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国姓爷”郑成功的青少年岁月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轻喜剧里,曾有一句这样的台词:名人的特点,就是加在他身上的“形容词”格外多。
作为一个生前身后都绝对“高光”的历史名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海外,郑成功从来都不缺“形容词”的,中国这边,他是公认的收复台湾的民族英雄,精忠报国的忠良,几百年来,能给的荣誉全给了。而在海外却更传奇,连他出生时候,他母亲倚住的那块大石头,后来都被叫做“诞儿石”,今天已是日本平户的重要旅游景点,同样位于平户的郑成功庙,至今香火旺盛,一代代日本人当神仙一般拼命的膜拜。至于各种极尽赞美的“形容词”,近四百年来更是一抓一大把。
但如果要找一个形容词,去形容童年时候的郑成功的话,那恐怕只有一个词最合适——倒霉孩子。
出生在日本平户的郑成功,生下来就很倒霉,虽说倚石降生的过程很传奇,但生下来的时候就差点没喘气,只要稍微熟悉点妇产知识就知道,这种生法实在是玩悬的,没弄出个胎死腹中,就已经算万幸了。
但万幸之后,却是一连串的不幸。首先是他那位叫郑芝龙的爹,虽说也算当时平户的一号人物,但在当爹的问题上,却是非常不靠谱,天天跟着颜思齐,杨天生等一帮人在外面胡混,混还没混成老大,反而是一帮人里的老小,主要的工作,说好听了叫“图谋大事”,说不好听了,就是煽动叛乱,着实属于社会不安定因素。至于家里的事,自然也就能不管就不管了。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还在外面忙活,孩子生下来以后,照样在外面忙活。难得回几次家,拉扯孩子的事全扔给了老婆,忙到天启四年(1624年)中秋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他干脆彻底不回来了:他伙同颜思齐发动的那场叛乱彻底失败,一群人仓皇逃离日本。对于17世纪东亚海洋历史来说,这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台湾从此来了一批拓荒者,它在十七世纪后的历史正是从此奠基。而对于当时才满月的郑成功来说,这也是一件大事:他爹跑了。
跑了爹的后果,对当时刚满月的郑成功,还有含辛茹苦拉扯他的娘,都是很严重的。平户叛乱事件之后,颜思齐,郑芝龙等二十八人,被日本政府列为了通缉犯,尽管追不到海上去,可大街小巷都贴满了通缉令。出门买菜都能瞧见。这娘俩也就成了“罪犯家属”,跟大多数罪犯家属一样,这样的日子自然不好过。流言蜚语和白眼歧视都是少不了的。郑成功小时候,经常被邻居家孩子骂做“野孩子”“海盗儿子”,娘俩走到哪里,都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原先跟他家来往比较密切的狐朋狗友,瞧见风声紧紧,好多都忙不迭的划清界限,躲瘟神似的躲着。偏偏祸不单行,郑芝龙走了没几年,郑成功母家的亲人就相继病故,生活陷入困境,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日子是少不了的。日本的有些资料说,童年时候的郑成功,经常跟着母亲,出入郑芝龙那些故旧家中,忍着人家的白眼讨点接济,可谓世态炎凉尽尝。郑芝龙“跑路”了以后,在台湾海峡日益混得风生水起,而远在日本相依为命的郑成功母子,却着实生活的水深火热。
许多中国大陆的历史资料,在提到郑成功这段早年的经历时,大多都在说这段童年的艰辛,“磨练了郑成功的意志”“塑造了郑成功的品格”。话倒是没错,但哪有这么容易:爹跑了,家里穷,没人待见,这种家庭悲剧,虽然许多伟人都遭遇过,但破罐子破帅的恐怕更多。
而郑成功之所以最终成了伟人,而没有破罐子破摔,首先还是拜他母亲所赐。
郑成功的母亲,中国史料里称她“田川氏”,关于她的身世,常年以来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有说是日本华侨翁家之女,也有人说是养女,还有说法是日本大名松浦家族的家臣田川氏之女,不过公认的看法是,她是一个美丽而坚强的母亲。生郑成功的时候,就很坚强,没人在旁边照应着,倚着石头冒着生命危险还是生了下来,拉扯郑成功的日子里,不但同样坚强,也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告诉儿子:你要坚强。
郑成功幼年的名字,叫做“福松”,取这个名字,一是为了纪念郑成功特殊的出生经历(“诞儿石”旁边有两棵松树),二却也是母亲的希望,寄望儿子的性格像松树一样宁折不弯,不屈不挠。童年的郑成功,虽说生活艰辛,但在母亲的关爱呵护下,过的也很幸福,在“坚强”这条上,更没让母亲失望,反而“坚强”的让母亲头疼:他从小就是周遭有名的淘气包,喜欢和人好勇斗狠,尤其是别家孩子骂他的时候,他往往二话不说,不把人家打的头破血流不罢休,还是个武术爱好者,七岁之前就跟人练过日本剑道。至于皮孩子小时候都会干的各种恶作剧,小郑成功也没少干。
但田川氏确实是个不一般的母亲,比起封建时代中国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许多资料上都说她自幼受过良好的家教,文化水平也很高,不但知书达理,而且通晓中日两国语言,放在文化水平低的日本,已算得上是“才女”了。才女做母亲,教育孩子自然也有一套,比如很少打孩子,每次郑成功犯了错误,都是要被叫到身边,用儒家的教条来教育孩子,谆谆教诲半天,磨破嘴皮子,总能说得小郑成功幡然悔悟。对儿子的学龄前教育,田川氏更没有放下,虽说生活艰苦,可再苦也没苦了教育,学习环境再差,也要想尽办法教孩子读书识字,通过各种渠道找来各种儒家典籍,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教儿子念,念的最多的,就是儒家“仁义礼智信”方面的信条,十多年后,二十三岁的郑成功在南澳建军,誓师抗清,将其兵马分为“仁义礼智信”五部,可以说是对这段童年的一种特殊纪念。
也同样是这段特殊的童年,让郑成功的眼界从小就不一样,平户这个地方,是当时日本的“国际化都市”,云集各国商旅,高鼻子矮鼻子的,穿洋装穿汉服的,鱼龙混杂到随处可见。见面打招呼,聊的也多是远洋航海的趣事。从小的耳濡目染,也让郑成功比国内同年龄的中国孩子,更早的看到了外面浩瀚的世界。
这段早年生活,对郑成功一生都有重要影响,可以说有好有坏,好的方面说,见得多,看的多,眼光也就比别人远得多。家穷,生活艰难,但母亲教育的好,从小就懂仁义礼智信,亲眼见着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家,也自然比别家孩子懂事的早。他后来的精忠报国,不屈不挠,诚如后人对他的评价“果敢刚毅传之自母”。当然也有坏的,特殊的身世让他从小受歧视非议,也让他比别人多了一分敏感,可能是无意的话,善意的玩笑,微不足道的小错,到他眼里都成了深深的伤害。他性格里敏感偏狭,遇事容易冲动发怒,时常难容人的缺陷,也同样来自于此。
不管是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对于那时候的郑成功母子来说,艰辛的生活中,也只有唯一的希望牵挂——郑芝龙。
严格的说,郑芝龙算不上一个好丈夫,对郑成功母子,可以说是很“薄情”,说扔就扔不说,在台湾混好了后,又娶了夫人颜氏(颜思齐的女儿)。对在台湾过“罪犯家属”日子的郑成功母子,据说期间郑芝龙也曾回日本看过他们,崇祯二年(1629年),田川氏还为他生下了郑成功的弟弟七左卫门。也时常接济他们母子,但从做父亲的责任说,他做的显然远远不够。
而对郑芝龙,田川氏却着实是个好妻子,含辛茹苦拉扯大孩子不说,对丈夫的感情,也是思念多于埋怨,七岁之前的郑成功,经常被母亲带着,来他出生的平户千里滨海滩散步,每到那个时候,田川氏总会指着茫茫波涛,对满脸不解的小郑成功说一句话。
孩子,海的那边就是你的故乡,你的爸爸就在那里。
可对于这对相依为命的娘俩来说,海那边的故乡,也只能望望而已,当时的郑芝龙还忙着打天下,整天刀光里来血影里去,远在日本的老婆孩子算是顾不上了。就算顾上了也没用,此时的日本正是开始“闭关锁国”的时期,连续多次发出“锁国令”,逐步限制外国人进入日本,更严禁日本人出国。所以一年又一年,田川氏也只能带着儿子,数着冬去春来的日脚,痴痴的隔海相望。
望到明朝崇祯三年(1630年),机会来了。
这一年的郑芝龙,不管是身份还是实力,都早就鸟枪换炮了,他已经不再是占山为王的海盗,而是大明朝的“五省游击将军”,其麾下千艘大小船只,几万海盗,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正规军。官位,钱财,地位,女人。想要的全有了,却还有一样没有:儿子。
功成名就的郑芝龙,也就又挂念起了远在平户的郑成功母子,此时距离他在日本“叛乱”已经过去了六年,外加他现在强大的实力,和德川幕府的旧账也早购销了。于是他派同族兄弟郑芝燕赴日,试图接回他们母子。可郑芝燕去了就碰了壁:此时日本正开始“闭关锁国”,如上文所讲,日本法律严禁本国公民离开日本。饶是郑芝龙想尽办法,找他在日本的朋友打通关节,可对这事关“国策”的原则问题,却是谁也不肯松动。最后郑芝龙怒了,他派遣了一艘战舰,上面有六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由其另一个同族兄弟郑芝鹗率领,杀气腾腾的造访平户。态度很明确:不交人我就打。这下日本人慌了,一艘战舰,六十多士兵不算啥,但以郑芝龙此时的实力,把日本沿海打个稀巴烂是很轻松的。结果,日本政府给了这支使团“高规格”接待,由彼时日本幕府实际统治者德川家光亲自接见郑芝鹗,据说郑芝鹗还特意带来了一张图画,上面绘有郑芝龙的巨型战舰,这基本算是武力恐吓了。对这样的恐吓,没实力的日本幕府也只好忍气吞声,集合重臣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郑家母子的处理问题,最后总算折中了一下:锁国令是日本国的基本国策,是不能动摇的,所以田川氏不能离开日本,但郑福松(郑成功)毕竟是中国人的儿子,所以可以离开。
这场折中的结果,也就改变了郑成功的命运,他被叔父郑芝鹗接走,离开生活了六年的日本,和生养他长大的母亲,回到海那边的故乡,和朝思暮想的父亲身边。对于田川氏来讲,辛苦拉扯大的儿子,突然从身边带走,自然是残酷的,可窝在这日本岛上,自然也没什么出息,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只有接受这样的残酷了。对只有七岁的郑成功来说,这样的选择自然也难以接受。史料上没有记载当时小郑成功是怎样与母亲依依难别,痛哭流涕,但是后来有关他一个生活细节的记录,却做了最好的注解:在回到父亲身边后,一直到他二十一岁那年母亲从日本归来,这期间的郑成功,总保持着一个习惯:经常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独自一人站在海边,向海的那边痴痴的张望,就像他童年生活在日本时一样,不知当年与他一道望海的母亲,是否此时也正与他一样隔海相望。
以一场别离,结束另一场别离,这是郑成功人生里的第一次,从此以后,一直到他的去世,他的生活总是在重复着这样的别离。
在崇祯三年(1630年)五月这场别离之后,郑成功回到福建南安,跟随父亲郑芝龙开始了新生活。对这个亏欠了七年父爱的儿子,郑芝龙还是很疼爱的,此时的郑家也不是当年的海盗身份,而是富甲天下的一方官绅,身为郑家的大少爷,郑成功此后自然是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如十五岁那年他去福州参加乡试,一路上都有郑家的仆人提前打前站,包租下最豪华的客房,所过之处,身边都有一大群佣人前呼后拥的伺候,考试的时候,他在考场里答题(当时考试全是单间),外面佣人排着队往里送山珍海味,着实是一派奢侈拉风的“官二代”做派。
但这个官二代,有时候也并不顺心,思念母亲自不必说,而且毕竟是老爹在国外生的儿子,和父亲的关系,很长时间也不亲近,郑家的许多长辈也看他不太顺眼,比如他的叔叔郑芝豹就经常欺负她。他经常在海边思念母亲,就被一些郑家的叔叔辈嘲笑。但也有赏识他的人,比如他的四叔郑鸿逵,就曾断定这孩子将来必大有作为,曾赞他是郑家日后的“千里驹。”这个郑鸿逵不是一般人,在郑芝龙的同辈弟兄里,别人也就练个武打个仗,他不但能打更能学习,肚子里有墨水,崇祯十三年(1640年)的时候更高中了武进士,成为明王朝的锦衣卫指挥使。而对郑成功的判断,却也更证明了他的眼光。而在后来的那一次关键时刻,他帮助郑成功做出了人生里最重要的抉择。
郑芝龙把儿子从日本接回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做“官二代”的,相反正是要他做千里驹。这时候的郑成功,已不叫原先的名“福松”,而是改叫“郑森”,取这个名字,也足见父亲对他的希望。像那时代大多数官宦家族一样,做了官的郑芝龙,也希望儿子走正规的科举仕途,金榜题名光耀门庭,对儿子的教育,郑芝龙自然不敢马虎,为他请了南安当地最好的老师。这个老师的姓名,史料上一直有争议,但没争议的是,他被小郑成功搞的很头疼。
读书了的郑成功,跟学龄前的郑成功一样,是个经常不听话的孩子,比如老师要求他读四书五经,别的他也就敷衍的看两眼,偏偏逮着《春秋》和《孙子兵法》读个没完,老师要求他读书要认真,做到精益求精,他偏偏“不治章句”,还不知天高地厚,喜欢边读边修改,觉得书上说的不对的,就在旁边空白处写意见。又比如老师要求他好好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却还很热衷业余活动,比如习武练剑,练的上瘾了,功课就全扔一边去。这样“顶牛”的孩子,放在哪个老师身上自然都头疼。
但郑成功的这位老师,却着实是个不怕头疼的好老师,对郑成功的“不听话”,不但不压制,反而常常因势利导。喜欢读《春秋》,就讲《春秋》里的名人趣事,喜欢看兵法,那就探讨兵法,顺便学习一下古代军事家的诗篇作品,至于习武练剑之类的“业余活动”,孩子喜欢当然也不拦着,但功课一定不能落下。一来二去,却也把小郑成功调教的像模像样。外加天资聪颖,郑成功八岁就能背四书五经,十岁就能写八股文,科举考试要考的功课,样样都进步很快,科举考试不考的功课,他也学得颇有心得,比如武功练得好,兵书也读的多,却并不纸上谈兵,反而活泼好动,闲着没事就去父亲军营里闲逛,逮着当兵的,就跟人家侃行军打仗的趣事。也还是一样边读书边爱写意见,在他那时候给《孙子兵法》的批注里,曾有“挥尘谈兵效古之英豪,究心天下封侯非所愿”之语,青葱少年的凌云壮志,已然勃勃吐芽。
凌云壮志的少年郑成功,就这样按照父亲设计的人生路线走着——科场登地,光宗耀祖。他走的很不错,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还是福建南安二十名“廪膳生”之一。所谓“廪膳生”,就是明朝享受“国家财政津贴”的秀才,能得这种待遇的可不是一般人,其名额有限,摊在每个县也就二十个左右,必须得是当地学业成绩出色的优等生才行,十五岁郑成功,就是这些优等生中的一员。在这段时日里,他与父亲郑芝龙的感情,也渐渐的从疏离变得亲近起来,就学以后的郑成功,在父子交往中谨守孝道,礼敬有加。随着他渐渐懂事,父亲横扫海疆,力挫外敌,保卫一方平安的光荣事迹,也让他钦佩不已,他十六岁以前的诗文中,有许多关于这方面的咏叹。
学业优等的同时,郑成功也迎来了人生里的又一件大事——结婚。十七岁那年,他娶了泉州董家的女儿董酉姑。这个董家不一般,新娘的父亲董飏先(有说叔父)做过明王朝的礼部侍郎,在当时以刚直不阿著称,但对郑成功来说,这位成为他妻子的董酉姑,对他一生的影响却更不一般,这是一个知书达理,且外柔内刚的女子,在日后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她以其沉稳精细,坚韧果敢,成为丈夫生活中沉默的支撑,一生事业里重要的助手。后来那一场场波澜壮阔的岁月,她与郑成功一起不离不弃,相携走过。
按照封建迷信的说法,不一般的女子,一般都有旺夫相,娶了董酉姑的郑成功,家庭事业都是越发的旺,婚后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即后来继承他的事业,扎根台湾的郑经。学业也蒸蒸日上,在当地名声鹊起。到了郑成功婚后第三年的时候,他以福建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南京国子监,成为了一名监生。对于这个小吏出身,靠海盗发家,打打杀杀多年的家族来说,这更是旺到祖坟上都冒青烟了:国子监是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文化圣殿,地位尊贵且前途远大,光宗耀祖的金光大道,俨然铺在了郑成功眼前。
于是二十岁的郑成功收拾行李,告别了父亲与妻儿,还有他生活了十三年的福建南安,走入了南京国子监。
跟南京比起来,无论郑成功的出生地日本平户,还是故乡福建南安,都显然不是一个档次:六朝古都,大明朝的陪都,南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又兼是国子监这样的高度学府,进出的都是大人物,出入的都是大场面,传说中的文化名流,位高权重的政治显贵,到了这里全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秦淮河畔绮丽的风光,熙熙攘攘的繁华,更是先前闻所未闻。来这样的花花世界,机会多,诱惑多,当然,也很难混。
郑成功却混的很滋润,作为一个文化人,他读书时最有名的诗篇,几乎全写于此地,还多是风景田园诗,许多名作今天还被看做明朝诗词中的经典篇章,显然不但学业抓的紧,生活也过的丰富多彩。交的朋友也多,他本就是个生性活泼的人,喜好四处交游,身为官家子弟,出手也阔绰,出去聚会游玩,常常是他抢着买单。朋友自然交了不少,授课的老师,一道求学的同学,来来往往的名流人物,里里外外都至少混了个脸熟,其中不乏重量级人物,比如后来成为南明永历政权大学士的瞿式耜,当时就曾赞他“他日必为伟器”,另外一位当时的政治名流,江南“复社”创始人徐孚远,还曾做过他的诗文老师,他后来诗词中的苍劲豪拓之气,相当多的袭自徐孚远的风骨。而到他起兵抗清的艰苦岁月里,那些曾与他并肩战斗的同仁们,许多也是他在南京读书时的故友。
然而如果和一个人对郑成功的影响比起来,这些都很微不足道了——钱谦益。他是郑成功读国子监时的老师,在南京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唯独他,为尚是懵懂年少的郑成功,确立了他一生坚持的东西:信仰。
钱谦益这个人,因他当时与江南柳如是的不伦之恋,以及最后卖身投靠清政府的“叛徒”结局,到今天已经是一个笑话,而在当时的明朝士林界,他却是一个神话:中过科举的探花,做过中央级的高官,斗过只手遮天的阉党权奸,政治上几起几落却誓不低头,是晚明著名的政治团体“东林党”的重量级人物。文化地位也同样高,诗词歌赋多才多艺,一生著述辉煌,当时就有称号叫“当代文章伯”,堪称政治界与文化界的“双料”泰斗。这样“神话”的人物,看人的标尺也是相当高的,但对尚名不见经传的郑成功,钱谦益却早早就下了定语:此人英雄,非他人能比。
钱谦益赏识郑成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与其父郑芝龙的关系,晚明的政治领袖,多喜好结交武将,以待关键时候为自己所用。在郑成功考取国子监的前一年,即明朝崇祯十六年(1643年),钱谦益还曾亲写贺诗,为郑芝龙贺寿。其中有“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冥”之语,极力赞颂郑氏家族痛击荷兰,拱卫海疆的大功。所以自郑成功至南京求学后,就对他格外关照,而更重要的原因,却还在于郑成功自己。他跟随钱谦益系统学习的,基本是传统儒家的经典思想,因他天资聪颖,对各类学问的理解,总比别的学生快得多。而且他还很胆大,别人都死记硬背,他却喜欢勤于思考,经常举一反三不说,还和钱谦益发生过多次辩论。在重视师道尊严的晚明,这种行为犯到一般老师身上,当然是自找倒霉,但钱谦益不是一般老师,连*都敢娶回家当正房妇人的人,观念自然开放,对郑成功的“冒犯”不但不介意,反而经常奉陪,还经常“开小灶”,把郑成功带到家里单独辅导,郑成功自己的诗文里曾经记录过,他曾在钱谦益位于苏州常熟虞山的家中,与钱谦益就儒家思想中的某些教条,展开逐一的辩论,吵的激烈,却更对了脾气。
而在越来越多“对脾气”之后,钱谦益终于确信:这个聪颖,刚毅,勇敢的青年,他日必为英杰人物。因此,他做主给郑成功取了字——大木。木者,国家栋梁之才也。
而对郑成功来说,得到的就不仅仅是个字了。身为“东林党”的大佬,钱谦益本身就是很有政治热情的,晚明最后几年时局的艰危,国家的内忧外患,无不牵动他的忧心,郑氏家族扬威东南的武功,少年郑成功的勃勃英气,也同样成了他心中挽救朝局的希望。早在明王朝与李自成打的天昏地暗的时候,他就曾上书明朝政府,要求调郑芝龙的军队北上保卫南京,并大赞郑家强兵“如长鱼拥剑,跳跃于惊涛巨浪之中。”虽未被采纳,但这一切希望,也被他毫无保留的传递给弟子郑成功。他教郑成功最多的,除了儒家的学问典籍外,更多的,则是儒家传统的君臣之道,忠义思想,经常为他讲述当年东林党人不惧强权,勇斗阉党宦官,以身报国的事迹。也因钱谦益的缘故,郑成功在南京交往最多的,是当时明朝“东林”“复社”这些清流团体的人物,这些人多以气节自居,往来交谈,说的最多的也往往是忠孝节义,家国社稷。东林党人当年百折不挠的斗争,恩师的心怀天下,忠贞高洁,复社名流们的慷慨激昂,道德节义,无不让年轻的郑成功心向往之。二十岁,恰好是一个男人开始树立偶像的年龄,在此时的郑成功心中,应该有两个偶像,一位是他抵御外辱,佑护东南的父亲郑芝龙,一位是教他做人,受他尊敬的钱谦益。同样的,也是一个男人树立信仰的年龄,从童年母亲的教诲,十三年正规儒家思想的教育,到钱谦益的激励训导,年轻的郑成功,也终于确立了终生始终不渝的信仰:精忠报国,匡扶社稷。
这时候的郑成功,按照史料上的说法,是“风仪秀整,倜傥有大志”,俨然一个英姿勃勃的热血知识青年。从一个平凡的富家子弟,到信仰坚定,万众敬仰的民族英雄,在他心灵的成长中,这是重要的一步。
明朝天启二年(1624年),二十岁的郑芝龙还在忙着闯世界,那时候的他从小就出来跑船,家国观念基本没有,老婆孩子说扔就扔,唯一的念想就是拉队伍,赚钱,抢地盘,,管你是朝廷,海盗,荷兰人,谁给我好处,我就和谁合作,谁挡我的路,我就和谁玩命。
明朝崇祯十七年(1644年),二十岁的郑成功正忙着读书受教育,读四书五经的典籍,听恩师钱谦益的教诲,经常为东林党人的无悔牺牲感动一把,也时常跟着复社清流的慷慨阔论激动一把,平日里满脑子的忠孝节义,天下为己任,心里头碎碎念一个愿望:有一天,我一定要像他们一样。
这对父子的信仰不同,但就像一位欧洲哲学家说的,生存逼出来的信仰,是层次很低,却很牢固的。考验是最简单的。但生活造就的信仰,是层次很崇高,却是不牢固的,考验是最残酷的。郑芝龙的信仰,是生存逼出来的:生计无着的破落公子,无家可归的罪犯,避居台湾的拓荒者,闯荡海洋的枭雄,称霸东南的大明朝福建总兵,东亚海洋的保护人。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的本能,层次很低很牢固,考验也貌似简单,却还是打了许多仗,耍了许多心眼,杀了许多人,逃了许多次命,一步一个脚印,终成大业。
相比之下,二十岁的郑成功,还更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没冒过险,没打过仗,没杀过人,没逃过命。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几十年,他的所谓信仰,是母亲灌输过的,老师课上课下教过的,子曰诗云的书本里讲过的,同学朋友吃饱了没事探讨过的,探讨的激动了跟着喊过的。很崇高,却很不牢靠。它一步一个脚印的考验,也将注定更残酷。
明朝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深夜,郑成功还在南京国子监,千里之外的大明王朝国都北京,一场惊天动地大事的发生,拉开了这场残酷考验的序幕:李自成率领的大顺农民军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朱由检煤山上吊,统治中国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中央政府,灭亡了。
从一个一心苦读圣贤书的儒生,到以身许国的勇士,收复台湾的英雄,天崩地裂,孤军奋战,大浪淘沙,千锤百炼,百折不挠,艰苦卓绝,矢志不改。一切的光荣与残酷,希望与绝望,皆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