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郎 飞花溅玉七

    唐密在兵营里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小辉，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对于小辉三更半夜跑去了哪里，她半点也不关心，只是气恼自己怀着满腔的诚意而来，对方竟然不领情，颇有种一拳出去打在棉花堆里的感觉，于是一直到走进房里的时候，她的脸色还带着怨气。

    沈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头，翘着一只脚，手里捏着一卷书。听见脚步声，他换了另外一只脚翘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翻了一页书。

    刚才唐密那一巴掌，打得沈袖很没有面子。他被人捧惯了，罕见这样低声下气的。只是在兵营里太过无趣，总想要逗一逗唐密。这会他是看出来了，这个人不经逗，多看一眼，就像被冒犯了似的，尤其对着沈袖，总带了几分傲慢。

    所以沈袖也就打消了逗她的心思，一门心思地看起书来。

    四周太静了，静的能听见翻页的声音。沈袖伸了个懒腰，视线从书上往唐密脸上迅速一掠。

    她从一进来，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发呆。呆了有半个时辰，快成了塑像——然而寺庙里的佛像，都是宝相庄严的，敛着双目，俯瞰红尘。而她不是，她千思万绪都流露在了脸上。这会，那双浓秀的眉毛蹙着，玲珑的嘴唇不自觉地撅着，下唇那里就有一个浅浅的，俏皮的涡儿。她的睫毛一眨，好像就能扇动四周气息的流动。

    眉毛长得那么近，都快连一块了，可见不是个好脾气的。沈袖心里想。她生起气来，也和别人不大一样，大概是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久了，总觉的她那愠怒的眼风一飘，就三分的傲气，也有三分的娇气。

    沈袖放下书，“哎”地叫了一声。

    唐密以为他又是要茶要水，她正烦躁，索性打磨似的原地旋了个转，背对着他继续发呆。

    沈袖索性走下来，抬脚蹭了蹭她的脊梁骨，“睡不着？给你个好东西看。”把手里的书扔在了唐密面前。

    唐密拿起来看了两眼，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沈袖也顺势在唐密身边坐了下来，夏季天热，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中衣透了出来，唐密有些不大舒服，挪了挪身子，想要离他远一点。沈袖似无所觉，还在兴致勃勃地怂恿她，“好东西，我离京时带的，给你看。这周围没几个人识字的，也就你有这份福气。”一边把脑袋也探了过来，颇有灯下奇文共赏的意思。

    听说是京城里的东西，唐密来了几分兴趣，暂时把小辉赶出脑海，她怀着一种类似于重温旧梦、缅怀往事的心情，把书翻了开来，见此书名为《剪灯新话》，讲的是苏州一富户家里两个女儿的故事。唐密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读到途中，只觉得不大对劲，待看到一句“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她顿时醒悟过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压抑地轻叫声，忙不迭把书扔到沈袖脸上，然后面颊赤红地指着沈袖，待要骂他一句“下流”，又怕此举太过女儿态，索性把被子一拉，盖过肩头，就要睡去。

    沈袖也有些发懵，因为即使情窦未开的少年，看到此类艳诗，也只有新奇，没有这样害臊的。懵过之后，回眸一看，见唐密从头到脚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须臾，大约是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悄悄把头顶的被子扯开了一点，只遮住了半边脸，露着整个脑勺在外面。鬓边那一缕乌黑的发丝汗湿了，缠绵地黏在脖子里。

    他凝视了一阵她的耳朵眼儿，忽然说道：“其实你要是扮成道姑，也是个挺好看的小道姑。”

    唐密这会害臊过劲了，只觉得这人好生下流，对他是越发的鄙夷了。闻言在心里理所当然地接了句：废话。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冷哼，算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同。

    沈袖笑了笑，吹熄了烛火，便也上床睡了。

    然而唐密毕竟是对沈袖有了戒心，直到四周全黑，她也没从被窝里出来，直捂得自己汗流浃背，才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一角，透了口气。寂静中，沈袖的呼吸悠长和缓，忽然他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晴丝”，又道：“拿水来。”便接着睡了。

    唐密在地上坐着，心想：青丝？情丝？还是晴丝？想必是夜里替他端茶送水，兼带奇文共赏的人了。她鼻子里又发出了轻蔑的一声冷哼。

    然后，她又想起了小辉。

    她是恨小辉的，恨他对她痛下杀手。可白天见到小辉的那一眼，除愤怒之外，其实也有一丝惊喜——大概因为小辉是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他是把她和曾经那名深宫里的公主联系起来的唯一纽带。知道他在，她心里能踏实一点。

    可是这会她看清了小辉的些许本质，她很害怕他会趁夜从兵营里逃走。

    于是她起了身，走出屋子。在经过沈袖床边时，脚底下踩着有些异样，她摸了摸，是沈袖翻身时掉到地上的《剪灯新话》。唐密摸索着把书捡起来，走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撕成粉碎，这才稍觉解气。

    她打算再去一趟兵营，如果这会小辉还不在，那他铁定是逃走了。

    可是这次，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见到了小辉。就在她走出跨院的时候。

    月光很亮，不用点灯，也看得见在角门的地方有一团黑影，听响动，有好几个人。唐密走近了几步。那几个人似乎也很光明正大，并不怕被围观，因此唐密借着月光看的很清楚。是几个人，在围攻中间的人。那人手脚被缚，跪在地上，劈头盖脸的一通鞭子抽了下来，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吱声。

    唐密一下子就明白了：被打的人是小辉！

    因为除了他，不论是谁，被这样毒打，都会忍不住惨号出声。

    唯有他，越痛苦，越沉默。

    而这沉默，也被众人给吓住了，他们退开了几步，互相交头接耳。

    “断气了？”

    “算啦算啦，偷马而已，大人也没说要打死他。这年头，人命还没马命值钱了？”

    “他自个人可能就觉得马命更值钱呢。”有人讪讪地说，“要不然他吃了雄心豹子胆，连大人的马也敢偷？”

    对于这样大无畏又硬骨头的贼，他们简直要钦佩起来，纷纷借着月光打量他。他匍匐着，脊背因为痛楚而弯成了一张弓，淡淡的银辉笼罩着他，照得他皮光水滑，肌肤发亮。兴许是因为疯长身体的缘故，他的体内好似蕴藏着无尽的汹涌的力量，那坚硬的骨头也咯咯作响地增长了起来，快要把薄薄的肌肤撑破。

    他还没有晕厥，因为众人见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并没有下很重的手，况且夜深人静的，闹出人命来也瘆的慌。

    可是看在唐密眼里，却认为他一定痛得要死了。因为白天沈袖挨揍的力度尚且不及他，沈袖已经嚎得如同死了爹娘。

    唐密起初觉得很解气，继而是愤愤不平——因为小辉是她的下人，她自己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可是外人敢对他动手，却是万万不可的。

    唐密冲了过去，伸开双臂，跟只护雏的母鸡似的把小辉护在背后，对众人怒道：“你们打死人了！明天官府来，把你们一个个抓去砍头偿命！”为增加恐吓效果，她用指尖在每个人的脸上郑重地点了一点。

    众人趁夜打人，也是借着天黑，大家权当睁眼瞎，彼此不认识，就算出了好歹，明天含糊过去就是了。可被唐密用指尖这么挨个指过去，就好像这一条人命落实到了自己头上，自己的名字也被记在了衙门的文案上。于是都胆怯起来，说道：“我们也是听命行事。”然后呵斥了小辉几句，就作鸟兽散了。

    唐密犹豫了一下，把小辉从地上扶起来，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哼哼着说：“你想杀我，我却救了你一命，这算是恩将仇报吧？你以后可得听我的话……”她打的主意，还是要以诚心感化小辉，让他乖乖听从自己的差遣。

    她不信任他，可是她更不信任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可惜唐密这番诚心又成了白费力气，因为小辉还一门心思在想着偷马的事。

    事情本来很顺利的，狮子骢被拴在白渡川窗后，大概白渡川也没想到会有人来偷马，因此缰绳只是松松的系着，小辉解了缰绳，在狮子骢的耳边亲密地拍了拍，以他的经验，他这么一拍，狮子骢立马会认出他这个好伙伴来，然后讨好地对他摇头摆尾，他去哪里，它也跟着去哪里。

    可这次狮子骢不知是因为分隔了两天，所以不记得他这个主人了，还是单纯的睡迷糊了，狮子骢被这一拍惊吓到，暴躁地扯着脖子，还试图用蹄子踹小辉一下。小辉被踹了个正着，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狮子骢反抗得越发激烈了，一人一马，才闹出丁点动静，白渡川隔壁的亲兵就察觉到了异样，一拥而上，抓了个人赃并获。

    白渡川睡得正酣，被闹醒后，很不高兴，他肩膀上搭着一件旧褂子，坐在床头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抽他几个鞭子就是了！”

    小辉不记得自己被抽了多少鞭。抽到最后，皮肉都不是自己的了，神经也麻木了，他只想着刚才狮子骢那激烈的反抗。少年的心里有一团野火越烧越旺。

    在他怒不可竭的当头，唐密的多嘴多舌都成了一种刺激。小辉眸光一冷，使劲把她一推，将唐密推了个大跟头，然后自己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唐密愣了半晌，从地上爬起来回了房，夜里辗转反侧，全都是对小辉的怨气和对眼前这个局面的沮丧。

    她两眼一抹黑，就带着小辉逃了出来，结果小辉背叛了她。现在她在军营里，和一群粗俗不堪的男人混迹在一起，对自己的命运无力掌控。

    她有点恨自己。

    恨到后来，她很适可而止地把愤慨、沮丧等消极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她开始冥思苦想：我还是需要小辉这么个帮手和护卫，可是目前看来，对着小辉，那一套威吓震慑是没用的，要曲意奉承才行。

    小辉喜欢什么呢？

    她想了一晚上。翌日，顶着两只大黑眼圈出了门，唐密还有点迷迷瞪瞪的，可是院子里白渡川那破锣一样的嗓音和一连串污言秽语的咒骂立马将她唤醒了。

    院子里不少人，围成一个圈在看热闹。

    唐密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她看见狮子骢卧在地上，腹下一道致命的刀伤，血迹已然凝固了，在地上像怒放的猩红的梅花。

    唐密屏住呼吸，慢慢睁大了眼，在人群里环视，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她找到了小辉的目光。他也专注地盯着狮子骢看了许久，然后漫不经心地一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就不紧不慢地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