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白渡川亲自来送沈袖启程。
他不想显得太心急,特意等到日头红透才来。一进门,见沈袖穿着一件宽大的夏布凉扇,正在盥洗。沈袖盥洗起来得个把时辰,别人都是手脸屁股一个盆,洗之前嘴里含一口咕嘟咕嘟就算完。他不行,洗完一样,换一个盆,打一次水,巾栉胰子样样齐全。
白渡川一看他那慢条斯理、娘里娘气的样子,心头的火就突突地跳。硬是忍住了,等沈袖扔了手巾,白渡川提醒他道:“沈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你这就启程吧?”
沈袖拿青盐搓着牙,没搭理他。搓完了,把装青盐的小盒子往唐密脑袋旁边一丢,很大方地说:“借你用。”
唐密用铺盖卷得很严实,像条肥大的毛虫。幸好地上凉,不至于夜里被汗蹋湿了要蹬被子。她大概是累着了,这一夜睡得很踏实,直到脸上被盒子砸了一下,她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眯着眼睛睨了睨外头的红日,红嘴唇一撅,有点不大高兴的样子。
沈袖一看她这不设防的样儿,就觉得乐。刚才那一瞥,看得清楚了,经过一晚上,她脸上淤肿退了不少,依稀显出了眉目的轮廓,果然是个很喜人的长相。
虽不至于真干什么,没事逗一逗乐子,也可聊解寂寞。沈袖心里琢磨着。
白渡川看着沈袖那魂游天外的样子,越发不耐烦了,心想:沈昀任的京营指挥佥事,何等英雄人物,怎么嫡亲的兄弟是这么个德行?
他把脸色一正,略微提高了声调,“沈公子,天色不早了!”
沈袖咦一声,好像才看见白渡川站在那里,“大人,有何贵干呐?”
白渡川笑道:“沈公子今日回京,我特地来送送。”
沈袖奇道:“羌贼未灭,我回京干嘛?”
白渡川虚伪的笑顿时凝固了,一张脸憋得像茄子似的既红又紫,“沈公子,文书先生我这已经有了,就不留你了。”
沈袖笑了一声,当着白渡川的面,脱了夏布凉衫,找了条军裤,坐在床边,两腿一蹬,穿了起来。他一边系着腰带,欣赏着白渡川那精彩万分的脸色,说道:“大人,有句话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总听过的吧?”
白渡川咬着牙,强笑道:“沈公子,我这里粮草不足,养不起闲人。你想留下,也可以,明天就得上山打羌贼去。”
沈袖早有预感,听了这话,眉毛也不动一下。系好了裤子,又满屋子走着找上衣。他虽是个书生,却不曾下场,尚未举业,每日里吟风诵月,鄙弃经济,又学了投壶射箭,走马嬉冰等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因此生得并不算瘦弱,走动时,胸腹间的肌肉微微的贲起,被灿灿的日光照着,仿佛沐浴在佛光下的赤身金铸菩萨。
唐密才从被我里坐起来,迷迷瞪瞪的,就见一片赤金色的胸膛往自己眼底下来了,她脑子里轰一声,僵着身子不敢动弹,眼睁睁看见沈袖弯腰,伸着胳膊从自己背后拎了件上衣,然后对她微微一笑。
“白大人,”沈袖穿戴整齐,把逗乐的心思收了起来,他正色对白渡川道:“我不过一介白身,素无功名,既然投在白大人帐下,自然任大人差遣。”
沈袖这样义正言辞,白渡川一时竟找不到回绝的话,只得含糊答应了。憋着气出门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心里把沈袖骂道:你倒会耍花腔,要任我差遣?那我就好好差遣差遣你。我不拿刀轰你走,我让你自己主动走。
白渡川斟酌了一番说辞,折返身走进屋里。因为沈袖自己说了“任他差遣”,白渡川对着他也没之前那么客气了,白渡川道:“沈袖,你要上山打羌贼,总不能老坐在屋里舞文弄墨,得真刀真枪地练一练。万一真遇上羌人,你磕着碰着,我也不好跟令兄交代。”
白渡川说得很冠冕堂皇,沈袖没有拒绝的借口,只得答声是,倒提着那把生了锈的大刀,懒洋洋地往兵营去了。
白渡川嗤笑一声,冷不丁扭头一看,见唐密动作倒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穿戴整齐了,正坐在案前拿墨锭子慢慢研磨着,眼睛却望着沈袖离去的背影,唇角带着一丝讥诮的微笑。似乎察觉到白渡川的目光,她立即把视线收回来,拎起毛笔在砚台里抹了抹。
“你在干什么?”白渡川虎着脸问。
唐密规规矩矩地答道:“穆校尉让我替他给家里写封家书,”说完脑袋冲外面一晃,“他怎么还没来?”
又是一个鬼头鬼脑的。白渡川皱着眉头想。
好在昨天唐密写给涂善的信还算工整,白渡川不急着撵她走。只是一看唐密那个瘦骨伶仃的可怜样,白渡川就浑身的不舒服,为防唐密效仿沈袖,白渡川决定先来个杀鸡儆猴。他把毛笔从她手里一抽,“啪”放在案上,唐密往后一躲,还没来得及去擦脸上溅的墨汁,白渡川又一脚踢了过来:“你也去兵营!”
唐密那两条长眉毛很危险地抖了抖,然而这动作比蝴蝶振翅还微小,白渡川毫无察觉,还要来踢,唐密已经撒丫子往兵营跑去了。白渡川也跟在后头。他不着急,溜溜达达地,还叫了穆青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白渡川的兵营就在黄墩湖边上。原本白渡川手下也不过五百来个兵,自从他开始拉壮丁,营里人满为患,军帐就明显得不够住了,成群结队的民夫揉着被绳索捆麻的手脚,穿着长一截短一截的各色粗布衣裳,在场边看热闹。因为还没有亲眼看见羌兵,他们恐惧了一阵,也就恢复平静了。
白渡川晃了过来,看见唐密离众人远远地,坐在树下躲太阳。因为没有被暴晒,她那张小脸白生生的,又软又嫩,沈袖就不离她左右地踱着步子,不时和她说句话,笑一笑。
白渡川看得眼都快直了:敢情他给沈袖弄了个打发日子的玩意儿来?
“穆青!”白渡川断喝了一声,招呼穆青过来,“在山上打野战,地形复杂,视野也不好,什么阵型都是白搭,靠的就是一对一近身擒拿。你去找几个人来,陪这些新兵练一练。”
穆青唱戏似的答了声是,招呼了几个老兵过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往沈袖这里看,沈袖心里明镜似的,军中众人都知道他出身不凡,哪个平日里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这会自然是有白渡川授意了。于是他把大刀一放,空着手就上去了,正打算拱手做礼,众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冲着不显眼的地方死命下黑手。沈袖肚子上挨了一拳,顿时眼前一黑,这才知道自己平日里练的骑射功夫果然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这些兵丁们,都是做惯了农活的乡下人,多得是力气,一通狂揍下来,就听见拳头落在皮肉上沉闷的响声。兴许是沈袖的皮肉格外娇嫩,那动静也格外的惊心。
最后,还是白渡川叫了停,沈袖才伛偻着身子,紧咬牙关退了下来。
他眼眶肿了,辨不清方向,只觉脸上忽然一凉,知道是到了大树底下。原本树上的槐花香气弥远,这会鼻子也懵了,闻不着了。沈袖靠着树身坐了下来,龇牙咧嘴地“嘶”一声,冲着唐密的方向问道:“看看,我破相了没有?”
好一会,才听见唐密道:“破了。”那声音里分明有着幸灾乐祸。
沈袖用那只完好的手狠狠在地上一捶,愤怒地低喃:“好你个白渡川。”虽然怀恨在心,也知道这件事说出去其实不大光彩,只能吃个暗亏。沈袖生了一通闷气,手往腰间一摸,脸上又添怒意——荷包又被摸走了。他气得忘了涵养,粗鲁地骂了一句娘,把几个月来的不满发泄出来,“又脏又臭,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受不了,那你就回京好了。”唐密扔下一句,起身往湖边去了。
刚才那一幕看得她有些心惊胆战,沈袖的喋喋不休又让她心烦,唐密独自来了湖边,望着幽碧如玉的湖水,心潮起伏不定。
她在沈袖挨打的那一瞬间,才明白前路艰辛,找到涂善已经不容易,要说服涂善帮她报仇,更是难上加难。没有了小辉,她还敢像逃出道观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北上的道路吗?
这时,沈袖也来了湖边,他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模样很滑稽。艰难地蹲下身子,他撩了几把清凉的湖水,扑打在脸上,发出舒服的轻吟。唐密故意离他远了一些——她心里对沈袖,越发地轻蔑了。虽然幽居深宫和道观,唐密也曾想象过自己未来的郡马是怎样的人——那一定是英武非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就连她自己,不论受到何等屈辱和苦楚,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抱怨。那样只会失去她的尊贵和体面。
而这位沈公子苦苦维持的体面,显然已经不堪一击了。
唐密撇了一下嘴。
她这个蔑视的表情,恰巧被沈袖看了个清楚。沈袖愠怒之余,对唐密的身份越发来了好奇,他往地上一坐,打算套套唐密的话。
“你多大了?”他问道。
“十六岁。”唐密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才比我小两岁呀。”沈袖浑然不觉,笑眯眯地说,“怎么你长得这么小?是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吃不饱?饭都吃不上,还有心思读书写字,吟诗做词?”
唐密紧紧抿着红嘴唇,没有说话。
沈袖接着逗她,“你把真名告诉我,我就把床让给你,以后你上,我下,怎么样?”
说完,他微眯着肿胀的眼观察唐密的神色,果然唐密的大眼睛里骤然泛起喜悦的光芒,对“你上我下”这一句,却是丝毫反应也没有。
沈袖闷声笑了,好像馋嘴孩童偷吃了糖一样,心情很愉悦。然后他对着唐密那张满是期盼的小脸,故意又摇摇头,说道:“你不愿意,那算了,还是继续我上你下吧!”
唐密有些懵懂,但是从沈袖那不怀好意的暧昧神情中,她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她哼了一声,高傲地扬起脑袋,往兵营去了。
沈袖见她生气,又是好一阵笑,然后紧跟着她追了几步,讨好地说:“别生气,我有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你不是到处打听要找一匹白毛青鬃的马吗?”
“你见过?”唐密失声道。
“我昨天看见穆青牵了一匹马给白渡川,就是白毛青鬃的,”沈袖冲她眨了眨眼,“那马这会就在白渡川屋后拴着呢,你想去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