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他会嗤笑着反问一句,关你何事,但她听到的却是一声低低问句。
“你在公司?”
“啊?”她茫然,被这一句毫无上下文的问句,弄得莫名。
半晌,她答,是啊。
又问他知不知道恒乐风投,地址在哪。
文致千说,当然知道啊。
她以为他会继续调侃,说赫赫有名的恒乐风投大厦,就挨着港口挨着sony巨幅广告牌,谁会不知道呢。
可他仍未有。
他只说,等我,我来你公司。
“文致千?你来我公司?哎?”她哎了几声,一着急口齿不清,也不知想说他啥。
想问他来她公司干嘛。
想问他这么久不联系她,又突然来找她,是想干嘛。
想问他到底是不是把自己当做与哥哥薛意洛的赌约,他们交往时他几分认真过。
嘟——
电话搁断了。反反复复的一声长音,十分刺耳。
她握着听筒,一直听着这声嘟。直到电话跳线,变成一声隔着一声的忙音。
她手指绕着电话线,转了很多圈圈,就是不愿搁下听筒。
仿佛是断线了的默片,她失联的记忆突然被接通。正极与负极,刺刺拉拉贯通着电流。
欺骗、分手、离职、葬礼、恒乐风投。
这一切来得太快,她适应得太好。她求薛意洛教她,以身体为筹码。她与可可交换条件,想看姑妈潜藏的鬼牌。她伪装出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恒乐大厦顶楼,俯瞰忙忙碌碌的众生。
只是此刻,她不愿意搁下听筒。
听筒那一头,有一个她至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一个暖阳的午后,他牵着她的手在大街上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店。
大朵大朵的花束,各种泰迪小熊。她踮起脚尖,他轻轻吻他的额头。她挽着他胳膊,嚷嚷说要来一个自拍合影。他拗不过她,勉强同框出境了下,又揉揉她头发,客客气气提醒她,被同事看到会惹来多少流言蜚语。
她撇撇嘴,多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二人,女孩子比了一个剪刀手,男孩子笑得略微使坏。她狠狠心,赌气说,删就删,谁稀罕。然后甩开他的手,一路踩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跑很远。
她在气他不愿意公开恋情。她只是上司的地下女友,在办公室都不给名分的那种。
她在青石板尽头踢着石头,却不敢去想未来。她喜欢上一个男人,这男人背着惯性潜规则下属的骂名。
她凭什么去祈求一个未来。
只是现在想来,那个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逃跑的少女,即使是忐忑也是纯粹的,会在男人追上来时,乖乖依偎上他肩头叱责一句讨厌,也就忘了合影的事。可是此刻,听筒终于慢慢从手上滑落,啪嗒一声跌落在办公桌上。
手机恰好唱歌。跳动的画面上,文致千只一个空白的名字。
而可可却有他们的合影。
陆思微握着手机,滑动屏幕,本来想说你没有门禁卡我来接你,可是冲出喉咙的就是一句骂。
还骂得很难听。
“文致千你滚,你去找陆思可啊!找我干嘛?”
她真的想问,他找她干嘛。
脾气很大,语气很冲,声音也高亢。
“陆思微,我在楼下。”他仿佛略过她这句指责,语气平稳,“我车直接停在外面,不会被罚款吧?”
“呃,车库锁了……停在外面的话,有两小时的免费泊车时间,”她顺着说下去,又佩服自己怎么说得这么溜。她吸了吸鼻子,深呼吸一口气说,我下来接你。
她把他带到顶楼办公室,一路上过旋转门、圆形大厅、透明电梯,门禁卡刷了一层又一层。
他仍穿着惯常的灰色西装,领口处略微磨得发白。他头发柔顺地贴在耳际,神色却是惯有的从容与调侃。
他不似薛意洛,满满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峻刻薄,他有的只是一种百无聊赖的柔和。
陆思微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一路上只低着头快步走着,都不说话。
她怕自己争执。她怕自己哭泣。
到处都是摄像头。
她更怕自己会突然吻他。
关上办公室的门,一直沉默不语的文致千,抬眼打量了下办公室。他透过玻璃,俯瞰了下港口。
万家灯火,仿佛星海。
他轻声笑了,抱着胳膊,“不错么,比我办公室视野好多了。”
陆思微咬了下唇,不答。
“习惯么?听可可说,你混得风生水起啊。”他打量完了办公室,又上下打量她。目光流连处,满满是打量精雕细琢璞玉的赞赏。
他说玉不琢不成器啊,在维娜我可没看出你有入驻500强首席职位的天赋。
他说的时候口吻颇为感慨,调侃得露骨。
换作从前,陆思微早就脸红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兔子洞。
他这么轻松的语气开场,把断片的默片又接了上去,陆思微倒也松懈了。
她微微抬眸,睫毛眨了下,笑得顶不耐烦。
“多谢上司恭维,不知上司您是不是恶习难改,潜规则上了瘾,玩好了姐姐又玩妹妹?”
她直接扔了把刀子,正中靶心。
“陆思微,你在吃醋?”他笑,目光中带着挑逗的意味。
这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把气氛弄得暧昧。陆思微看着他的侧脸,恨恨想,当时不就是他半真不假的暧昧,弄得她动心么。
她皱了眉,“没空和你斗嘴。”
说完了才觉得,这就是斗嘴。
她一切的气势,一切的成熟,碰到了他就成了幼儿园小孩子赌气。
他肩膀略动,她以为他要上前抱她。
一个拥抱就足够了。她愿意听他所有的解释。
好听的,不好听的。
什么都行。
文致千只是上前翻了翻她桌上的文档,恰好是维也纳咨询公司的案例。
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可可说,维娜快被收购了。看来不假啊。”
他旁若无人,自顾自翻起了全部计划。一页一页,一目十行地浏览。
如果陆思微真的防他,压根不会答应让他上楼。
那如果不防他了……
陆思微无法想下去,只是愣愣看着他好整有暇翻阅档案。仿佛又回到了维娜实习期,天黑了,她还在加班,等文致千的最后批复。
她轻轻靠上他肩膀,从背后环绕他,喊他名字。致千。
他并不回头,只是十分耐心地将每一页看完。
他西装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温暖的味道。她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大概是她饿狠了。
当翻到最后一页,他啪嗒一声将档案摔下,这才回身,轻轻将她推开。
“在这里很辛苦吧。一个高级经理的水准,就不是十个陆思微能赶上的。”
他如实分析。
“陆思微,你凭什么坐这个位置呢?”他反问,眸中满是不解,“下一次股东大会是什么时候?”
“啊?”她茫然。前一秒,她分明靠在他肩头。她只喊了他名字,下半句却硬生生被他逼了回去。
“凭你有股份吗?”
他笑意更深,声音也更狠辣,“那你知道有多种手法,他们可以限制大股东作为?甚至直接将你的股值清零了?”
他抓紧她手臂,抓得太狠,十指快陷入她手臂。
俯视的姿态,让她宛如困兽。
总裁的伪装假象被剥去,姑妈的遗产终究只是数值。她想他问得很对。
这些数值很快就会被清零。
她勉强扬起唇角,轻声反击,“不管是不是我,恒乐风投下一步个案,就是收购维娜。”
她掰开他的手腕,抬眸对上他,声音清脆,“维娜收购案,势在必行。何莉莉写的,你也看到了。你们兄弟的薪水,会被压到极低极低。大部分利润分红,会被总公司拿走。”
她微笑着逼近一步,提醒他,总公司就是恒乐风投。收购后,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块钱,都会有百分之八十的利润流向恒乐。
如果陆思微此刻能从镜中看到自己,她一定会诧异。
这个微笑着反击,步步逼近的女子,仿佛一个蛰伏的野兽,正在黑暗中露出锐利的尖角。
她一定会捂着嘴想,明明那个靠在男人肩头的女子,才是她陆思微。
办公室宽敞得过分,却没有镜子。
只有皱了眉的男子,手指轻轻摸着下颌。
他沉吟良久,才笑了。
“小看你了呢,陆思微。”
“说吧,怎样你才肯收手?”他问,收敛起初来时的不屑姿势。
仿佛此刻他才真正当她是对手。势均力敌的对手。
陆思微却郝红了脸,喃喃说了一句。
文致千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
“你与可可分手……”她鼓起勇气,好容易声音响了些。
“与谁都行,就是不能与陆思可。”她又说。
说的时候,一眨不眨盯着他。
文致千哦了一声,尾音上扬。
“为何不能是你妹妹?”
那口吻,仿佛默认了他们在交往。
陆思微指甲掐入了掌心,冷哼一声,“你当初不就是拿我当赌注,与你哥哥玩了一场赌约游戏么。”
文致千皱眉。
“是一样的。”她冷笑,“只是争夺游戏。”
她把档案收拢来,重新归档。不再看文致千。
办公室陷入了死寂,只有桌上纸张沙沙的声音。
隔了良久,文致千忽然说,“不是的。我没有拿你当赌约。”
“我喜欢你,与我哥哥无关。”他一反常态,这句说得一本正经,毫无调侃味道。
陆思微说,她很好奇这个喜欢的时态。
现在时?过去时?完成时?
她码整齐文件,小心放入透明文件夹,上面的红色标签醒目。
是本月必须拿下的个案。
她笑,在他开口前,弯了两枚月牙,反问他,“你炫耀我们的约会,一次次致电你哥哥时,可是玩得很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