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故事的人 第十八章 车窗外的思念（二）

    巷子里停靠着几辆汽车，店铺也都关了门，盆栽植物放在门口，花儿闭合了，藤蔓缠绕在窗台上。这时，从巷子口照射来强烈的光线，我转过头伸手挡在眼前。慢慢地，那辆车靠近了，我听到吴波那兴奋得难以自持的声音：“是那辆车！”

    “没错！”阿迟也非常兴奋，我们身边的树枝剧烈摇晃起来，同尘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儿也没风啊。”

    “是阿迟引起的。”我对同尘说，她一脸迷惑。“等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哎呀哎呀，好像不只一个熟人呢。”

    汽车里传来一个有些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嗡声嗡气，像小孩子故意学大人说话。接着司机从车里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又长又尖的皮鞋，差点笑出声来。

    那是一个像漫画人物般有着夸张身材的人，两条腿很细，身子却又大又圆，头又变得小小的。即使到了晚上，他依然戴着夸张的大帽子和墨镜，径直来到了吴波身边，取下帽子朝她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来说道：“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吴波将手放在他的骨节突然的大手上，说道：“你倒是没变。”

    他很绅士地吻了吻吴波的手背，又扣上帽子，看了看我们其他人，说道：“这些是你的朋友们吗？哎呀，我好像认识你，小姑娘。”

    戴帽子的男人目光转向同尘，歪着头看了看她，又说道：“不对，你好像太年轻了。但你有一支大毛笔，对吧？”

    同尘点了点头，说道：“你认识的人叫胡林泽吗？”

    “没错。”

    “她是我妈妈。”

    原来这个人也是同尘的朋友，世界还真是小。不过他刚刚说到了大毛笔，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是迟浩的侄子，对吧？”帽子男人对阿迟说。

    “是的。不过我叔叔已经过世了。”

    “我当然知道，我参加过他的葬礼，在葬礼之后遇到了小波。”男人的目光又转向了吴波，嘴角也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接着他伸出胳膊来，说道：“好不容易与这么多老朋友相逢，不如我请你们坐我的车吧，你们想见到的人，我都能让你们见到。”

    “再好不过了！”同尘几乎叫了出来，真是个咋咋呼呼的女孩。

    就在这时，那辆红色面包车后座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现在这样的季节还穿着大衣，实在是太厚重了。

    “我就说嘛，那个家伙时不时跑到这个地方来，准是要见什么人，和我猜的也没错，果然是见你。”他的声音很轻浮。

    “他在对谁说话？”吴波问那个戴帽子的男人。

    “哎呀，不知道呢，路上偶遇的朋友，说是要搭我的顺风车，我对他完全不了解。喂，柳江云先生，你和谁说话？”

    那个名叫柳江云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扭了扭脖子，骨头也吱吱作响。接着他扫了我们大家一眼，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嘴角微微上扬，蓦然我感觉他的脸庞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

    “阿熏，好久不见。”他对我说。

    “不好意思，你恐怕认错人了，我叫霍南别，可不是什么阿熏。”

    “不用骗人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气息虽然没有以前那样浓烈，却是一模一样的，我的鼻子是天底下最灵的，你可不要想着骗我哦。”

    “柳先生，这确实是南别，从我小学时认识她，她就是南别了，和阿熏没有关系。”阿迟跑过来说道。

    柳江云总算是点了点头，还朝我眨了眨眼，又道：“我明白，你现在，还有接下来的几十年，可能都会使用这个名字吧，那我现在就暂且称呼你为南别吧，阿熏。”

    “你说的阿熏到底是谁？！”我几乎有些不耐烦地叫道。

    “一直这样装疯卖傻可不是个办法哦，阿熏。你不会告诉你，你连我是谁也不知道了吧？”

    “我确实不知道。”

    “真是棘手。”

    柳江云皱着眉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突然又猛地抬起头来，嘴里喃喃道：“阿熏，你真的让人非常生气啊，连老朋友都不想打招呼了，难道认识新朋友就把我给忘了吗？”

    柳江云突然伸开了胳膊，虽然没有风，他的黑色大衣的下摆也飘了起来，接着像突然有一种力量从他身体里扩散开一样，他的大衣破了，化成了一只又一只黑色的鸟儿，直朝我扑过来。我赶紧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头，但还是可以感觉到，有鸟儿的爪子和喙抓破了我的手背和手臂。

    “混蛋，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了阿迟的声音，接着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涌向我，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我放开手，发现不只是我，除了戴帽子男人外所有的人，都跌倒在地上，而戴帽子男人则紧紧贴着车身，那辆车也偏离了刚刚停放的地点。柳江云坐在车前，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对阿迟说道：“真是强大的力量啊。”

    “阿迟，你能不能收敛点！”我叫道。

    阿迟把我扶起来，我感觉自己的屁股痛得都麻木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一时没忍住。”阿迟非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们大家。

    那个柳江云彻底把我抛开了，和戴帽子的男人围绕着阿迟打起转来，像观察着实验对象一样看着他。我听柳江云对戴帽子男人说：“阿百，奇怪啊，这个家伙是人类呢，真是个可怕的怪物。”

    “确实是人类，是我朋友的侄子。阿迟，那时候我可没发现你有这样的能力。”

    “小时候力量没这么强大，随着年龄增长，力量也越来越可怕了。”阿迟非常不自在，“大家都叫我灾难触发者。”

    “值得研究。”柳江云摸着下巴说，目光突然又转向我，“你的动作笨拙，和任何一个普通人类女孩一模一样，真的不是阿熏？”

    “我已经说过几千次几万次了，我叫霍南别，和你所说的阿熏，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对啊，南姐姐。”同尘说，“说不定你真的和阿熏有关系，你不是一直在寻找着失去的记忆和自己的过往吗？可能柳先生会有什么线索。”

    “什么记忆？难道你是失忆后的阿熏吗？”柳江云道。

    这时，那些黑色的鸟儿飞了回来，慢慢地又在他的身体外组成了一件黑色大衣。阿百说道：“我们先上车再慢慢说吧，我敢说你们刚刚摔的那一下应该还挺严重的。”

    “屁股痛死了。”同尘嚷嚷道。

    不过刚刚阿迟那一下，肯定撞坏了车里的什么东西，我们都坐上了车，准备体验一下阿迟和吴波姐姐体验过的场景时，那辆车怎么也发动不了，没办法，乘坐计划只得推迟，我们几个打车离开了这儿，而阿百和柳江云则去找旅馆住去了。对了，忘了说，他们俩都是妖怪，但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和妖怪打过交道，所以也见怪不怪了。

    我要来柳江云的电话号码，希望明天就能和他聊一聊我脑子里想不明白的那些事情。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一直等到八点钟才打电话联系他，但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后来我断断续续地打过电话，直到下午一点多，他的电话才打通。我急得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时，这个名叫柳江云的懒散妖怪，竟然只是躺在宾馆的床上呼呼大睡。

    “我想和你聊一聊关于我遗忘的过去的事情。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个面？”

    “这个嘛，我马上要和朋友出门狂欢，好久没聚了，实在没办法，不如明天吧，明天下午就成，因为上午的话我可能在睡觉，我是个夜猫子。”

    “不能今天抽一点点时间吗？”

    “不好意思，不行。而且，老实说如果你失忆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有一个朋友可能知道，他一直让我帮忙打听你的消息。你放心，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电话联系他，他明天就能到达这儿，到时候我们三个一起见个面，我感觉他知道很多和你相关的情况。这样行吗？”

    “好吧。”

    我挂掉了电话，脑子里开始为自己的过往构思起情节跌宕起伏的故事来——身为中文系的学生，也就只有这一点优势。我会来自哪儿呢？阿熏是谁？柳江云所说的那个朋友，会不会就是戴着面具对我唱MRivr的那个女人？

    过往触手可及，我还只需要等待一天。漫长的一天。

    第二天吃过晚餐后，我终于等到了柳江云的电话，他约我去江边。我坐上公交车到达约好的地点，很快就找到了他，他的装扮和昨天一样，更像个分不清楚四季的疯子。现在的光线比昨晚好多了，我发现柳江云比我以为的要年轻得多，头发蓬乱因而显得有些邋遢，却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衬衫的高大男人，他要强壮得多，头发像八十年代的明星一样中分，很是英俊。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眼神里的细微变化。

    他的情绪很激动，或者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各种想法在心里搅来搅去，让他不太明白该做些什么。他让我害怕。在离他们大概两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甚至想要转身逃跑。

    “阿熏，不，南别，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的朋友，他叫夏满，也是阿熏的朋友，也就是你以前的朋友，你还记得他吗？”柳江云问道。听他的话，应该是确定我已经失忆了。

    这个男人也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但是，我确实想不起来他是谁。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我老实说。

    “唉！”柳江云有些失望，“阿熏以前是个多么聪明又充满活力的女孩，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到底受到了什么刺激呢？难道是失恋了吗？就算失恋，阿熏也会很洒脱的啊。夏满，你说你知道原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现在连我的乌鸦都躲不过。”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江云，”夏满瞟了我一眼，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们一起去个地方吧。”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直接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转身离开，也没有叫我，我虽然害怕，却不由得跟上了他。

    说不定，我真的是阿熏？

    现在没时间想这么多，我知道，只要跟着他，就会了解到答案。

    我和柳江云来到夏满落脚的地方——位于江边的一个豪华酒店，乘坐电梯来到十二楼，跟着他进了房间。房间里窗帘敞开着，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窗外那混浊的江面。若江水清澈些，这倒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这是双人房，有一个人坐在窗户前，手里捧着杯子。听到我们的声音她转过头来，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对我笑了笑，那张脸突然和被恐惧占领时我无法看清楚的女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这是我的脸，是十几年后的我，我惊讶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恋恋，”她笑着对我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哦，不，南别。”

    就是这个声音，对我唱着月亮河，让我在奶奶家门口等待。她和短发齐刘海的女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人。对于妖怪来说，改变自己的外貌是非常容易的事。

    “妈妈。”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这是我心底里的声音。

    她点了点头，表情突然变得很惊恐，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江云，你也来了？夏满，”她的目光转向身边的男人，“你带他们来的么？”

    “没错，幸好你此刻还是清醒的。”夏满说。他的目光里饱含着爱意，这种东西最难以隐藏。

    “原来阿熏在这儿啊。”柳江云对这个女人说。

    原来阿熏是我的母亲。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走过来，非常非常自然地，我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我。我听她在我的耳边喃喃道：“南别，我的女儿，另外一个我。”

    她突然把我松开了，冲着夏满叫道：“你不是说过永远也不会碰她的吗？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儿来？为什么？！南别，”她抓住我的手，把我往门口推，“你快离开这儿！”

    夏满的速度非常快，已经堵在了门口。

    “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永远都会陪着你的吗？陪你旅行，陪你吃吃喝喝，甚至可以陪你去死，你为什么不能放南别一条生路？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你一直都在寻找着她，对不对？”

    “正因为想和你一路走下去，才会希望你能够好起来，我希望陪伴着我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阿熏。”夏满的脸拧成了一团，似乎想到了什么难过的往事，“我已经没办法完完整整得到你的心，至少希望你拥有不再残缺的身体！不用你动手，”夏满突然伸出大手直逼我，抓住了我的肩膀，“你只需要乖乖睡一觉，本来之后你就会好起来了。这段插曲，很快就会忘记。”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的肩膀生疼，我拼命想要挣脱开他，只是让他那捏住我的手越来越紧，我感觉骨头都快被他给捏碎了。这时，柳江云来到我身边，帮我挣脱开夏满的手，他冷冷地说道：“我实在不明白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感觉出来，夏满你对南别没怀着什么善心。是我把南别的消息告诉给你的，我要对她的生命安全负责。就由我来当中间人，你得先说说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才能决定该怎么做。”

    “江云，你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带着南别离开这儿。”阿熏，也就是我的妈妈说。

    “听听又何妨，我可最讨厌被别人蒙在鼓里。南别也一样讨厌吧？”

    柳江云望着我，他的目光令人感到踏实，我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如果真的需要我做什么，请把实情告诉我，我想我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且，我得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妈妈你会离开我，还有关于爸爸的情况。”

    奇怪，这一切，都和我料想的太不一样。

    “恋恋，不，南别，首先请你相信，妈妈一直是非常非常爱你的，离开你，也有我的苦衷。”

    妈妈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夏满站在坐在她身边，我和柳江云则坐在床上。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心，因为，她的心是和我的心联系在一起的。

    “我是妖怪，我们几个都是妖怪，这一点你能明白吗？”她又问。

    “我知道，因为我也认识很多妖怪朋友。”

    “那就好。大概二十年前，我认识了你的父亲，他是个探险家，我和他一起在世界各个神秘惊险的地方旅行探索，在某一次旅途里怀上了你。我本来不准备把你生下来，对于妖怪来说，生下人类的孩子非常非常危险，不过我爱你的父亲，每一天，每一天，直到现在，越来越爱，死亡也无法阻隔。说到死亡……”

    夏满的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但我、柳江云还有我这个新认识的妈妈都注意到了。他很爱我的母亲，所以会恨我的父亲，也会把恨转移到我身上。不对，他对我的恨，还不仅仅因为我的父亲。

    “当我发现自己怀上你后不久，你爸爸就过世了。这更加坚定了我要把你生下来的决心，我想要和他相关的一切，都能够更加长久地留在我身边，我不想让他完完全全从世界上消失。恋恋你谈过恋爱吗？有真心爱过的男孩吗？”

    上高中时我谈过一次恋爱，有过争吵，有过相伴，有过甜蜜时刻，我对那个男孩说过我爱他，他也说过他爱我，我们都以为彼此的感情是真的，我们接过吻，但没有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就算分手，也没有感到痛彻心扉。所以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那等你有一天恋爱了，就会明白妈妈的感受。虽然费尽艰难，但我还是把你生了下来，之后和你一起定居下来一起生活，直到你四岁。”

    “之后就抛弃了我吗？”

    “我没有办法，南别。从生下你之后，我就慢慢发现自己的生命力在衰退，我的记忆大不如前了，有一次遇见多年不见的朋友，我一直没叫出他的名字。后来有一天，早晨起床之后，我转过脸看到了睡在我身边的你，当时我一直在想，这个女孩是谁呢？我明白自己应该很爱你，却不知道这种爱源于哪里。直到你开口叫我‘妈妈’，我才明白。那时我就害怕起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永远忘记你，忘记你的父亲。那个时刻可能会在我和你一起出门时到来，说不定我会把你忘了街上，让你一辈子流落。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且，虽然有我的血统，但我希望你能像普通人类那样生活，所以，你应该有更合适的监护人。之后我便把寻找着适合你生活的家庭，真是可笑，那时我像私家侦探一样，把自己中意的家庭调查了个底朝天。最后我的目标锁定到霍家。那对夫妻很恩爱，只有相爱的父母才能让孩子感受到相同的东西。另外，他们还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我非常喜欢那个男孩。虽然万般不舍，我还是把你留在那个小男孩奶奶的家门口，当时我一直躲在旁边观察着，他们都非常喜欢你，我很欣慰，也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

    “可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记得你了呢？我还称你为阿姨。”

    “我对你的记忆产生了些影响，我觉得，如果我总会忘了你，至少应该也让你完全忘了我，对你才公平，你也好彻底开始新的生活。”

    “那你后来戴着面具来看过我吗？”

    “在我和你一起生活时，我经常戴着面具扮演各种角色逗你笑。后来，你刚刚到达新家后不久，我还来过一次，那次是向你告别。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儿，我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是什么，但遗忘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但过一段时间，又会有一段清醒的时光。也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夏满，是他救了我。”

    我点点头，有一个想法在心里越来越明显，说道：“这么说来，其实我就是让你变成现在这种模样的原因，对吧？因为怀着我、生下我几乎耗尽了你的生命，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吗？”

    我妈妈似乎有些不忍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也是夏满会把我带来这儿的原因吧？既然原因是我，那解决的办法，也应该是我？”

    我的目光转向夏满，他说道：“没错。人妖殊途，本来就很难产生后代，你的生命里也融入了阿熏一大半的生命，遗忘只是生命飘散的现象之一。除了遗忘之外，还有衰老。外貌可以改变，但她的衰老是瞒不过我的。再次遇到阿熏之前，我几乎已经有半个世纪没和她见面，当时看到她时，我既惊讶又难过，一直在努力寻找着有效的办法让她恢复过来。呵呵，阿熏一直不肯把你的存在和她的那段感情告诉我，但那次，她完全丧失记忆的三个月里，我带着她四处游荡，遇到了另外一个朋友，她把阿熏的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我，我马上便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过很抱歉，南别，我爱的人是阿熏，一直以来都是，所以你不得不在这儿结束你的生命。”

    “只要我死了，你就能拿回属于我母亲的生命力，她就能复原么？”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那就行，我没什么意见。”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觉得浑身轻松，我已经知道自己生命的来龙去脉，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也是求之不得的，没想到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南别，你说什么傻话！”我母亲尖叫着站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把生命给予你，你怎么能够舍弃？！”

    不知为什么，感觉眼泪一直往眼眶外面涌，一眨眼，泪水就掉了出来。

    “没关系，您好好活着，我感觉自己也就不会死去，我是你的一部分，或者说，可能我也是另外一个您吧。”

    我突然想到了占卜师对我说过的话，没错，我要寻找的人，确实是另外一个我。

    “南别！”

    我妈妈也哭了起来，不过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木然，左手挥了一下，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杯子掀翻在地。她呆呆地低头看了看洒出来的水，又抬头来看了看我们，喃喃说道：“这里是哪儿？你们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夏满——”

    她求助的目光转向了自己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

    “没事的，好好休息一下吧。”夏满温柔地说。他扶着她躺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她便乖乖地闭上眼睛，不过很快她又突然睁开眼睛，硬邦邦地像说梦话那般说道：“如果你伤害她，我也不想活了。”

    “我伤害谁呢？”他问。

    “对啊，是谁呢？”她喃喃道，再次闭上眼睛，很快我就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我的生命就是她的折磨吗？为什么还要让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她又忘了一切吗？”我小声问。

    “没错，现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了。”

    “真是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对夏满说。

    “霍南别，你在说什么话啊。”柳江云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发现他的表情里是一脸的不痛快。

    “还是刚刚那句话，是我把你带过来的，所以，”他把我的他的身后，面对着夏满，“如果你想把她杀死的话，那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他突然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声音也压低了，“每次都觉得这次台词很酷，今天我终于也可以说它过过瘾了。”

    “你能一辈子保护着她吗？”

    “阿熏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可以。”柳江云的目光突然转向我，莞尔一笑，“南别，你不介意我整天跟着你吧？”

    “如果你不像变态狂那样偷窥，我想我不是特别介意。”

    “所以，不要自暴自弃。”

    柳江云的外套突然又飞了起来，那些鸟儿又出现了，将我团团包围起来，它们的爪子依然很锋利，这次却没有伤害我。

    鸟儿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些什么，但可以听到夏满和柳江云的喝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想他们正在打斗。等那些鸟儿散开之后，我就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柳江云的背影，他正面对着蹲在地上捂着自己腹部的夏满，地上有血迹，看来他受伤了。

    “夏满，这还是几百年来，我第一次打败你呢。真是奇怪，要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连你也下不了手，等着我阻止你吗？我们之前的规矩还在吧？胜利者能够命令失败者做任何事情。几百年前我败给你，听你命令甚至离开了我最爱的女孩。人类女孩，短暂的青春与生命，永远也没办法补回来的陪伴，这次，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点，没得到我的允许，永远也不准碰霍南别一根汗毛，明白吗？”

    夏满没有说话，垂下了头，看起来很不服气。柳江云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说道：“我们恐怕得走了，你最好向你的母亲告别，说不定之后你再也见不到她。至少我觉得夏满不会让你见到她。相见对你们俩来说都是折磨。”

    我来到床前，睡梦之中，她的脸似乎变得年轻起来。这个带给我生命的女人，幸好她身边有人陪伴着，就像我也有朋友与亲人一样。我吻了吻她的额头，感觉有一股奇怪的东西从她的额头流向我的嘴唇，很快就布满我身上的所有细胞。这是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就算我们相隔万里，也会心灵相通。

    “妈妈，希望你永远幸福。”我轻声说。我的生命短暂，但希望她能够长久地活在别人的关心之中。

    夏满站在窗户前，背对着我们。我想他是个因为一直成功而有些骄傲的人，肯定心里很憋屈吧，但我想，他应该会遵守他的诺言。不过如果他依然想夺走我的性命，我也不会害怕。

    柳江云已经打开房间的门，突然又把它关上，转身对夏满说：“要不咱们折衷一下吧，当南别的生命快要结束时，我会亲手把她体内属于阿熏的那部分东西带回来。人类的生命，最多也不过百年，你能够等待吗，夏满？等阿熏恢复意识之时，把这个想法告诉她，我相信她也会同意。而且，夏满，阿熏是个独立到可怕的人，正常时候的她，就算一个人被留在沙漠里六十年，也会活得有滋有味，不会主动找人陪伴。只有当她因为失去记忆需要你时，你才能一直呆在她的身边吧，何不把这份两人独处的岁月尽量拉长呢？怎么样，同意吗？”

    没等夏满回答，他转过头来看看我，笑着问：“你不会觉得我擅自决定你的人生吧？”

    “不会，这样的话，再好不过了。”

    “一言为定。”夏满头也不回地说。

    “谢谢你把可能性留给我，夏满先生。”我对着他的背影说，直到我和柳江云离开房间，他也没有回过头来，老实说我有些失望。

    不过，我已经见到我的母亲，知道了一切，对于过往已经没有任何遗憾，终于可以轻装继续前行。

    第二天晚上，我、阿迟、同尘、许诺和吴波姐姐，受邀乘坐阿百的车。当然，阿百承认那辆车并不能真正让我们看到思念的逝去的人，一切不过是我们的幻觉罢了。不过，即使是幻觉也好，总想有一种方式可以和他们相逢。阿百给我们喝下了酸酸甜甜的饮料，味道好极了，同尘甚至嚷嚷着要喝第二杯。

    汽车缓缓行驶在夜晚有些安静的街道上，果然如同阿迟所说，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车驶进了雾里。再过一会儿，那个我思念的人就会出现了吧？那人会是谁呢？

    慢慢地，雾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一点点变大，阿百停下车，让那个人上来。他打开了车门，但我发现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所以我想，只是在我的幻觉里出现了那个打开车门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人就是我思念的人吗？

    他还系着围巾戴着帽子，脚上也穿着厚重的靴子，像是突然从南极过来一样。他朝我笑了笑，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你是我爸爸吗？”我问他。

    “没错。”

    他的话出乎我意料的少，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我是遗腹子，从来都没见过他，甚至都没有被遗忘的记忆可以接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很高兴你能来见我，爸爸。”

    “很高兴你能让我看到你，我的孩子。”

    我转过头去，发现他深邃的目光正望着我，我像是被吸进了他的眼睛里，我身边没有什么保护，我自己也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女孩，但那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会永远化险为夷，因为他一直在我身边。

    汽车一次又一次停下来，我想，同尘、阿迟、许诺和吴波奶奶思念之人，也陆陆续续上车了吧。然后，包括我父亲在内，这些幻影又一个又一个离开。在淡出我的视线外之前，我父亲一直向我挥手告别，搞得我都想尽快和他再次相见。

    对于那个世界的人来说，一百年是不是弹指一挥间。

    果真如此，那爸爸，我们确实很快就会重逢。

    汽车慢慢驶离大雾，路面变得清晰，突然对明天和整个人生，都充满了信心。

    “南姐姐，你看到谁了？”坐在我前排的同尘转过头来问道。

    “我父亲。你呢？”

    “我也看到了我老爸。许诺呢？”

    “毫无疑问是我妈妈，她还抱着我们以前养过的那只猫。”

    “真不公平，我只看到我爸爸一个人！阿百，你是不是对许诺特别关照了？”

    “没有啊，”那戴着帽子和墨镜的司机转过头来，“可能那个短头发的漂亮女人太喜欢那猫了吧。不过那只猫长得真丑啊。”

    “因为很丑没人养，所以我和我妈妈才会一直养着它。”

    “不对啊，”同尘嚷嚷道，“阿百，你能看到我们幻觉里的人吗？”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的车，也是我的能力让你们暂时实现了愿望。我当然能够像神一样掌控着一切。”

    “我感觉我们像是被监视了。”阿迟幽幽地说，“我很生气。”

    “你生气的话，说不定我的车会爆炸，所以还是悠着点。”阿百紧张兮兮地说。

    “那你请我们吃夜宵补偿我们，怎么样？”同尘叫道。

    “没错。”阿迟说。

    “啊，你们这群吸血魔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