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手忙脚乱地来到约定好的公园时,那个女孩已经到了。她穿着纯白色的长袖连衣裙坐在面向荷塘的长椅上,身旁是一株垂柳,脚下是绿得可爱的草地。同尘还只看到她的背影,便感觉到了她的美,她几乎和四周的景色融为一体,但景色又像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听到同尘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那张瘦削的脸蛋上完美地排列着精致的五官。不过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樱唇美人,嘴巴有些大,嘴唇丰厚,因而笑起来特别动人。不过,真是奇怪,已经到了八月,她竟然还戴着白手套,显得突兀而怪异。
“哈,你看起来像刚刚和人大干了一架。”她对同尘说。语气亲切,像她们俩已经认识了好些年
“在地铁上人挤人,比打架还累。”
同尘来到她面前,在她身边坐下,又打开自己背包,拿出手机、笔记本和签字笔,说道:“那我们开始吧。你不介意我把我们的对话录下来吧?”
“当然介意,这样会让人觉得像是在寻口供吧,我可没有什么要坦白的。所以请把录音机关掉,而且啊,”她转头看着同尘,目光里满是挑衅,“你不是说自己是个优秀的故事记录人吗?我想你应该能想到更好的办法记录下我故事里的要点吧。”
“好吧,我尽量。”同尘叹了一口气。
“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讲呢。”
她转过脸望着那接天的荷叶,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几朵荷花顽强地抱着花枝。同尘看着她,感觉她的脸精致得在阳光下有些半透明,似乎随时都会融化掉。
大概两天前,同尘在高三下学期某次事件中认识的大学女生霍南别打电话联系同尘,把这个女孩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的心情似乎很沉重,背负着很多东西的样子,又不愿意对我们说。我想你是故事记录人,就像记者一样,说不定她会愿意和你分享。我便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她好像也和你的祖辈打过交道,就同意和你见面。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你自己联系她约时间吧。她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而且,她的故事恐怕有些沉重。”霍南别说。
“从头开始吧,我想要掌握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同尘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想,天啦,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为什么会有她这样漂亮可爱的人儿,而且她离自己还这么近!完全把她比下去了。
“那你要做好准备哦,身为一个人类,我的故事实在是太长太长啦。而且,一定要记得一点,你看到的人,不一定是我。”
我叫程敏妮,在我出生之前,我父亲便为了想了这样的一个名字,不好听又俗气。曾经有好几次我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想着干脆也把名字一起换掉,可是始终也没能下得了决心。我得说我是个恋旧的人,这个名字也很旧了,扔了实在可惜。
既然是自我介绍,就像那些人面试一样,我或许也应该介绍一下自己的年龄。我看起来十八九岁,不过我保持这个状态已经很多年。我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妖怪,我是人类,如果你想问我保养的方法,那就得耐心听我絮絮叨叨地讲故事,说不定我的思维会随时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上,最好不要打断我,不然的话,我可以会发飙。套用现在大家经常说的一句话,我发起火来可是连我自己都害怕的哦。
因为过往实在太长,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真切,比如说我到底有多少岁。我大概出生于八十年前,也可能是九十年前。瞧吧,抛开这让很多人羡慕的外表,其实我应该算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婆。
我的家乡就是现在这个城市,当时我家的别墅就在此刻我们面对的这个湖的那边,你现在也可以看到,那儿有一栋更加豪华的大楼,更加现代化,但已经没了当初的那种感觉。所以我称这个城市为故乡吧,这儿早已经没了我的家。世界比我还要喜欢改变。我在这儿呆的时间算是长的了,三十年。后来我在很多不同的城市住过,也去过不少国家,最近才回到我的家乡来。我不喜欢这儿,但可能心里实在是太老,时不时就会想到“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种话,所以就回来了。
我出生在当地一位富商家中,从小衣食无忧,所以这一辈子最厌烦的事情就是过苦日子。谢天谢地,我也从来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以前这个湖还没现在这样大,它属于我家花园的一部分,所以你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我的生活吧。爷爷留过洋,想要实业兴国,成了那个时候的领头人,但实在没能兴得了国,却兴了我们的家。我父亲继承并且发展了他的想法和事业,我们家富甲一方,所以才让我有了舒适无忧的生活。
十四岁之前,我一直在这个城市里度过,有时候会去外地旅行,一般都是和父亲同行,他信奉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没有正式去过学校上学,爸爸为我请了两个家庭教师,一个是传统的中国文人,但说话风趣幽默,甚至可以说风流倜傥,他教授我中国的传统文化,甚至连三从四德也教,他希望女人尽量把自己变得漂亮大方温柔,完美地充当男人的附属品;另一个老师来自英国,是个严谨的黑头发老处女,但她上的课还算活泼,而且总希望我能够解放个性,按照自己的愿望走过人生。那时我太年轻太傻,两个老师的话,我觉得都有道理,但都在我的思考范围之外。
我们家有留学的传统,所以十四岁之后,我便在英国老师的陪同之下去了不列颠,在那儿呆了三年,似乎没学到什么东西,但该玩的都玩得很尽兴。我的同学有的来自国内,也有那些五官深邃的外国人,我还算受欢迎,我也知道自己受欢迎的原因,我很明白怎样利用自己的美貌与智慧周旋于一个个年轻的笨蛋男孩之间。我最喜欢看到他们为我争风吃醋。怎么说呢,当时我真正的年轻,拥有希望、美貌、金钱,拥有无可限量的未来,但其实我对自己的人生一无所知,我不明白自己以后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所以只有不停地玩乐玩乐,在别人对我的羡慕与追求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我想,即使如今,很多漂亮女孩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不过,这样的生活只持续到我十七岁,父亲写信给我让我回国,然后我匆匆见了某个门当户对的男孩一面,草草举行了婚礼。我的丈夫家有强大的政治力量。瞧,我想我父亲虽然也在国外镀过金,但骨子里依然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他很有钱,但为了生意也受尽了那些官场人的白眼,所以他希望通过我的婚姻,为他带来政治上的保障。我父亲也像我的中国老师那样,认为女人还是乖乖充当棋子比较好。
一切都是离现在很遥远的事情,回头想想,虽然自由放纵,却也没多少留恋。如果你真的会留恋年少时期的纸醉金迷,可能是因为你一辈子都没能过上自己最想要的生活。那段时期结识的人我大都忘了,反正他们也都已经不在人世,记得也是枉然。我真正的故事在我认识他之后,开始于当时那个我最讨厌的人。
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我的丈夫,现在我都不愿意想起他的脸来。婚后半年,我几乎瘦了一圈,因为看到他的脸,我顿时便觉得没有任何什么食欲。和他结婚一年后我父亲过世了,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也就是说,我成了我那个丈夫的经济来源。父亲过世没多久,他就强迫我和他一起搬回我家的大宅子里,他是政府官员,即使他什么也没有,他也擅长支使任何人,擅长说谎。我无依无靠,我容易就能被支配。
我向来贪玩,但那时候有了婚姻的束缚,我再也不能随意离开家门,我丈夫把我当成他的囚犯,每次出门都得向他提出申请。他对我很不好。我的美貌与风情于他而言就如同空气,他愚蠢到不懂得欣赏任何美的事物。
有一次,我和留学时的朋友们一起出去喝下午茶,但之前忘了告诉他,他为此朝我大发雷霆,甚至还打了我一巴掌。我像电视剧里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样,从来没被任何人打过。不过我没了父亲,又有谁能为我撑腰?当时我活得糊涂,我所有的财产不知为什么都成了他的,如果我离开,像那些小说里的新式女性一样出走,那我就一无所有,只能靠出卖肉体为生吧。为了活下去,我必须屈从于他。我想,可能就是那次,我对他的反感慢慢上升到我想要他不得好死的程度。
那次被打只是个开端,我想在官场上受上司欺压的丈夫,可能总算找到了发泄的方式,或者说找到了自己的爱好。之后我便时不时会被他揍一顿,鼻黑脸肿是常事,更加不敢出去见人。有时候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那还是我的房间,熟悉的天花板,窗外的景色和鸟儿的鸣叫声似乎都没变,可为什么我的生活就突然从天堂到了地狱呢?
那天上午,我在花园里看书时,女佣告诉我有一位先生到访,看起来是一位绅士,他甚至还说出了我的名字,不过却不肯告诉女佣他的名字。我以为是以前的朋友故意逗我玩便把他迎了进来,当然,这种举动其实很愚蠢,因为这个行为可能会直接带给我一场来自我丈夫的暴行。如果当初我没迎接他进屋,他也会有办法见到我,但可能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长得还算英俊,蓄着小胡子。此外他目光深邃,非常迷人,和我那个肥头大耳的丈夫相比,简直就是绝世美男。不过我觉得他的笑有些轻浮,这稍微让我有些反感。我正准备开口问他的身份时,他对我说:“你最讨厌的人是谁?”
我没有必要回答一个陌生人提出的这样的问题,但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他可能已经知道一切。
“我的丈夫。”当时的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恨不得他去死。”
“那我帮你杀死他,你看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你本身就是个罪犯,想把我拉下水,然后便让我给你提供保护?”
“亲爱的夫人,你是没办法阻止能伤害我的力量,没办法保护我的。”
他取下手套,又挽起袖子,我发现他的左臂都像被火焰灼烧过一样,视觉难以承受的可怕,甚至让我有些想吐。他很快就放下袖子同时戴上手套,说道:“瞧见了吧,现在的我行动诸多不便,我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休养罢了。你家里真不错,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我找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儿,而且,我感觉我们俩能够成为很好的搭档。”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坏心肠的人会相互吸引。”
我是坏心肠的人么?后来我一直不停回想着那个时候的自己:我是一个正常的年轻夫人,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自私冷漠只关心自己,过着普通的生活,虽然我在心底里诅咒过我的丈夫千百遍,梦里让他尝遍了所有酷刑,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让他去死。当他提出会帮我杀死我丈夫之时,我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呢?我赞同他的想法吗?
“想不想让生活有一些变化呢?”他又问我,“还是说,你想就生活在那猪头一样的丈夫的暴力之下,体面地忍气吞声地走过一生?”
他是一个非常擅长游说别人的人,他的语言像他的眼神一样有说服力。虽然这是杀人计划,我甚至有些动心,不过可能也从侧面证明,这个想法我其实是赞同的,他只不过让我明白自己的心。
不过我并没有当场同意,因为在我思考的过程中,他似乎突然非常不舒服,像被领带勒住了喉咙一样,脸色苍白,虽然是春天却汗如雨下。
“不好意思,夫人,现在我得先告辞了,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当时他说话也气喘吁吁,“不过我还是想要告诉你,任何不珍惜你的人都不得好死,更别说那些会在你的脸上留下淤青的人。再见,夫人。”
他向我告别离开了我家。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依然彬彬有礼,这让我更加反感我那个丈夫。
看着他的背影,我几次想叫住他,不为别的,只是关心他一下,问他的身体到底如何,但最终都没能开得了口,大家小姐必须的矜持占了上风。一整个下午,我都为自己没能做的事情后悔,越后悔只是越挂念,越挂念就越担心:或许他不会再来了。我甚至觉得,他不过是我幻想中的人,像王子,不过是个可怕的王子,他会带我脱离当时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没错,他只是一个我不了解底细的陌生人,我怎么就差点被他的话蛊惑了呢?我丈夫对我虽然不好,但却是我唯一的依赖啊。
我一辈子都得忍耐我的丈夫,夜幕降临之时,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接受我的命运,但也会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我为自己产生了把他杀死这样的可怕想法而后悔内疚,像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和丈夫交恶之后一向懒懒散散的我,那天晚上亲自到厨房里,监督着喜欢偷懒的厨子准备了一桌我丈夫爱吃的菜。哼,那个饭桶对一切食物都没有鉴别能力,所有东西在他眼里,只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我还仔细梳洗打扮了一番,化了适当的妆遮住左脸的淤青,又想起下午那个男人说过的话,但我尽量不去想他。
痛苦会打破一切幻想。我家里所有的佣人,都是我丈夫的眼线,是他监视我的眼睛。我在餐桌旁边等待着他,酝酿了一肚子的温情,他走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象征性地吻我,而是给了我一巴掌。
“新婚不久就耐不住寂寞了吗?你这个骚娘们!”他像看着一摊烂泥那样望着我,“你之前在国外过着放纵的生活,我就不计较了,老子娶你,你就该感谢我的大度!”
“我真心为你做了这一切,这样的晚餐,还有这样的自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很猥琐地笑了,说道:“没错,这样美味的晚餐,这样动人的你,不正好证明你今天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有些心虚吗?”
他一直非常介意我的留洋经历。他是当时传统的中国父亲所能培养出来的最合格的儿子:自大,不把别人的意见放在眼里,否定所有和自己想法不一致的人,把过着不同生活的人,想像成魔鬼。他认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是对的,所有人都想要侵犯他的利益。脸上的疼和心里的绝望都随着时间慢慢加深,当时我想,难道自己真的要这样走过一生吗?
这样生活着,还不如死了。所以,不是我死,就是他死。如果我要再次活下去,杀掉他有什么不可以?
我本来准备试着去挽救我们之间的关系,但事实证明这个尝试没有任何意义,那我必须要结束我的痛苦。当时我就决定,如果我能再次见到那个人,我会同意他的提议。没错,我是个坏心肠的女人,但坏心肠的人也想要过快乐一点的生活。
第二天,我就被我丈夫软禁了起来,所有的下人自然就变成了狱卒。我本来准备逃走,但想到了身无分文的自己流落街头的模样就害怕起来,所以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给自己三天时间等候那个男人再次出现。
我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第二天下午,他又来了。当时我正在房间里休息,他把我摇醒了。他伸手碰了碰我脸上的伤,他的手很凉。不过很奇怪,当他碰到我的伤口之后,我觉得痛苦减缓了很多,眼泪也不受控制掉了下来。我几乎都不认识他,却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轻轻抱着我,像我父亲那样拍着我的背,像我父亲一样温柔又耐心。长久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或许我可以再次幸福起来。
所以我必须除掉我的丈夫,那个人渣几乎抢走了我的一切。他告诉我他自有办法,他说他擅长让死亡降临得像一场意外那样突然,又充满艺术感。那天下午我们没再继续聊什么,但我迟迟不肯离开他的怀抱,对未来生活的期望慢慢苏醒了,我知道我即将摆脱这一场长长的噩梦。
“明天的天气似乎还不错,又是周末,我想会是一个适合结束生命的日子。你说,你丈夫的生命好吃吗?”
“你会吞掉他的生命?”当时的我完全不相信,“你是魔鬼吗?”
“差不多吧,但你可是要和我一起变成魔鬼了哦。”
当时我想着只要有他就行,于是我说道:“我不在乎。不过他的生命肯定非常非常难吃,所以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离开,离开之前,我突然想到自己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当时他来到了我房间的窗户前。
“我的名字不重要,你心里想到了什么名字,我就是那个名字。”
他竟然爬上了我的窗台,然后朝我鞠了个躬,之后纵身跳了下去。我差点叫出声来,又怕引起家里佣人的注意,捂着嘴巴来到窗台前时,他已经安稳落地,正在楼下的草坪向我招手。
明天我丈夫就要死了,是我让人把他杀死的。我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了梦乡。奇怪,那竟然是我结婚后睡得最沉的一晚。尽管新生活可能是从罪恶开始,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它了。
第二天就是周末,我丈夫休息的日子,平常他都会和那些当官的傻瓜们一起出门打牌或是玩女人,这天他破例在家里。他还有客人来访,所以虽然我和他之间的战争余烟还没散去,却不得不充当起他的恩爱好太太来。客人到来之前,那个混蛋还特意对我说:“我的小乖乖,不要随意勾引我的客人哦,不然的话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我知道这是你的天性,但至少请不要让我丢脸。”
我甚至都懒得反驳他,因为那一天我觉得很不舒服,头似乎有千斤重,上下眼皮也老是打架。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让我能够暂时战胜病痛支撑下去。
没想到我丈夫的客人就是他,不过没了小胡子,五官也有些变动,显得更年轻更有活力,但他的眼神还是和昨天一样。我想这应该是他计划的开端。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我也就不和他打招呼。完成了太太的角色扮演之后我就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我把自己摔在床上,耳朵却注意听着楼下的动静。我丈夫那像鸭子叫一样可怕的笑声,时不时还有他的笑声,看来他们俩聊得很愉快。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花园里的说话声。我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来到了窗前,看到他们俩离开了房子,接着他向我丈夫告别离开了我家。
当时我觉得,可能他的计划要很久很久才能完成,并不会马上让我丈夫死去。我心里有些失望,想着要不要自己想办法弄点毒药来把他毒死了事。不过之后得应付警察,这有些麻烦。
我丈夫并没有回来,他让仆人划来小船,然后什么也没带,一个人划着船在花园里的湖心去。那时的湖种着的还是睡莲,不像现在这样一大片荷叶。我在窗台边,脑袋昏昏沉沉地看着他,隐约听到楼下的仆人说起,我丈夫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确实很奇怪,竟然会自己划船,而且看他的模样似乎在欣赏湖中景色。那个脑子里只有浆糊的家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我并没有等待多久,就看到湖心那个家伙突然站起来,纵身跳下了船。当时花园里只有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的仆人,他没看到这一切,我也不想提醒他。我困得很,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却睡不着,心怦怦跳个不停,竟然有点兴奋。我想到了我丈夫不停在水里扑腾的模样,想到水草把他缠住的狼狈,想到他可能会在水里吓得尿湿了裤子。那个不会游泳的笨蛋,心里一定很害怕吧,实在是太好了。
你问我有没有担心。当然担心,我担心水声太大让家里下人发现,把他给救了回来,让他活了过来。这个世界上的坏蛋们总是能有“大难不死”的好运。不过事实很快就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个梦,梦里的自己坐在一片黑暗里,四周散发着恶臭。有一个我看不清楚脸庞的人好心叫我离开,不过我对他说,我正在等待着一个对我来说很消息。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一定要在这儿等呢?不如我们找一家咖啡厅,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吧。”那个人说。不过我拒绝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砰砰砰敲打着我的房门,把我吵醒了。是下人们,但听起来像是有巨人正准备闯进来。他们从来不会对我温柔,因为我丈夫对我的虐待,他们甚至把我当成了不如他们的人。
我打开门,看着那个一脸雀斑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女仆,她脸上的惊恐是藏不住的。我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老爷被淹死了!”
我丈夫被淹死了,没错,这就是我等待着的消息。我装作一脸惊愕的样子,还伸手捂住了嘴巴,故意重重推开那个砸我门的女仆冲下楼去。头依然很晕,依然很不舒服,但整个人轻盈得都能飞起来。
我丈夫才是我生命里最严重的病毒,清除了他,其他的病毒,还有什么值得担心!
当我来到湖边时,我丈夫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而且我知道这时离他划船出游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看到他浮肿的脸,我差点吐了出来。但我可以把这种恶心装扮成痛苦表现在脸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那个人做得很好,我丈夫掉进水里之后,几乎就像一块石头沉了底,可能都没来得及挣扎,所以没有人发现他。也是刚才,大家发现船上没了人才有些紧张。不过这种死法还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死之时我不在他身边,我多么想看到他的痛苦表情啊。我不害怕承认这一点,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恶毒的人。
当时的我没有时间为这失去的乐趣惋惜,更不敢把自己的愉快心情表现出来,我得扮演好痛失丈夫的年轻女人的角色,虽然万般反感,依然抱着他那颗愚蠢的脑袋失声痛哭。
之后的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警察上门,挨个询问了我们相关情况,甚至还想办法联系到了那个救我出苦海的男人,问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我丈夫被认定为自杀,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程序便是葬礼。所以我得继续装得伤心,这不难,因为那场病折磨了我两三天,我本来就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倒很像真的悲痛的样子。
在我丈夫的葬礼之上,他甚至也来过,依然是那天和我丈夫见面时的样子,他的表情甚至也很悲痛,对我说着节哀顺变,又道:“那天上午和他见面之时,虽然相谈甚欢,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波动,只以为他是工作太辛苦。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想通,走上了这样的一条路,抛下了你。但希望你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
没有我的丈夫,我才能活得漂亮。
我恨不得跑去歌舞厅里跳一整夜的舞,请在场的每一个人喝一杯,算是庆祝我重获自由。我才十八岁,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而且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把我那个愚蠢的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不过,世俗的眼光真是可怕,我必须得继续伪装,装成一个心如死灰的年轻寡妇。我当时想过,可能我得这样装上一年或是两年,他会作为一个爱护我的人出现,融化我已经结冰的心,我会在半推半就之中接受他,再次走进婚姻,再次把我拥有的一切给他。不过这次是我自愿的,如果你动了心,就不会想着什么平等还是不平等。
我喜欢伪装,反正留学期间,我也装作喜欢围绕在我身边每一个男孩的样子。不过我想把我丈夫的痕迹从我家里彻底清除,却必须为了伪装得像一点打消这个想法。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走完之前,我希望他能悄悄找到我,给我一些安慰,我渴望着他的怀抱,还有更多的东西。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我卸掉了淡妆和伪装,洗了个澡回到房间里,正准备打开灯时,突然有人搂住了我的腰。我吓了一跳,但我知道那是他。
“你说得很对,你丈夫的生命满是肥油和渣滓,一点儿都不好吃哦,但我还是不想浪费,所以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他在我耳边低声呢喃,“作为把自由带给你的骑士,美丽的夫人要怎样犒赏我呢?”
“你可以拿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真是大方。”
“我只对你一个人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