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 35

    张振安吃了晚饭，倚靠在宿舍门口发着痴呆。昏暗的暮色中，水泥地坪微微发些白亮，或有一两个人影急急闪过，就像黑白电影中上演着镜头模糊的近身场景。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有个奇妙的领悟欲隐欲现，却始终不得窥其真容。宿舍里嬉闹得厉害，他放弃了究查，很快便忘了自己曾体会了什么。淅沥的小雨发自昨天夜里，一直下个不停，冷风却一阵紧似一阵，空气里漂浮着寒冷萧瑟的味道。他稍微向外移动身子，从身侧墙头上方涌进院来的冷风裹着雨星儿直往脸上拍，忙又缩回身回来，又听得房潘笑骂道：“。。。你们这些渣渣！”心生厌烦，略一发狠心，冲出门来，寒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他忙垂下脑袋，急急地直往教室奔跑，行了十来步，到及院外的昏暗里，不小心踩进了一小片水洼，湿了球鞋。

    教室里只有稀疏数人。张振安把自己湿掉的鞋子脱下来，先检查了鞋子脱胶的豁口，后把袜子脱下来，塞进口袋里热焐，又觉得湿脚不太舒适，将光脚跷在板凳上，伸手搓抠脚丫间缝隙，忽听得前门外传来说笑声，忙把脚放下来，果见许梅与李素嫣撑着雨伞，笑呵呵地撞进门来，许梅捋着额前头发，笑道：“都这天了，还擦什么雪花膏！”

    李素嫣笑道：“嗯呢，都像你这个小脸嫩的！”说着扫视教室，走近了，直冲张振安贼笑。张振安不明其理，忙垂下脑袋，搬起书本来。

    前桌两个女生正唧唧咕咕说着闲话，张振安忽见身旁人影一闪，一股奇怪的香味扑鼻而来，心中一凛，匆匆仰头瞥了一眼。来人果然是杜明升，他来到许梅桌旁，伸手敲了敲许梅的桌子，又将手插回裤袋里，倚靠至对面桌子的沿边上，笑道：“多晚有时间帮我复习复习？”

    许梅瞥了对方一眼，说道：“我没得这个时间。”

    杜明升啧了一声，笑道：“你还不帮我，我就没得命了哦。”

    许梅说道：“关我什么事，你自找的！你那个瘸腿三爷放出来了？”

    杜明升笑道：“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他不是你大姑爷呀，你也不关心关心？早出来了，交些个钱就行了。这年头哪还有钱办不妥的事情。”

    许梅冷笑道：“嗯呢，我看你今年能花钱买上县中呢。我们都不要则声了，你还要哪个帮忙？”

    杜明升笑道：“小丫头片子，还就伶牙俐齿呢！”说着起身敲了敲许梅的桌子，说道：“中上晚上，就一会儿，随你选。”说着自去了。

    李素嫣说道：“到他那个宿舍里面去？不要帮他。”

    许梅笑道：“听你的。”

    过了片刻，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周老虎背着双手，踱进门来，见教室内还分布有些空座位，安排学生前去叫唤。不一会儿，学生们安坐齐整，各各埋头学习。周老虎背手在教室里转悠，见田老头佝偻着背，颤巍巍地夹着试卷进了门，便靠了上去。两个老师在讲台上小声交流了数句，周老虎离去，田老头清了清嗓子，又冲着门外吐了口痰，用他尖细颤抖的嗓音宣布道：“今晚我们做个小测试。”学生们纷纷中止手上的功课，将桌面收拾干净，不一会儿，散发着新鲜墨香的卷子从前往后传了下来。张振安得了卷子，先是大概浏览全部试题，掌握其大概情状，安下心来，埋头专心答题。田老头巡视考场，不时站在某个考生身旁，偶尔出手指点。张振安自觉考题不难，瞥见田老头正在自己身后，不免紧张，越发小心翼翼，只盼着其早点离开，不料田老头突然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试卷某处重重戳了戳。张振安忙定睛看过去，略一思索，果然发现了纰漏，顿时红了脸，忙取过胶带来粘揭。田老头这才离去，又在教室里转了数圈，回到讲台上，在木椅上坐了下来，直打盹儿，似睡非睡的，如听得教室里传出轻微异响，便会睁开眼来，不时伸手看表。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高亮第一个上台交了卷。田老头戴起眼镜，现场批改起来。接着便是第二张，第三张试卷交了上去，田老头一一接纳，垫在下面。到了约定的结束时间，田老头站起来额哼数声，宣布道：“时间到了，都交上来！张振安，许梅－－－”田老头自去吐痰，两人得了命令，起身去收卷子，很快将卷子收集齐了，先后递上讲台。田老头继续批改试卷，学生们各自忙碌功课。又不知过了多久，田老头掇起厚厚一摞试卷在讲台上咚咚直撞，轻咳了数声，说道：“发卷子。”说着开始分发试卷。本次测试考验的几乎都是基本的知识点，难度并不大，数人得了满分，包括高亮在内，田老头表扬了数句。有些人考得却不好，许梅得到的分数便略低了一些，田老头很不满意，晃着试卷嚷道：“这些毛病是你该犯的么？”声色俱厉。许梅红着眼圈上台领了试卷，回来趴在桌子上抽泣。

    田老头发完了试卷，没有讲解，只是交代了数句，提着雨伞自去了。学生们纷纷起身休息方便。张振安约同数人一起出门上厕所。男生们无人携带雨伞，只是埋头在漆黑冰凉的雨幕里蒙撞，距离教室后窗射出来的灯光不过十来步远，前方便已漆黑一片，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厕所那边有鬼！”惊得众人大呼小叫，不敢再前行，有人提议道：“到那个墙头那边尿。”众人觉得有道理，都往那边挪步，有人迟疑道：“不要给女的看见。”第一个学生调笑道：“你那个东西白天人家也看不见，怕什么。”说着众人都笑，已靠近了那块墙壁，站成一排溺起来。有个学生先溺完，故意嚷道：“才才哪个扒我腿一下子？”说着，撒腿就跑。众人慌不迭的，不管是否方便完毕，都提起裤子没命地往回跑，跌跌撞撞的，直到教舍的山墙旁，才纷纷咒骂那学生。那学生笑道：“你们再去上啊，不碍事。”众人哪里还敢去，只得说笑着，从后门涌进教室来。

    张振安回到座位，发现许梅与李素嫣不在位置，倒是郭子威在李素嫣桌旁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只见他在桌肚里稍一摸索，便掏出蓝墨水瓶来，眉开眼笑地回到自己座位，给自己的钢笔灌墨水。张振安见了，抱怨道：“你就不能自己买些个。”郭子威笑道：“也不值钱，不偷白不偷。”张振安把自己的墨水瓶掏出来，推过去说道：“你用我的就是了。”郭子威又把墨水瓶还了回来，挤眼笑道：“用惯了她的。”张振安只得把墨水瓶收起来，埋头继续做作业。过了片刻，学生们渐渐返回教室，有一小部分学生没有回来，许梅与李素嫣也在其中。张振安见了，渐渐有些心神不宁，眼见黑板上方的圆形挂钟指向十点，天气又不大好，学生们陆续离开，而赵茵茵、孙培健等剩下的班干部不加干涉，也全无了专心学习的兴趣，只在一边玩笔，一边暗忖心思。郭子威一旁撺掇一起回去，张振安动了去意，前去邀约黄晟杰，遭到了拒绝后，略生迟疑，再看郭子威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又返回座位捱了一会儿，眼见教室里学生越来越少，便跟另外一个舍友一起，顶雨跑回宿舍。

    张振安老远便听得宿舍里喧声震耳，埋头撞进宿舍来，不知道众人怂恿郭子威吃喝了什么东西，郭子威一边笑，一边“呸呸”直吐，伸手去拽拉房潘，房潘早有准备，腾腾地攀爬至上铺，笑道：“是你自己要喝的！”说着，四处阻止其上来复仇。几个舍友在一旁哄笑打趣儿。张振安没兴没意的，见宿舍两只水瓶都是空的，便伸手挈着，跑出来打水。一排水龙头安置在院子西北角，贴着一个放置杂物的小房子，其中只有两个能用。那一片儿稍有些积水，张振安跳上小台阶，在水槽里放好了两只水瓶，刚打开一只水龙头，只听得身后不远处那扇通向女生宿舍院子的小门哗啦响了数声，吓得一跳，忙伸着脑袋瞪大眼睛张望，只见那门突然被打开了，撞出一个高高的女生体形衣着的人来。这扇门平时只在吃饭的时间打开片刻，张振安从未在这个时间见其打开过，心揪得紧紧地，死死地盯着来人，只见来人也提着两只水瓶，向自己跑过来，张振安越发慌乱，拿不定主意是跑还是叫，忽然心头一热，稍稍冷静下来，因为他已乘着食堂射来的晕黄灯光，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赵茵茵一头撞进昏暗中来，不想其中立着个人影，吓得呀了一声。张振安忙“嗨”了一声。赵茵茵也“嗨”了一声，挈起水瓶放进水槽里。

    张振安忙将自己的另一只水瓶挪向自己，忍不住问道：“你们宿舍里不是有水么？”

    赵茵茵回答道：“我们院子里的水好像发苦，试试这边的看看。”

    张振安哦了一声，第一只水瓶已经放满了水，挪到一边，又换上第二个水瓶。

    赵茵茵说道：“今天数学课上那个难题我还有些个疑问，你能不能把你的解题过程给我看看？”

    张振安想起了那道丁老师临时开出的几何类题目，称其类似的题目在大考中也极有可能出现，实际上这是一道并不太难却很有趣的竞赛题，忙答应道：“行呢。我还有另外一个解题思路。”说着夸夸其谈起来。转眼间第二个水瓶打满了水，他觉得意犹未尽，盖好了瓶盖，还想继续讲演。

    赵茵茵打断了他，说道：“明天向你请教。下雨，乌漆摸黑的，你先回去吧！”

    张振安应了一声，摸了摸潮湿的头发，挈起水瓶跑回来，进了房门，放下水瓶。郭子威冲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张振安的脖子，嚷道：“张振安好人啊！”有个舍友催促道：“快烧水！”郭子威笑骂道：“一天到晚就晓得用水，不晓得打水！”张振安接过舍友递过来的热得快，出门倒些盈满的水，勾着脑袋向水龙头的方向瞅。郭子威笑道：“看什么呢，魂被鬼勾去了？”张振安忙缩回脑袋，乜斜眼睛骂道：“你就晓得一天到晚瞎嚼蛆！”说着并不理会其嬉闹，自去插电烧水。

    张振安洗了脸脚，犯起困来，爬上床铺，欲蒙头睡觉，无奈舍友们吵吵闹闹，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于是头靠在床头假寐，忽听得黄晟杰嚷道：“呦，黄大师回来了！”另一个舍友笑道：“今天回来这么早啊！”过了片刻，发起有人爬床的动静，并向自己靠近，张振安睁开眼睛，见黄晟杰正爬向自己的床位，腋窝下还夹着本书，冷哼一声，假装不见，悄悄闭上眼睛。宿舍里又嬉闹了片刻，渐渐安静下来，黄晟杰却还抱着政治课本嘀嘀咕咕的，张振安不胜其烦，数次想出声提醒，强忍未发，只得胡思乱想，回忆刚刚与赵茵茵的邂逅，突然灵机一动，忖着那题目似乎应还有第三种解题思路，细细思索，越想越觉得靠谱，越发焦躁难安，猛地坐起身来，吓得黄晟杰一跳，忙问：“就什么？”张振安边套裤子，边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嘀咕道：“你背你的！”说着穿戴整齐，跳下床来。孙培健正倚靠在床头，也在看书，说道：“上厕所？宿舍要关门了。”张振安闻声却有些犹豫，也不搭话，暗忖教室里或许还有人在学习，跳出门来，跑了几步，扒着院门向远处教舍的方向看过去，见似有若有若无的灯光从后窗射出来，心中顿喜，忙向宿舍方向嚷道：“给我留个门。”说着穿出院门，埋头径直向教室奔跑过来。

    张振安远远见着教室里亮着灯，便甩开大步，脚下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还好距离并不算远，眼看着教室里射出的灯光粲然，一头撞进前门来，张目望去，空空荡荡的教室只有一个人坐着，竟是许梅。许梅也抬起脑袋来瞅，带着眼镜，露出微讶的表情，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又埋下脑袋。张振安放轻脚步走过去，见许梅眉头紧锁，瘦削的肩膀紧紧缩着，头发只是随意扎了一道，歪在一侧，整个人透漏出楚楚可怜的形状来，顿觉心中酸涩，心思如波涛汹涌，早将闹心的几何题目抛在一边。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个想法在脑海里发芽，并快速膨胀，这让他激动得忍不住颤抖。他掏出笔来，在空白的格子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你好吗”三个大字，觉得缺乏诚意，又换了一面纸，写了数句安慰的话，觉得过于热情，以至轻浮，便把纸张撕了下来，揉成了一团。他紧张得要命，全身燥热，毫无主意，只机械般在格子纸上写了“h.a.y”三个英文字母，很快又自觉自己庸俗不堪，举止唐突可笑，正欲放弃起身回去，许梅突然转过身来，似有所询问。张振安吃了一惊，突然红了眼眶，埋下了脑袋，又抬起头来，直视许梅打量自己的目光，把本子递了上去。许梅接过本子，看了看，略一思索，已明白了什么意思，用自己的笔在下一个格子写了“w.h.h.x.x.n”这个字母又递了过来，眼睛里闪着狡黠欢喜的光芒。张振安接过本子细看，许梅的字体刚劲飘逸，颇有些男生气，张振安早已认得，很快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急急写了“b.y.h.x.s.b.s.c.g.z.m”，又递了过去，想起自己写得太长，担心对方不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没想到，许梅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刷刷写道：“x.x.n.x.n.x.x”，又递了过来。张振安接过来看，前半部分容易懂，后半部分却不得其解，抓耳挠腮，偷偷地打量对方。许梅歪着脑袋直笑，说道：“向你学习呀！”见其作恍然大悟状，又笑道：“大半夜的，我们就不要打哑谜了，头稀晕的。帮我看看这个题目。”张振安忙双手接过本子来，一看哑然失笑，此题正是之前赵茵茵问过的那个题目，豪气顿起，侃侃而谈起来，见稍稍点及，对方便已通会，满心欢喜，又提出没有经过自己演算的第三个解题思路，却不顺利。

    两人正在热闹探讨，忽听得一女声笑道：“你两人痴得了？”张振安忙抬头看过去，只见李素嫣笑嘻嘻地进门来，落了伞，又嚷道：“大半夜的，交头接耳什么子呢？学我们宿舍那个学痴子呢？”

    许梅笑道：“不要说些个不作边的话，快来看看这个题目。”张振安也忙附和。

    李素嫣笑道：“你两人笑编我的。快拿来给我看看，我受不了了！”说着一把抢过本子，指着已经被数条辅助线画花了的题目嚷道：“你两人也真能呢！睡觉去，睡觉去！”说着硬把许梅拖了起来，又冲着若有所思的张振安瞪眼睛，笑道：“你走不走，我们要锁门了。你今晚上看门？”话未说完，张振安忙跳了起来，率先走出门来，在房檐下站定，等着许梅关了灯，锁好了门。李素嫣嚷道：“你怎么的，还指望跟我们一把伞走的？”张振安红了脸，忙跑到雨中。

    宿舍已关了灯，门虚掩着，张振安蹑手蹑脚蹩进门来，关了门，爬上床来，见黄晟杰还在蒙着被子打手电看书，悄声提醒道：“睡吧。”黄晟杰回应道：“你先睡。”张振安突然觉得黄晟杰此时也并不那么可恶，麻利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思忖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听得偶尔一阵紧风儿撞动窗户击发出的晃动声响，又留意倾听分辨窗外若有若无的雨滴声儿，在两三个舍友彼起此伏的呼噜声中，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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