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 36

    家住村庄后排的二大爷家卖树，张振安前去观看，帮忙捡拾一些碎枝，同有一些小伙伴们帮忙，说是帮忙，目的却是玩耍。眼瞅着树段装车待发，而碎枝叶也积成了一大堆儿，众人忽听得隔壁家的屋后有人吵闹，忙寻声过去探看，原是隔壁家与另一户人家因菜地相邻，觉得对方新挖的田垄侵占了自家的地面，也不通知对方，便自作主张将对方的田坎填平了，在旁边又挖了条新的田坎儿。那户人家见了，自然不让，于是便吵闹起来。双方各呼唤来了家人，吵架很快升级为动手，有个老头儿脑袋被打破了，越发激动，操起铁锹欲与人拼命，被人拉开了。过了片刻，大队的干部也来了两三个，出面调停。张振安与小伙伴们都远远地站着，伸着脖子，虽提着嗓子，也觉得有趣，正看得热闹，忽听得妈妈的呼唤声，意识到天色不早，忙匆匆赶回家来，时间却已经迟了些。他想着在家吃饭，记起好久没吃面絮了，嚷着要吃，又跟妈妈谈后庄吵架的事情，妈妈正在炸汤，说道：“那家人就尖孬。你没得事不要凑这个热闹！”张振安应了一声，不谈此事，专心填草烧火。不一会儿，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絮做好了。妈妈用海碗盛了一大碗，碗里还含有两个鸡蛋包儿。张振安美美地吃完了碗里的稀饭，尤觉得意犹未尽，又自盛了小半碗，并着留在碗底的大半个蛋白，一并吃光，才觉得肚饱意足。

    这时暮色已起，张振安推车出门，径直往学校赶，进入大李庄，离那拱形石桥还有几十米远，忽见两个小伙伴从一旁的河沟翻上马路来，笑嘻嘻的，嘴里嚼着什么。张振安认得两人，连按车铃铛以打招呼。两人听了忙站住，看清来人，忙做出一副急切忍俊的模样，一个小伙伴抢着嚷道：“喂，你晓得么？大强哥攮死人了！”

    张振安正要插身而过，闻声忙手脚并用，刹车站住，问道：“为什么子？多晚的事情？”

    另一个说道：“听说跟人打仗的。就才才，浑身是血跑来家。”

    第一个小伙伴又说道：“估计公安局一会儿就要来抓了！”

    张振安吃惊不了，见两人神情表现不像是撒谎逗乐，但是未察其实，难以当真，稍作犹豫，又抹不开面子，忙匆忙道别，转向进庄的小道拐过去，决定前去一探究竟。自行车弯上叶华强家所在的那条狭窄的走道，张振安远远地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已觉不妙，靠近了院子，听得院内吵吵闹闹的，还有女人的哭叫声，虽努力强作镇定，双腿还是有些稀软，在人群前停下车，伸着脑袋向院内张望，只见院子里人影纷杂，乘着渐浓的暮色，依稀还能分辨得出些人物形貌，叶华强正被拥挤在一群人中间，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大人们拥簇着叶华强往门口走，转眼间，两人已在院门口打了个照面。叶华强看起来跟平时并无太多异样，只是略微有些畏缩形状，见了张振安，说道：“安哥，我没戳人！”话未说完，已被身侧的一个大人挤着转向而去，又嚷个不停。张振安认得那人，是村里的什么干部。在短暂的一瞬间，张振安有想哭的冲动，不过他忍住了，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伤心，更多的只是因为吃惊害怕，有些拿不定注意，见叶华强已去得没了影儿，又听得周围群众嘀嘀咕咕，说着让人恐怖的话，忽然回过味来，忙沿着原路逃回大路，直往学校赶去，生怕路上遇到叶华强的队伍，直到穿过高速公路，才完全放下心来。

    张振安回到学校，天色已黑，支好自行车，先去宿舍，见黑灯瞎火的，忙又向返回向教舍跑过去。教室里灯光灿烂，坐满了吵吵嚷嚷的学生，时间已过了规定的时间，却没有老师在场。张振安还没将屁股落座，前桌李素嫣便转过身来，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晓得下午街上打仗了么？”

    张振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郭子威笑道：“群殴啊，我们班也有一个！”说着抓着张振安的胳膊往后指，果然有个座位空着。张振安联想到了位置的主人，此人成绩一般，是个走读生，家住在集镇上，其音容笑貌灼然在心，不像是能够参与打架斗殴的人。

    许梅瞪了郭子威一眼，说道：“这个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郭子威并不理睬，用手指戳了戳张振安的肩膀，问道：“还还晓得啊，我们学校好几个呢，主要都是你们老三四班的。”

    张振安摆脱了强压过来的身体重量，说道：“关我什么事？”

    郭子威啧了一声，刚要说话，李素嫣奋然插嘴说道：“听说叶华强也在里面，”又看向许梅，“还有哪个的啊？”许梅报了几个名字及其是哪里人，“有可能的。”她说道。

    李素嫣说道：“这些人都是为什么子呢，一个个的？”

    郭子威笑道：“骚的。听说被攮的那个人是马厂的，当时就不行了。”

    李素嫣问道：“那是哪个攮的呢？”

    郭子威说道：“听说不晓得，外面人。”

    李素嫣又问道：“不是说那个人已经死得了么？”

    许梅说道：“没吧，听他们说捅了肚子一刀，已经拖县医院去了。”

    正说着，杜明升走过来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书，”又指了指黑板，“看看还有几天？歪歪也好的。”又冲着许梅招了招手，说道：“帮我看看这几个题目。”说完，带着许梅往后排座位去了。

    过了片刻，王老师进得门来。他准备了一场小测试，试卷颇有来历，原是县中前年的一次同时期模拟考试的试卷。张振安得了卷子，略一浏览，及到作文时，见作文并无新颖之处，其题为：“好的朋友是一杯沁人心脾的美酒，坏的朋友却是一种噬心蠹肠的毒药。”要求以《朋友》为题作一片文章。他略略思索，却一发触及了心事，惆怅如滔滔江水，文思如勃涌喷泉，也不管其它，单是顺其思潮，执笔刷刷如飞，信手拈来，不一会儿，数百个作文格子便见告罄，畅快之余不觉遗憾，只得匆匆点题收尾，写满了格子，觉得仍有话要说，又在格子下面增添了两三行小字，撂下笔来，又重头到尾细琢一遍，改动了个别错字别字，颇为满意，这才转念从头解答其它题目。

    到了约定时间，王老师安排收了卷子，交代了数句，也没淹留，夹着试卷自去了。学生们中场休息结束，课堂纪律总不理想，虽有班干部们出面约束，并无太大效果，而且许梅作为班干部，也离开座位，去后排与杜明升坐在一起。张振安趴在桌上看书，总是心神不宁，忍不住去关注别人谈话的内容。不一会儿，他得到的关于斗殴事件的情报越发离奇恐怖，难辨真假，居然有人说现场曾动用了枪支。他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甚嫌其烦，可是如心口压住了一块又一块的大石头，哪里还能安下心来看书。

    一直到晚自习结束，周老虎都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张振安总有些失魂落魄的，没有留在教室，而是跟着下自习的队伍一起回到宿舍来。宿舍里谈论的中心话题依然是这次斗殴伤人事件，经过众人七嘴八舌，分享筛选异同信息，张振安了解了一些看来没有争议却也无关紧要的事实，比如事件的发生地开始是在溜冰场，而且的确是有人被捅伤了，不过关于时间的起因是什么以及被捅的部位与伤者生死等惹人关注的关键信息却是不明的，也是众人争论的焦点，仅仅是关于事件的起因，就有很多个说辞，有人说是因为滑冰的时候发生了碰撞，有人说只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还有人说只是因为一句玩笑话惹了麻烦，谁也不能驳倒他人，莫衷一是，只是嬉笑吵闹不停，更有漫天胡诌博人一笑的。孙培健数次喝止这个话题，加上时辰已晚，舍友们各自漱洗一番，纷纷翻滚上床。

    宿舍里熄了灯，张振安辗转反侧，不知怎么的，脑袋里总是去想象一些让他恐慌无助的东西，越是忍耐，那种如影随形又活灵活现的心灵触觉越发让他惊悸难受，他想到了枪毙人时的场景，曾经偶遇过那么一次，人们都在路边好奇观望，数辆大卡车鱼贯而过，车斗里挤满了人，总有个犯人（有的是两个人）站在前面，身后绑着写字的木牌，五花大绑不说，还被人押着。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徇众后被拉去枪毙的，虽觉得这样的死亡缺乏鲜活的认知，还是不免暗暗吃惊，心生恐惧。这样的记忆并不深刻，此刻却是如此的清晰，他全部都回忆起来，那短短的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只得紧紧地蜷缩起身体。他也会安慰自己这些人与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坦然并不能持续太久，绝望的情绪放佛是澎湃来袭的潮水，一瞬间便能冲垮那脆弱无力的心防。他全身燥热，毫无睡意，偶尔瞪大了眼睛，或看着发白的窗外，或瞅着房顶房梁的阴影。某个舍友传来的呼噜声比往常更加的聒噪，他已经能分辨其人是谁，突然觉得生活充满了无奈与绝望，不知不觉间，眼泪湿润了眼睛，凉凉地滚落下来，他忙伸手狠狠地擦拭。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睡意渐渐起了，正意识朦胧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噪杂严厉的叫喊声在门外响起，众人都被惊醒了。有人慌忙打开房门，数道手电筒的灯光四处乱晃，直撞进来，周老虎的声音问道：“人都在宿舍里面么？”

    孙培健回答道：“都在。”

    正说着，一道手电灯光依次各个床铺照看。教导主任说道：“这个宿舍人都在。”

    宿舍里还未检查完毕，已有人在敲打隔壁宿舍的房门。一眨眼的功夫，吵吵嚷嚷的声音与手电筒灯光一起渐渐出去。孙培健拉开了电灯，只穿着单薄的衬衣，扒着房门向外看，众人都伸着脑袋，没人敢吱声。他猛地缩回身来，向宿舍里说道：“今天人都在。”

    有人接话道：“今天哪有人敢作死。”

    房潘说道：“嗯呢，你翻过墙头的。”

    又有一个说道：“有时候大门都不关，翻什么墙头。”话未说完，周老虎走进门来，宣布道：“从今天开始，如果发现哪个熄灯后偷偷出去，什么打游戏，看录像，瞎混不学好的，被发现了，你可以试试看！都要中考了，还一个个混日子，惹是生非的，真是昏得了！你一个个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哪几个人会颠的，跳的，我一肚子数，不要让我逮到！你，宿舍长给我多带些个眼！”听得孙培健应了声，又说道：“都给我关灯早些个睡觉妥尸！”又指指点点一番，才余恨未消般离去。

    过了片刻，众人料想老师们都已离去，又见孙培健关起门来，有人嘀咕道：“吓死得了！”众人这才敢出声吁气。

    孙培健伸手欲去拉灯，先前被周老虎撞断话语的舍友说道：“你等等，我问你个事情。”

    孙培健问道：“什么事情？”

    那舍友道：“刚才周老虎指指点点的，都朝我指，是什么意思啊？”

    孙培健见对方语气不善，也不含糊，啪地一声拉黑了电灯，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别要激动，也不要疑神疑鬼的。”

    那舍友道：“我到哪边去，也没怎安你。你给我把灯开下来，把话说清楚了！”

    孙培健说道：“你自己屁眼子不严，还怪人家？”

    那舍友怒道：“你嘴巴子放干净些个，宿舍长行啊？”

    郭子威嚷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宿舍里吵闹起来，大多数人支持宿舍长。拌了几句嘴，那舍友情绪越发激动，忽然啊的一声，孙培健嚷道：“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有人忙去把电吊灯泡拉亮，见那舍友与孙培健已在床铺旁拉扯，数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人拉扯开来，又两头劝解。隔壁宿舍也被惊动了，也有数人前来察看劝告，折腾片刻，吵架的人情绪渐渐稳定，才告作罢。

    张振安本欲劝解，见宿舍里人多声杂，自己难有插手之地，数次跃跃欲试，总落得成看客，又被黄晟杰从被窝里踢了一脚，嚷道：“你管他那个闲事呢！”郭子威趴在自己的被子上，笑道：“嗯呢，拿扁担去抡！”张振安犹豫了，只得吞声观望，见冲突渐渐平息，冷哼了一声，扯过被子躺下身来，眼睛锁定在斜上方房顶拐角处，那里有个黑色的物体似在轻微晃动，像是只蜘蛛。欲探明其实，却不知谁关了灯，房间里突然黑暗了下来，他只得吁气放弃，时间放佛已过隔很久。他发觉自己已经不是那么难受，听到黄晟杰蒙在被窝里唧唧咕咕

    ，赌气伸脚回踢了一下，见其立刻噤了声，不由得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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