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武安街上,风在呼啸,柳千叶捂着伤口,在早已被行人踩踏成碎渣的雪地上急行。
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但伴随着他的呼吸,痛楚还在不停传来。衣衫被刺破,衫上的血渍也鲜红入目。
他并不在意这点皮肉之痛,他在意的是衣衫上的血渍。他这样回去,要怎样向她的妻子交待?这世上能伤到他的人已不多,如果继续谎称是王爷交给他的“秘密任务”,只怕已很难瞒过她了。
他不想他的妻子为他担心。
剑客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他抬头,街道的前方已经可以看到曙光,但这条通往前方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一个人在意的东西越多、羁绊也就越多,背上的包袱也就会越重,柳千叶肩上的包袱已沉重到他快要无力承受。那些他所在意的东西就像是一根根绑在他脚上的绳索,无情地缚住他走向前方的脚步。
柳千叶是一个戴着镣铐前行的人,但他依然在向前方走着,从不停下,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理由能够让他停下。他不能将这副镣铐取下,因为取下来,他就不再是柳千叶了。他只有戴着这副镣铐一步一步地向前,而光明一定会在前方等他。
“这边,还有这边,全都砸了!”他回来的时候,听到了院子里妻子的声音,正在指挥着府里的下人拆那个亭子。“今天之内全部运出去,越远越好。”
“两边的过道也给我封死,我不要看到任何人再进入这个院子!”
柳千叶走过自己屋子外时,发现那个他经常倚靠在上面,遥望远处那袭绯衣的窗子也已用木条钉死。他苦笑,远远看着那个近若疯狂的女子,一点一点笑出泪来。
他究竟把他的妻子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才会使她对他的怨气在一夕之间这般爆发出来?
他已无力再去想这些,换了衣服,就准备休息了。
他太累了。
“柳护院,有客人找你。”剑客刚走到床边,门外已有刀剑手禀报。
他皱眉道:“谁?”
“不,不知道。”门外的声音支唔,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柳千叶已觉不对,操剑已奔到门边,门被打开,但门外站着两人。
那个站在前面的刀剑手低着头,身子不住地抖动,面容恐惧。身后的一位青衣人左手执剑,右手搭在刀剑手的背后,显然已控往了对方身后的某处大穴。
挟人而来的剑客正是叶云。
“这个人要我带他来见柳护院,我,我……”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不知该如何措辞,更不敢抬头看柳千叶一眼。
看到那个刀剑手的表情,柳千叶已猜到个大概。上下打量一下来人,这世上敢孤身挟人来见他柳千叶的,若不是有过人的技艺,就是有过人的胆量。这个人点名要见他,自然也知道他第一剑客的名号,但他见到自己仍然能处变不惊,泰然自若,想来必不只有胆量这么简单。
柳千叶不怒不惊,拂手道:“阁下既然是来找我,还请先放了敝府的人。”
叶云果然放开那位刀剑手,脸上泛出淡笑,“贵府的守卫实在了得,叶某事出无奈,冒犯了府上,在此谢过。”他抱剑低首示意,居然毕恭毕敬。
“你姓叶?”柳千叶拂手让刀剑手下去,继续打量他。
“柳千叶的叶,单名一个云。”叶云说笑,但柳千叶盯着他,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倒并不在意,转为正色。“我是珞离族长派来的人。”
“念奴山寨现任土司珞璃?”柳千叶终于惊诧,作为这次的盟友,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个人,但名号早已听过。
知道来的是自己人,柳千叶的戒备稍微收敛了些,但语气仍然不冷不热。“王爷和你们土司早有约定,事成之后,该你们的那份王爷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珞璃族长这是不相信王府的实力,派人督战来了?”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讥俏,也有不满。
“唐王爷的实力再加上柳护院的威名,我们自然放心的很。”叶云听出对方话里的敌意,小心劝说,不敢出现差错。毕竟出发前师兄交代过的话,他仍然牢记在心——此去帝都,柳千叶是个很特别的人,你要小心处理。
他抬眼看了一眼门内的剑客,试探性地道:“只不过,上次我们是跟王爷做买卖,而这一次,我们想和柳护院做点买卖。”
“和我做买卖?”脸色瞬间变了,柳千叶望着来人眼里狡黠不定的光,已隐隐猜到了什么。他知道念奴山寨占据湘黔一带势力,蛰伏已久,从上任土司起便一直在寻找着发展的机会,企图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而近年来频频与朝中势力的合作更说明他们的野心绝不止于偏安湘黔一偶,更不可能只甘心做一个江湖门派。
念奴山寨的目标从来就不是江湖,而是能统领一方的霸权!
柳千叶的目光瞬间变冷,他这时才记起来,上一次穆氏姐弟的叛乱,和念奴山寨就有脱不了的关系,这些都是他在穆兰枭的嘴里亲耳听到的。
“你们借十二死士给唐王府,原来是另有图谋。”想到这里,柳千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现在十死士全部集中在王府内部,如果念奴山寨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唐王府势必将遭到颠覆性地打击!
那些钢铁般的杀人机器他已见识过多次,那几乎已不是赵唐两家任何一方能够抵挡。毫不夸张地说:赵铁鹤和唐潜两人的脑袋,只要念奴山寨如今愿意,随时都可以拿走!
琥珀的刃被一分分握紧,柳千中却感觉到凉彻骨髓的寒意。少一人,便加一城!他终于知道念奴山寨的底气从何而来——他们现在的确已具备和王府谈条件的资本。
念奴山寨一定认为,不管是什么买卖,如今他柳千叶都必须答应。
但偏偏,他不会答应。
“实在抱歉的很,我不是生意人,从不做买卖。”带着轻蔑与挑衅的味道,柳千叶的笑意莫测而寒冷。他从未受过人威胁,也绝不允许!
更何况,若没人出钱,杀掉赵铁鹤和唐潜对念奴山寨来说毫无益处,十死士虽然骁勇,但聂枫手里的三千御林军也同样出色,只怕他们要杀赵铁鹤容易,要躲过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追杀却绝无可能。
三千御林军势必会将整个念奴山寨踏为平地!
眼神重新回到叶云身上,他的话俨然是下了逐客令,但叶云仍然站在原地,不仅没有因为提议被拒而面露不快,反而笑了笑道:“做与不做我相信柳护院日后一定会有一个更妥全的答案,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请柳护院先和我一起去救一个人。”
“救人?”柳千叶眼神怀疑,猜不透对方这次的意图。
“不错,救人。”叶云重复,神色凝重。“这个人,柳护院非救不可。”
…………
天已大亮,房间里气氛凝重,寂静无声。
柳千叶看了一眼唐潜的伤口,什么都已明白。
他转过身来,脚步沉重。对着赵玉珠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我不让他醒来,他永远都不会醒来。”赵玉珠抬着直视着男子,话语坚定如铁,但眼神却是复杂的。
“你知道他如果醒来,你就得死?”柳千叶垂下眉宇,她知道这些,居然还答应他不杀唐潜?
赵玉珠咬紧嘴唇,不说话。
柳千叶更加无话可说,心底莫名地一阵苍凉,他的眼神慢慢地抬起,茫然地望前方的不知何处。
一阵不堪负重的感觉袭来,许久,他虚叹一口气,转向屋子里另一个人道:“你说可以救她一命?怎么救?”
叶云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此时才道:“柳护院不希望现在处死唐潜,更不希望他知晓昨晚这里发生的事,依我之见,只有一种办法可行。”
“什么办法?”柳千叶嘴角抽动一下,淡淡出口。
叶云道:“将唐潜做成死士,这样既不会影响柳护院的大计,又能保住玄姬姑娘一命。”
“不行!”柳千叶低喝,几无商量的余地。唐潜是他妻子的父亲,如果,如果让素琴知道了,
不行,他立即停止往下想,他不能再对不起他的妻子。
叶云抬头看他,对他的反应并不惊讶,只淡淡分析:“柳护院急于拿到唐潜手里的兵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否则,十年前,你又何必投靠唐王府呢?”他的笑意莫测,仿佛知道些什么。
“你说什么?”微怔了一下,柳千叶身子颤抖,厉声逼问。
叶云展眉道:“柳护院为何投靠唐王府,难道连自己都忘了么?你放弃自由、尊严,十年来甘愿屈居人下,难道,不是为了
——阿筱?”原来,穆兰筱已抵达念奴山寨的消息,他已收到。
阿筱,又是这个人!赵玉珠茫然地看向剑客,心一分分收紧。她一直想知道柳千叶为何会投靠唐潜,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但仍然无法得知那个“阿筱”对眼前的男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筱?你知道她在哪里?!”忍不住向前冲了一步,柳千叶冷冷逼视对方,他抬起手,剑柄指向叶云。
叶云看到他如此表情,心底得意一笑,“筱姑娘现在就在敝寨,专心养病。筱姑娘是客,珞璃族长一定会好好款待筱姑娘的。”
“不过,她看起来状况很不好,也不知道到底还能撑多久。”他面露忧色,摇头补充。他是在提醒对方:若不趁早做决定,等你真的有能力助她返回故国时,回去的可能只会是一具尸体。
柳千叶疑道:“她怎么会去你们山寨?”
叶云道:“或许,筱姑娘确实已无处可去,又或许,她认为我们能帮到她点什么。我知道筱姑娘得了一种很可怕的病,而那种病,只有念奴山寨的鬼灵芝才医得好。”
“你说阿筱的病还有救?”突然,柳千叶抢过来,声音都开始颤抖,眉宇间先是一喜,随后变得扭曲,宛如最凶狠的恶犬。“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些,否则,”他眼神一黯,剑光闪动,琥珀的刃已经毫不留情地切向对方的颈部。
叶云避也不避,而柳千叶的剑也恰到好处,削断他几缕头发,然后,紧贴着叶云的颈部擦过,几乎已切入肉里。但剑锋过后,居然连印子都没有留下。
力道与尺度计算之准确,分毫不差。
剑身在他的颈部微微晃动,摇曳出青光。叶云只看着剑身,淡然一笑,“当然有救。”
柳千叶极力压制着情绪道:“我凭什么信你?”
叶云道:“叶某有幸得无稽师父亲传,医卜星相,略有小成。”
“昆仑山无稽子。”然而,对方说的轻松无奇,柳千叶却已大惊,低吟出声:“以剑道成名,然琴棋诗书,医卜星相同样精绝的无稽子!”
“不错!”叶云抢口,“在一次交谈中,‘妙手老人’曾提起过这种病,并且,在游历的时候,他还亲手治愈过一个患病的男孩。”
柳千叶拳头握紧,呡嘴——他知道,那个男孩就是穆兰枭。
在迎南客栈,阿筱曾告诉他她这种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穆兰枭也患过这种病,后来就是让一个名叫“妙手老人”的云游方士给治好了。
“好,我答应你。”“铮”然一声,柳千叶收剑,接道:“若医不好阿筱,整个念奴山寨的人都得为阿筱陪葬!”
叶云此时才嘘一口气,不管怎样,柳千叶总算已站在念奴山寨这边。而至于穆兰筱的病么,
叶云在心底默然冷笑——莫说自己全无把握,那种病即使能治,也绝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得好的。而等到穆兰筱命归黄泉之时,赵唐两家的这场龙争虎斗恐怕早已接近尾声了吧?
念奴山寨之所以要介入这次争斗,就是想借面大旗大干一场。要知道念奴山寨虽然拥有十二死士那样可怕的力量,但终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江湖势力,若想真正有所作为,唐王府这面大旗,绝对是最佳的选择。
腐朽不堪的大浩王朝已无法延续其统治,血腥与灰色正日夜笼罩在这座有着千年文明的古都上空,而和平与稳定只有通过一种更血腥的方式去获得。
赵唐两家鼎足而立的局面也很快会被打破,一股全新的力量正在悄然升起,这场蓄谋已久的叛乱将在这股力量的左右下走向截然不同的终点,念奴山寨也将必在这场空前的巨变里留下他们辉煌的篇章。
…………
哀帝二年十一月一日,枫叶落尽,红枫林里一片苍凉。
茫茫白雪,将层层红如火焰的枫叶覆盖,也掩盖了几天前那一场激战留下来的任何痕迹。
叶云凭着在“苍穹的眼”里看到的那一幕,记住方位,踏过雪路,终于在几里外找到了那个陇起的小山坡——那位少年最后战死的地方。
大雪如絮被般铺开,整个枫林成为银白,小坡四面的地形已很难分辨。叶云拔出剑,剑尖在雪地里不停拨拉,不时翻出枫叶和枫球。有些地方的积雪已凝结成块,他不得不用手里的剑斩开凝冰,但每次下手都极其小心,仿佛生怕剑尖划破了凝冰下的什么东西。
与叶云同来的几个刀剑手,看他不停地翻检着山坡上的雪渣,却始终不发一言,没有一个能弄明白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刀剑手一共四个,是叶云从柳千叶手里临时要来的。他们身上本就带有功夫,又个个能杀人取命,极是凶狠无比的汉子,他们本以为柳护院吩咐他们跟了这个人是去执行什么刺杀任务,但没想到出门时,这个人却交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锹,也不交待,一路上带他们奔出好几里,跑到这几无人烟的荒山野岭,也不吩咐什么情况,只让他们在一旁干等,吹冷风。
雪坡上四面迎风,刀剑手有些扛不住,但又不好发作,毕竟在他们出门前,柳千叶曾交代过他们这位叶爷但有吩咐,照做便是。
一位刀客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试探着问:“叶爷这是在找什么?小的们可否代劳。”
叶云没有回头,刚要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帮忙,突然感觉有什么硬物触到了他的皮靴。他低头一看,是一截枯如柴棍般的手指。手指弯成钩状露在外面,周边的积雪银白,那截手指却如焦黑的木炭一般。
叶云脸色微微一变,在这三四寸厚的雪层下面,只有死士的尸体才不会被冻僵,冻紫,而是永远带着这种渗人的青黑色,无论从生到死。
剑尖“唰唰”几下,破开严冰,他收剑,俯下身搬开一块块碎冰,底下就露出一张同样青黑色的脸——果然是那个少年!
少年的双手已齐肘而断,嘴里却还刁着一柄剑不曾松开。那是他最后向柳千叶刺出的一剑,那一剑毫无路数,赫然是以卵击石,但正说明以血源为媒介驱动的死士必定也会为念奴山寨战斗到只剩最后一滴血。
那一剑刺出后,他终于彻底解脱。
叶云手指捏住剑尖,拔出,扔远,拂落少年身上的碎冰和积雪,脸色突然变得比雪地上躺着的那个死士的脸色还要难看。他记得当年,正是自己领着这个少年上了“中间小榭”,进去的时候还是一位热血少年,出来时,已成了山寨里新的死士。他也记得当时怜楚跪在他脚前如何哀求,几乎把喉咙都哭得嘶哑,但他还是无动于衷,只留下冰冷的一句便下了楼:这是族长的意思,也是你们的命,怨不得人。
看到对方居然从雪地里翻出一具死尸,四位刀剑手均是惊骇莫名。他们已认出来,那躺在雪里的死尸就是十几天前二姑爷从念奴山寨带回来的其中一名死士!
关于那场叛乱,王爷有意向外封锁了消息,就连他们这些府里的下人也只隐约听说穆兰枭和他的胞姐一起逃走了,而且还带走了二小姐的尸首。却不料,原来在这里遭到了王府的围杀。
只找到了一具尸首,那其它人呢?都埋在了这厚厚的积雪之下?
四个刀剑手打量着小雪坡,却只在心里各自好奇,不敢有所行动,等着中心的那个青衣剑客发话。叶云苦着脸,手里的积雪被他握成冰渣,身子却似被冻僵了一般,许久不发一言。
一个较老练的刀客似乎看出了端倪,他盯着自己手里的铁锹,立刻明白过来。“叶爷是要我们把他埋了么?”
“就地埋了吧。”叶云说了一句,站起来,面目苍凉。
刀剑手见他发话,说干就干,就在那个少年的尸体旁,拨开积雪,开始动起土来。四个人均是身精体壮的好手,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半人深的土坑就已挖成。
两人抬起少年的尸体,小心放进土坑,将移位的断肢重新摆正,埋土,填坟,动作利落。
“不立块牌么?”发话的还是较年长那位。
“不用。”叶云继续翻检着其它地方的积雪,回头说了一句。停下手,山风贯体,他望向远方的眼神茫然而疲惫。
飞鹞已将帝都的情况带回山寨,师兄很快就会派出“侍神女官”过来,而要将唐潜制作成死士,怜楚已是唯一有这能力的人。所以,他要赶在怜楚到来之前,将这少年的后事先处理好。若让她亲手来做这些,他怕她会受不了,甚至,以她的性格,他怕她会……
叶云低头叹一口气,几年来,他总劝她要看开些,可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牌也不用立了,她找不到更好,找不到,或许就不会太过哀痛。
“将坟头填平,之前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他说了一句,又继续去翻检积雪。穆兰枭一共带走两个,这积雪下,还躺着另一位死士。
只要是为念奴山寨的事业流过血的,都是勇士。他们生前就受着非人般的对待,不得解脱,死后,总要给他们一片安宁之所。
叶云的剑尖挑起一块雪渣,又是一张惨青色的脸!心脏被洞穿,他身下那层火红的枫叶被他胸口流出的血染黑,诡异无比。
他不忍去看,起身收剑,“这里还有一个,另外找个地方埋了吧。”
…………
赵玉珠说的一点也不错,唐潜躺在她的床上,至今也没有醒来。
这几天,没有人比唐素琴更忙,忙得连自己父亲已好几天没有归家,她都没有发现。
自上次将石亭拆毁后,这位一向温厚的唐家小姐终于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就此消停,反而变本加厉,也不经柳千叶的允许,就一把闯进穆兰筱以前的房间,将所见之物统统砸个稀烂。碗具、瓷器等运出王府丢进大河里。桌柜、茶几、还有那架木轮椅、甚至是睡过的床全部砸毁,劈碎了,命人搬到后院的空地垒成一堆,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尊夫人倒也真是有趣。”看着隔墙后院子里升起来的火光,并排站立的两位剑客,其中一位打趣。
“哦?”柳千叶不解其意,同样看着那一蹿而起的火势。
叶云笑笑道:“我们南方有个习俗,人死了要将她生前所穿、所用之物焚化,这样她去了阴界还会用得着。尊夫人想的比你周到啊,想必是担心阿筱姑娘行动不便,连那架木轮椅也一并烧给她了。”
柳千叶也跟着扯了扯嘴唇,但这个笑容实在隐藏了他说不尽的情感在里面。
“柳护院,有人拜府。”两个男人正在阶前说着最不好笑的笑话,一个小子上前禀报。
柳千叶道:“什么人?”
来人道:“一个女人,她自报是您请来的客人。”
女人?两位剑客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等柳千叶反应过来,叶云已经抢过报信人身侧,朝着王府的大门方向大步奔去。
他猜得果然没错。
“你来了,”叶云看着马车里下来的人,隔着石阶,唤了一声。
“嗯。”来的人淡淡应了一声,日光照射下,她的脸显得苍白无比,像是常年未见过阳光似的。手里搁着一只方形石匣子,是用上好的黑玛瑙石制成。
“怜楚姑娘是客,远道而来,想必已累了,快进府休息。”随后赶来的柳千叶打量了她一翻,也不多细问,摆了摆手,请客入门。
“不用了,”然而,女子却断然回绝了这样的邀请,“我们族长都已交待过,我来是来办事情的,不是来休息的。”
柳千叶皱眉,女子这样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回头看向叶云。
叶云的脸上显然有些不自在,却走到女子身边,柔声道:“怜楚,我已在信里请明族长,不管这次成功与否,都已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回去,你就可以退下‘中间小榭’了。”
“哈,退下‘中间小榭’。”女子却莫名地笑了笑,手指触摸着手臂上的那只石匣,摇头,“不,这次过后,我不会再回去了。”
叶云错愕,看着她笃定的目光,片刻后,转口,“好,也好,无论你想去哪里,念奴山寨给你的,都将足够你下辈子衣食无忧。”他虽然这样说,其实又何偿不知道,这个女人所失去的,已远远不是金钱所能弥补。
但除了金钱,他实在已想不出还能给她什么。他想给点别的,可她显然不要。
女子这次连笑都不屑一笑,或许“中间小榭”不见天日的时光已使她早已忘了笑的滋味。她敛了敛眉,话语仿佛没有温度一般。“人在哪里?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一行人于是直奔飘香楼而去。柳千叶带路在前面,想起这个举止颇为怪异的女子,连他都不禁叹息。
——听叶云说她叫顾怜楚。
“顾影自媚,窥镜自怜。”柳千叶在心里低语,默然摇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啊。”
…………
黑蛇不足两尺来长,但似乎对人血有着天生的嗜性,一刻钟过去,还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毒牙插进唐潜的血管,血便自他手腕处的破口汩汩流出,一滴不漏地被黑蛇吸干,成为它的美餐。随着唐潜的手臂由红润慢慢失色,变成米白,原本只有二指粗大的黑蛇也渐渐变圆、变粗。
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不出一言,唯有坐在床边的顾怜楚的表情是轻松而快意的,仿佛是在向众人炫耀着她的绝技一般。
又一刻钟过去,破口处流出的血一点点减少,唐潜手臂上的血管也渐渐透明,变细,然后消失不见。就在这时,黑蛇似乎能感应到一般,一股蛇毒突然自它的牙齿注入那个破口,侵入血脉。瞬间,所有人都看到,有一根可怕的黑线仿佛活了一般,从那个破口处开始,沿着唐潜手臂上的血脉开始一寸一寸蔓延,转瞬已在他的手臂上形成一张密布的黑网。黑网透过他的肩头,继续向唐潜身体的其它部位移动。
“天啊,这太可怕了。”一向下手狠辣的赵玉珠都有点不敢相信,低呼。“这,这还有救么?”
柳千叶和叶云都呡紧嘴,不发一言。顾怜楚回过头,看着她淡淡道:“他现在就已死了,你说还有救么?”话语里得意与厌恶夹杂,她说完这句时,柳千叶的心却是一沉,眼神终于黯淡下去。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只要一想到他的妻子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样子,他的心总是一阵刺痛。
柳千叶干脆走开,背对着这边懒得去看——不管怎样,他只希望到时候他的妻子能承受住这一切。
他身后,黑色已蔓延到唐潜的心口,从四面八方向中心的那一点处汇集,慢慢靠近。可怖的黑网覆盖全身,此时看上去,唐潜整个人就像是刚从墨池里捞出来的一般,但那条黑蛇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牙尖上继续释放着毒素。顾怜楚却死死地盯着床上男子胸口的那一点,眼睛瞬也不瞬,计算着时机。
终于,等最后一丝黑丝也汇集后,她一拂手,黑蛇自唐潜的手臂上被她打开,像一根木柱一样,直直滚落地面几米远才停下,一动不动。
顾怜楚接着刺破左手的食指,血自她的指尖滴入唐潜尚未愈合的伤口,那鲜红的血液恍如久旱之后滴入沙丘的雨水一般,转瞬隐干不见。但随着女子放血越来越多,唐潜的身体也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渐渐地又开始恢复了一丝丝红润,黑色与红色开始夹杂,隐约不定,手臂居然阵红阵黑起来。
叶云知道,这是“侍神女官”的血和那条黑蛇的毒素在唐潜的体内起了反应。女官与她们自己养的黑蛇气意相通,当黑蛇的毒素与她们的血在唐潜的体内完全融合,流行于其血脉之内时,唐潜胸腔里那颗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又会恢复活力,原本被放干血的唐潜便会“活”过来了。
但他同样明白,死士的制作绝非看上去这么简单。从现在起,这样的“滴血还魂”需要每隔一个时辰进行一次,一共还需要八次。
“怜楚,先休息一下。”女子脸色已有点发白,想着接下来还有八次这样的放血,叶云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细布条在女子食指的第一个关节附近扎紧,以免在下一次放血前,女子本就有些枯竭的血白白流失。
她也不阻止他,只看着眼前的男子为自己小心地包扎着,低语嘲语道:“血流干了最好,我给了这些死士新的血液,给了他们生命,他们就要流尽最后一滴血,用他们的生命来回报。同样的,我的命是老族长救的,这份债,只有我的血流干了,才还得清……”
她的话说的轻松,但叶云听了却锥心般的痛,“你不要这样想,老族长都已经死了,师兄也已经答应了还你自由,你完成这次任务,就不再欠念奴山寨任何。”
“自由?”他看向她的眼神悲悯,她却只笑笑,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
她想起他刚来寨子时,她还不是现在的“侍神女官”,少年也还没有成为念奴山寨最顶级的杀手。但那时候,老族长已经开始让她学着养蛇了,那时候为了让她更快的与那些蛇达成默契,她无论到哪里身上都带着蛇,或者搭在肩头,戓者缠在腰上,捧在手里。结果自然是把人都吓跑,整个寨子里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更别说是和她一起玩耍。
还好,没人和她玩,她就会追着他们玩。她那时每次抓着自己养的小蛇,然后追着一群比她高一个头的大个子男孩满寨子跑,跑不赢,就放蛇去追。
以前她觉得大家都怕她让她很苦恼,后来,别的孩子越怕她,她就玩的越开心。
每个孩子都有他自己玩耍的方式,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一个孩子寻找快乐。
这种比老鹰捉小鸡更真实,更刺激的游戏确实让她获得了很多快乐,她也一直很享受这种获得快乐的方式。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不怕她的少年。
“你不怕我的蛇么?”女孩问少年。
“你都不怕,我堂堂男子汉为什么要怕?”少年反驳,很有不满,然后,仿佛急于向对方证明,他壮着胆子,伸出手去摸对方手上的那条小蛇。
结果,可想而知。
“哎呀,你不是说不怕蛇的么?”
“我哪里知道你的蛇真的咬人……”
幸好,那时候她养的蛇还没有毒,也幸好,他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后来,他们就成了朋友,一起寻找快乐。
以前是她一个人追着那群孩子跑,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追。
她认为那就是快乐,那就是自由。如今那个少年不在了,还要自由作什么?她摇头,“不需要了,”
叶云沉默,很奇怪,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经常选择沉默。大概,他不是无力反驳,而是不忍反驳。
“看着沙漏吧,还有八次,别错了时辰。”顾怜楚低眉信口,淡淡吩咐一句。
叶云点头应承,许久后转眼向旁边的柳千叶,走了过去,问道:“太师府那边情况如何?”
“赵铁鹤身边早已有我们的人,你放心,很快我们就会有机会下手。”柳千叶紧了紧剑柄,布满阴霾的眼里终于显出一丝得色。
叶云微微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柳护院办事的能力,从来都让人放心。”十几年来,赵唐两家势力,在赵家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唐王府依然能保全至今,相安无事,叶云无法否认,这一半的功劳,不得不归结于眼前这位武智双全、号称第一的剑客。
况且唐王府为了这一战,已准备了六七年了,按理说,他实在已不必过多担心。
“只不过,”他凝眉看向对方,出于保险考虑,还是试探着问一句:“这一次我们的目标可不只赵铁鹤一人,”
“我知道。”柳千叶抢口,不以为意。“但主要目标却总是赵铁鹤,而对于赵寒烟,”柳千叶笑笑,回头看着对方:“在这之前,唐王府已有不下十次的机会可以将她狙杀在宫门外。”
叶云诧道:“你说赵寒烟经常出宫?”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柳千叶只展展眉,没有多说,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
窗外银装素裹,他的眸子里却苍凉如死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