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张如晦说什么欢迎不欢迎的,最起码玉门关既不是他的地盘也不是他的老家,想招待下玄裳是不可能的。更重要的是,跑路才是现在最要紧的……
玉门关再向内走五十里便是瓜州府,关内关外的商队但凡走到这里都要先歇歇脚,整顿一下再走。张如晦打得就是这些商队的主意。他现在身上要什么没什么,而那些商队在瓜州都算是半个地头蛇,跟着他们行事不仅各种便利,还便于隐藏自己。有道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自己现在做不得大隐,勉强做个中隐还是凑活的。
不过果然张如晦的打扮太过落魄了些,在他提出想和商队搭伙一起上路的时候,对方就差直接张口说“叫花子滚远点”了。
“我看看我看看,怎么了这是?”一名无论头发灰白的中年人背着双手走了过来,在问明了情况之后,对方先是扫了张如晦一眼,随后就拍了拍那名之前在跟张如晦交谈商人的肩头,“我说老王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名商人讶道:“我怎么了?”
“出门在外的,谁都不容易。更何况这位道长从关外孤身一人风餐露宿的走进来,你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嘛。”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对着张如晦和善的笑了笑,“道长,您说是不是?”
张如晦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却是下意识的警惕了一下。自己身上唯一能暴露身份的便是这件道袍,由于长期未经清洗,早就已经连底色都看不出来。对方能够一眼看出来这是件道袍,显然观察力了得。
不过既然有人放了话,托这个的福,张如晦也得以跟商队一起上路。对方甚至还专门让出了一匹闲散的骆驼来让张如晦乘坐,在张如晦准备拒绝的时候,对方却坦然说道:“反正剩下离瓜州府也就是五十里路了,到了那里咱们商队能好好歇上两天。区区一匹畜生而已,多背个人走上五十里路算什么?”
别人都不介意,那张如晦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这条商队本身由五位商人的驼队共同构成,每人都有数头到十数头骆驼,再算上随行的伙计,加起来也拉开了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众人都骑在骆驼上赶路,要不了几个时辰就能到瓜州。
“关外那些胡人说是民风淳朴,我看呐,跟咱们这些一身铜臭的商人差不多。别看有些时候热情洋溢的招待你上门吃喝,那些饭里说不得就有咱们汉人的血……你别不信!这胡人就都是贱骨头,不打不行。前些年朝廷把他们当大爷供着,结果怎么着?时不时的还过来抢劫。那个时候的边军也都是些稻草兵,吃饭喝酒包打听。直到把岳侯爷从襄阳调了回来,连灭了好几个部落,他们不是立马就老实了?
“道官不管?他们也不是不管,问题是这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哪个道士肯离开中原大好世界来这里?但凡在这里的,基本上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当然了,也有上面派下来镀金的……
“关内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这些年来冬日越寒,夏日越燥,大旱不说,陇右道上又瘟疫横行,全靠朝廷的道官四下祈雨、灭瘟。咱们这趟货出完了就要再南下,运了粮食往西北这里卖。”
说话的人正是之前那个让张如晦得以与商队一起上路的中年人,他姓徐名图,人已中年,可还是光棍一条。在商队里就数他本钱小,才只有六头骆驼。可这位本金虽然小,见识却不小,说出的话时常令人有振聋发聩之感。
比如张如晦跟他谈到西川第一富户刘玄坐拥金山银海,人称赛王孙,到头来却被活生生被饿死。徐图毫不犹豫的就说道:“之所以他富甲天下却没有登临帝位,甚至连一方诸侯都做不成,是因为他缺了一个字。”
“请先生指教。”
“他缺德!”
对此,张如晦表示深以为然。
商人向来走南闯北,各地状况自是了然于心。张如晦就从他口中了解到了不少时事,比如当下粮价都已经涨到了一石五两的价格。
“六两曰荒,七两称灾,若是八两可就要易子而食了。”
之前那位商队的领队恰巧也在旁边,听了这话后当即就赞同的点了点头:“嘿,可不是?我听说河北道上又有强盗跳出来占山为王,声势闹得特大,过往的商客都不敢从那儿走了……你说都天灾人祸成这个样子了,南边还有正一道盟盯着,朝廷为啥还要打仗呢?”
原本前朝纲纪崩坏,天竺、大食、九姓胡等外寇入侵西南、西北两地,于是这才有了太平道趁势而起,再举黄天大旗平乱世、开太平。
可这太平道国虽立,天下可没完全太平。北有罗刹,南有正一,外有佛敌,内有赤、绿,更兼有若干外道、草野龙蛇不甘于和光同尘,蠢蠢欲动。于是太平安国十一年,举国上下发兵十万,由平天、傲天两位侯爷分率两路,大举进攻天竺,欲毕其功于一役,将这数百年来的毒瘤一次清除。
徐图听了这话却是嗤笑了一声:“王滦,你这话说来也不腰疼。你家专营铁器,这打起仗来可没少赚吧?”
王滦当即涨红了脸,大声分辩道:“谁说没少……这要是税再低一点,我不就能再多赚些了么?”
“瞧瞧,听听。”坐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的徐图大声笑道,“什么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明明家里的钱都是托了打仗的福才挣来的,到头来还要埋怨税太高——你干嘛不向州府或者道宫去申诉试试?”
王滦的头当即连连摇动:“那就算了……不过总没人嫌自己钱多,大家说是吧?”
人可胸无点墨,却不能腰中无财。只要是在世间活着,衣食住行哪样都要花钱,都说“多就是美,大就是好”,钱多确实比钱少好。众人又都是出外行商的,听了这话当然是连连点头——只有张如晦轻轻摇了摇头。
看见张如晦摇头,王滦的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他家资产雄厚,别人向来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少有忤逆之事。于是他便扬声问道:“不知道张道长有什么指教?”
张如晦神色不变,只是仰头看天:“指教倒谈不上,我只知道天竺仗着有佛门的须弥芥子之术和叠罗汉之法远程奔袭,数年一犯边,朝廷为此支出的军费也不在少数。反守为攻不过只是一时之痛,打赢了还有大量银钱珍宝入库,足以弥补军需消耗。”
徐图当即就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道长,这话说得果然有见识……只可惜道国天竺已经是道统之争,双方势成水火,决不允许别人插手。不然的话将刀剑弓弩卖给天竺王公,挑拨他们内斗,这样不仅可以赚钱,还能一举削弱天竺实力,可谓是一举两得。”
旁边的商人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多数都是笑徐图不自量力、太过小觑天下英雄之类的。张如晦听到这话后却是念头飞速转动,同时又发动心印,与宿于腰间的玄裳对起话来。
【玄裳,他说的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如果当初不出征的话……】
【不关,你的,事。】
张如晦闻得此言却是神色一黯,不由得就想起了葬身他乡的五万将士。虽然自己发下了血誓要为他们报仇,可是刚回道国的自己连个线索的边都没摸到,哪里还有闲心管什么道国的决策?
只是徐图察言观色的本事着实了得。张如晦脸上神色刚一变,他立刻就有了察觉,当即便笑着问道:“道长,莫不是你还坐不惯骆驼,感觉太过颠簸了些?”
听到徐图问询,张如晦这才连忙收起了黯然的神色。他正在考虑的事可是决计不能叫他人知道的,于是便随意编了个借口准备搪塞过去:“那倒不是,承蒙徐掌柜的关心了。我只是在想,之前玉门关的气氛未免有些太过紧张了些,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徐图听了后淡然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道长是在想这件事。不瞒你说,这件事其实啊,在关内早就已经传遍了。”
“哦?请指教。”
“道长也该知道,玉门关外还有烽堡的吧?”
这点张如晦当然清楚得很。早在前朝时候,玉门关外就有五座烽堡,内安军士。对外可以观察军情、提前御敌,对内可以层层把关,预防有人私闯关卡。到了本朝的时候,烽堡则增多到十座,依次以十天干的古称来命名——这是因为关外的商路开拓了不少,五座早已不够用了。
“在六天前,代表甲的阏逢烽出了事,一夜之间就死了整整十名军士。”徐图用两根食指交叉在一起,使劲的比划了几下,“五天前,丙之柔兆烽死了十人。四天前,己之屠维烽……直到昨天,死人居然死到关上来了!”
张如晦脸色略微变了一变:“所以昨日才那般戒严……结果还是没有用?”
“是啊,屁用没有。之前玉门防御使一声令下,上至折冲都尉,下至什长火长,全部出动,把玉门关翻了个底朝天。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嫌疑的都先抓起来再说,结果连个屁都没抓到。”
张如晦缓缓摇了摇头:“那也不对。”
徐图还正在感慨玉门守军的无能,听到张如晦的话语后便是一愣:“哪里不对了?”
“本朝以道立国,但凡两千人以上的驻军必定建道宫一座。像玉门驻军这种五千人的军镇,随军道官应有五十名左右。”张如晦微眯起了眼睛,仔细开始回顾玉门关的异状,“五十名道士……难道还不够发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