过你的命,所以你就认为我不是陈潘一类的人?所以你刚刚杀我时,便下不了手,是么?”
柳千叶说的不错,那本已是她蓄谋好的,刚刚的瞬间,她完全有机会从后面一刀刺破他的脊骨,她也有足够的理由杀了他,但最终那一刀却只刺在对方手臂上。
“我错了,我应该一刀刺死你的。”赵玄姬收起刀,死死握紧。她坚信,如果再有那样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再心软。
柳千叶道:“你放心,还有机会,我会给你机会的。”
赵玄姬走回去穿起了衣服,冷冷道:“我杀人的机会从不需要敌人施舍,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相反,你杀不了我,我就会杀了他!”她的眼晴又盯上了床上的那个王者。
那个害死她爹爹的罪魁祸首。
“我不会杀你,你也不能杀他。”柳千叶说得不紧不慢,女子已穿好衣服,直到这时他才转身,面色一沉道:“因为害死赵老倌的根本就不是他!”
女子终于动容,转头。“不是他,那是谁?”
“是我。”他说的很干脆,干脆中却带着歉疚与苦痛。“你爹状告陈潘的案子,便是我压下来的。”
他与她四目而对,可以看到对方的目光一点点凝聚,化成冰霜,也可以看到她手里的短刀在一分分握紧,他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盯着她的眼睛,仿佛看出了神。
他说过,他会给她机会!
赵玄姫的目光一点点变冷,但她整个人却终于无法冷静。是的,她早该想到是他了,胡总管说近几年来王府的所有事务几乎都由他们的大姑爷来管,他还说唐王府现在可以没有王爷,但一定不能没了柳千叶!
难怪这个老废物会有空来飘香楼听她弹琵琶!
她回头瞟了床上的客人一眼,眼神充满鄙夷。只一眼,她已觉得多余。
“走狗!”而对于柳千叶这种人,她只有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都会成了王府的走狗?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声还不够他骄傲,够他炫耀么?金钱真的能如此腐蚀一个人的心,权柄就真的可以让人不惜一切?这就是她心目中一直神往的侠客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话是责问的口语,也带着刺痛与惋惜。
柳千叶不说话。
“好。我只问你一句,”赵玄姬看定他,面沉如铁。“我爹是不是因你而死?”
“是,所以……”没有所以,第一个字出口,女子的刀已向他刺来!
刀扎在男子的心口,刺入他的肺里,血瞬间流了出来。
柳千叶的脸因剧痛而抽搐,但还是补全了那句话。“所以,我欠你一条命。”
赵玄姬一咬牙,手里的刀居然又送进去几分。
手在发抖。
“你,你为什么不躲?”她颤微地问,心里居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刀柄已被染成血红,她的手也沾满男子的鲜血。
“因为我的确该死。”柳千叶微笑,很少有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微笑。
他深吸口气,冰冷如霜的空气经过他的喉管,充入肺里,每一次都是撕裂般的痛。“我早就该死了,只是总有些东西,让我放不下手。”他的手突然握住刀柄,凄怆地苦笑着,眼神渐渐凝定,看着插在他胸口的短刀。
刀还有一半留在外面,只要再加一把力,他就可以解脱了!
赵玄姬望着他死灰的眼神,仿佛明白了什么,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男子的手加力,她终于扑了过去,大声阻止:“不要,”
她以为他要自杀。
只不过,柳千叶是不会自杀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阿筱在等着他!
或许和穆兰筱之于她的弟弟一样,阿筱没有死,他绝不能先死!
手用力的时候,顺势一拔,血喷射出来,也灌入他的肺里。柳千叶将短刀扔在一边,声音萧索却冷定,“所以,我还不能死。”
女子扑过来,用手帮他堵住伤口,泪已流下:“你,”
柳千叶却推开她的手,勉强站正。胸肺被刀尖刺穿,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感觉就像是快窒息一般,但每吸一口气,又是撕心裂肺。
只是这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并不是来自柳千叶的肺里,而是来自他的心底。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也在和他受着同样的苦楚,甚至比他更痛苦百倍!
剑客眼神深邃而辽远,盯着虚空,许久喃喃道:“阿筱说她的肺早已烂光了,我直到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剑客的眉头皱成“几”形,像喝了最辛辣苦口的烈酒,又仿佛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他顿了顿,继续道:“十几年来,原来她每时每刻都在受着这样的折磨……”
他居然不知道!现在好了,以后只要这个伤口一发作,他立刻就能想起阿筱所受的痛苦。
“她是谁?阿筱是谁?”赵玄姬冲上去扶住男子,已忘记刚刚还发誓要取了对方性命。反而心中一酸,如五味陈杂。“为什么明明你自己在流血,心里却还在想着别人的痛苦?”
柳千叶勉强微笑,阿筱不是别人!
只不过,想着她的痛苦又有何用?他只恨不能替阿筱承受那种痛苦。
“你,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赵玄姬的眼里居然有了泪水,掩盖住瞳孔里复杂而游离的光。
“你只须知道我是害死你爹的那个人就够了。”柳千叶目光清冷,再一次推开她,微微咳嗽几声,已能自己站稳,全身也已恢复了力量。
作为当世最强的剑客,他曾在四面坡上大战异域好手几个时辰而不露疲色,几天前又在红枫林力斩念奴山寨里堪比机器的两位死士,柳千叶的体力和忍耐力无人怀疑。
“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做完了这件事,你想什么时候来取我性命都可以。”他说话的时候无半丝苟意,侧过头望上床上的唐潜,“还有他的命,我也会一并交到你手里的。”
赵玄姬却摇头,“你说你答应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阿筱,对么?你投靠唐王府也是为了这个人?”
他不回答,只是重新握紧手里的剑,走到床边。“唐潜也还不能死,我现在必须留他一命,所以,请你也不要对他下手!”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你再对他下手,我只好对你动手。
天已将亮,他不想再过多停留,等王爷醒来发现他在这里,一定会有所怀疑。“拜托了,玄姬姑娘。”他最后这样说,转身奔到窗户边上,纵身跃出,窗户又重新关上。
赵玉珠盯着那已经关上的窗子,眼睛渐渐红润自语着道:“我不叫赵玄姫,我叫赵玉珠,原来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许久过后,赵玄姬拾起地上的短刀,刀上还留着男子温热的血。
赵玄姫的手颤抖着,她知道,她已无法再对这个男子下手。
她缓缓走到床边,床上的王者沉睡如死,赵玄姬看着他也像是看着一个死人。“颠倒香”的药力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抗拒,即使久不近女色的唐潜亦不能。
她看着枕边的那个香袋,那个香袋里其实空空如也。
可她却记得,胡总管曾说她身上的香气很是醉人,而且那天,他居然真的醉了。
赵玉珠觉得可笑,不过她现在却一点也不想笑。她缓缓掀开被子,被子下露出男子的胸膛,和上面纵横不堪的一条条血印。
是她用刀刻上去的,唐潜一醒来就立刻会发现。
局势其实早已不可挽回,她为何不告诉他?
赵玉珠声色恍惚,喃喃自语道:“你可知道,我不杀这个人,这人就会杀了我……”她口中的你当然指的是柳千叶。
赵玉珠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手里的短刀,她一直希望有一天能用这柄短刀手刃自己的仇人,但仇人就在她面前时,她却下不了手。
他欠她的命已还,现在,她已了无牵挂。
所以……
“你是不是想死?”赵玉珠还没有任何动作时,居然有人已捕捉到了她的想法,一语说破。
“谁?”她惊诧地回头,戒备地扫视一圈,但屋子里除了她和床上的唐潜,没有任何人影。她心里蓦然一冷,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如果她没有说话,那刚刚的声音便是……
思念及此,她的手甚至比思想更快,人未回头,刀已刺出,算准唐潜的咽喉处。
但,唐潜仍然躺在原处,一动不动,刀在离他的脖子处不足一分,他的眼睛仍没有睁开,嘴唇也从未启动。
不是他!
“是谁?究竟是谁?”赵玉珠收刀,重新转过身来。房间里烛光很暗,但不至于连人都看不见,她重新扫视一遍,眼睛最终只得落在堂中那层层的蚕丝帘子上。
帘子里果然走出了一个人,面容青俊,身上也穿着青衣,淡笑着对她行礼:“久闻洛阳城内玄姬姑娘艳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是叶云。原来他早已赶到了洛阳!
“你究竟是谁?”她疑心更浓,看到对方的手里拿着剑,赵玉珠知道他是习武这人,不敢放松警惕。但他只是背着帘子站着,并不走过来。
“我叫叶云。”他坦然回答,随后展展眉。“不过,你肯定没听过这个名字。”
赵玉珠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她冷冷道:“你在这里出现有何意图?”
赵玉珠说话间已将短刀悄然藏于袖里。刀虽短,但绝不可小看这把短刀,因为在短短十几天里,她的刀下已死过一人,伤过两人。
叶云当然看见了她的动作,淡淡说破,“我对你并无恶意,若真有,你的手现在一定不能再握刀了。”
赵玉珠眼神一黯,袖中握刀的手果然松开。因为她发现,眼前的男子并不像是说大话,神情竟然十分认真。而且他能一直隐身在帘子后而不被柳千叶发觉,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你想如何?”她只得冷冷问。
叶云终于走过来,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我看姑娘刚刚是想自杀,对么?”
“是你看走眼了。”她的声音冰冷,根本不愿多说什么。
叶云笑着摇头,不反驳她,走到床边,低头看着唐潜。“你为何不杀了他呢?唐潜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你现在若不杀了他,等他醒过来,不但不会放过你,整个飘香楼都会被他夷为平地。”
“飘香楼?”女子不屑,“飘香楼与我何干?”她望着玉人楼里的装饰,摆设,价值均是不菲。飘香楼里没有哪一位姑娘比她享受更好的待遇,但她知道红玉夫人之所有对她这么好,只不过是想让自己为她赚更多的钱而已。
她讨厌这个地方,就像她讨厌那些愚昧的男人一样。那些把她当作天仙般供养的蠢货。
“那什么与玄姬姑娘想干?”叶云反问,表情却似乎早已洞察一切,但不愿说破。他一直隐身在帘子外面,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看得比谁都真切。
他看到刀插进柳千叶胸膛时,女子的手突然无法再往里刺进一分。他看到柳千叶捂着自己的伤口,口里说着的却是别人的痛苦时,她同样为那个男子感到痛惜,落泪。
赵玉珠的身子果然颤动了一下,望着手里带血的短刀,居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女子不答,叶云也就不再追问,他只是苦涩地笑了笑,神情颇有无奈。
然后他又重新望向床上的唐潜,眼里开始有了异样反常的光,这样的光芒和赵玉珠将手里的短刀扎向唐潜咽喉那一刹那眼里所发出的光芒几乎一样。
十一年前,苏州刺史叶江城被一夕灭门时的惨象历历在目,那时候,唐王府和太师府正斗得不可开交,各地方官吏甚至是一些朝廷权贵都不得不审时度势,被迫选择各自的立场,在派内拉成阵营,加入赵唐两派的争端之中。而叶江城的正妻秦氏与赵铁鹤的一个房妾在娘家时正好是同乡,凭着这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秦氏便极力怂恿丈夫投靠赵太师门下。叶江城本来最痛恨官场的拉党结派,他年纪轻轻能爬到刺史的位置,全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与不畏死的胆量。然而一人之力犹如沧海之一粟,终究大势所趋,面对即将翻云覆雨的大浩江山,加上为官几年来独行独往不听人言也得罪了不少同行,他终究经不住秦氏的若劝,放下架子,及时找到了赵太师这棵大树,希望能借其庇佑躲过这场风云激变。
只可惜,赵铁鹤这棵大树不仅没有为他遮风挡雨,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给他带来了灭门之祸。赵唐两家各自培植刺客队,专门刺杀投靠在敌派的官员,甚至有时还不惜花重金,牵扯江湖势力介入。
唐潜买通念奴山寨,多次暗杀赵铁鹤一党的成员,其中一次的暗杀对象就是叶江城一家。
而叶云便是那次暗杀中的漏网之鱼。所以说,他一家三十三口被杀,这笔血债,毫无疑问得算在唐潜身上!
他当时年幼,这些都是他多年之后才知道的事情,而在这之前,他却差点因此和珞璃反目。
他现在想,倘若自己早想通这一点,他的母亲就不会被残忍地烧死在念奴山寨的祭坛之上。当然,老土司奈罗也不会“无故”猝死。
叶云低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无法否认奈罗之死与他母亲有撇不清的关系。那一场****之后,他和珞璃失去了各自最亲的人,师兄弟也因此成为死敌。
那时从昆仑山赶回,面对念奴山寨当时的局面,几乎寨子里所有人都认为他和珞璃两人之间的一场血战已不可避免,但同样哀痛过后的两人却冷静得出奇,在各自料理完亲人的丧事后,他们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两人奇迹般地又交好如初。
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所谓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之间已发生了很多。
血债只能以流血的方式偿还,但约定好的决斗,珞璃居然失约,来的人是那个被困多年的帝都使者。
穆兰枭将他带到了念奴山寨的密室,珞璃已在那里等他多时。
珞璃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死一个父亲,你家已死了三十四口,我现在准备以十分的全力对付唐潜,你准备出几分?
就这样,师兄弟两人的手再一次握在了一起。嗅觉灵敏的穆兰枭抓住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时机,适时插手,出面为两人“调解”了纷争。他两年的出使任务也终得完成,第二天便起程返回了洛阳。
叶云沉默良久,只有他的眼里闪现火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这个人,比任何人都更想让他死。不过,他现在想到了一个比死更有趣、更能赎清此人罪孽的方法。
“你知道么?这个人害死了我一家三十四口,只留下我一个。”摩挲着手里的剑柄,叶云薄薄的嘴唇却呡成一条直线,可怕的表情闪过眉宇。
“什么!”赵玉珠惊骇,几乎不敢相信,摇头,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躲到柳千叶走后才出现,就是想来杀这个人。”
可怕的表情消失,叶云淡笑,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他,他的命如今可金贵得很呢。”他顿了顿,接着道:“柳千叶不杀他自然有他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他暂时绝不会告诉你。不过我想,他一定也不希望姑娘为了他而丢掉性命。”叶云看着唐潜胸膛上的伤口,他深知如今赵玉珠不杀唐潜,唐潜便会杀了她,这一点是柳千叶不曾料到的。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赵玉珠已经没有忍耐力,刀尖指向男子,逼问。
叶云淡淡道:“我只是想来救你一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