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暮钟透过云层,冬日的夕阳打在枫树林。
一切笼罩在一种肃穆而沉静的暗红里。
今晚,将有除岁的祷告、爆竹的交响、以及——团圆的变奏。
教工食堂的阿姨们端出最后一锅热腾腾的饺子,麻利地脱下被面粉装裱的围裙,收拾行囊踏上归家的旅途。
新月穿过腾腾的热气,到窗口前打了一袋荤饺,予以送走浑浑噩噩之意。嫁给金雁林以来,她就很少下厨,一是他们的家就在教工宿舍,平日吃的自然就是学校食堂的大锅菜,二是他们都自诩为扫天下的知识分子,不屑于着手于做饭这等小事。但在这样的日子里,总有个例外,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新月怎么也得拙妇强沾阳春水,倒腾出三两小酒好菜,以伴新年凌晨的钟声。
其实,于规于理,除夕这天,她该随雁林回婆家拜访,只是金家二老系留学出身的书香世家,本就推崇西方文化,不认为儿子女儿于春节回家过节是必要之举。而想到自己的父母,新月不禁叹了口气,走向宿舍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新月的父母白手起家,是一对十足的商贾伉俪,他们虽然对于女儿的成长、教育出手非凡、毫不吝啬,但骤然暴发的财富并不能改变他们自身形成的小农思想,新月越长大越会发现,自己的父母行为粗鄙、趋利附势、文化低、素质差,即使守着小金窝,也如葛朗台般计较吝啬。
她自己常常想,这20多年的青春里,她是如何从这样的家庭氛围里出淤泥而不染、脱离了家庭世俗的教化呢?也许是从小到大的寄宿生活,是社会和学校让她得以亭亭玉立地出落。
就这样想着,新月就来到了自家的宿舍。
a大的教工宿舍不是一幢幢的公寓式水泥住房,而是一套套庭院式的平房。庭院里种些野花杂草,颇有些□□不曾缘客扫、唯有蛱蝶翩翩飞的意味。
新月进了庭院就朝里屋喊去:
“雁林——”
“新月啊~”然而,掀起门帘,迎出屋来的却是韩新月的母亲——魏可。
新月脚步一怔,整个人停了下来,由吃惊到愤懑,再到冷静漠然,她的脸上一瞬间变换过了多种表情。
她提了提手中的购物袋,径直走过母亲旁边,进了屋里便拉了金雁林,直奔卧室。
母亲魏可拉着父亲韩耀光就凑到了卧室的门前,隔着门又敲又喊:“新月啊,别怪雁林。是我和你爸非要决定到这儿来给你过过年,冲冲喜气的!”
“雁林他也是一片好意,看我们两个独自在家不忍心,再说你们两个小年轻过节,我们还不放心呢!”
然而,卧室内却是另一番气氛。
新月刷一下拉上窗帘,不让父母看到里面的情景。晃眼的白炽灯在门外混乱的叫嚷中嘶嚎着电流的声音。
新月和丈夫拉开点距离,相对而坐,她的眼睛盯着他恳切而有些闪烁的眸子,咄咄逼人:“金雁林!”从称呼的变化便可看出她此时隐秀的火气,她是一个律师,自然不会当众大吵大嚷,她讲究的是据理力争、信守承诺。
“新月,你听我解释,”平日里在课堂上能言善辩的金雁林在妻子的盘问下也不免心虚。新月很少生气,只有一些涉及到原则的问题触动了她,才会让她大动肝火,失了大家闺秀的气度,“我知道,你和你爸妈一直有些误会,但终究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冷淡了你们一家的和气不是?何况,岳父岳母在听说你怀孕的消息之后,那是一个着急,就怕我照顾不好你,这不是视察来了吗?”他说的仔细温和,却又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
“误会?金雁林,你管这叫误会?我爸妈这嗜钱如命、不分黑白的性子要是不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叫他们爸妈,都不会让他们踏进咱家的家门!”她说得有些过分,但她打心底无法原谅爸妈的所作所为:
两年前,她刚刚成为事务所的首席律师,就接手了一个农村孩子因落榜而质疑a大招生□□的案子。
那年,男孩以高出a大分数线5分的成绩填报了a大的文学系,自信如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路。然而,当录取结果公布,他却意外落榜。无论是男孩、家人还是村人都诧异纷纷,而对男孩寄予厚望的村长更是集合了全村之力,屡次到a大去进行讨问,却终究因各种理由的推拒而无果。一气之下,村长一纸诉讼,不惜花血本请出了韩新月这样一位首席律师来为爱徒辩护。
这桩案件递交到新月手上的时候,令她大为震惊,她未曾想到过为自己尊敬母校竟然有这样不堪的□□。她开始前前后后为此奔波,努力为男孩争取公平,却不想她所到之处,所问之人竟一个个漫不经心、一脸不屑,言语中竟透露出对男孩农村背景的轻视。新月一气之下,更是日夜兼程,期望在开学前为男孩发声。
然而,正当她兴致冲冲、奋发努力的时候,事情却急转直下,男孩儿撤了诉讼请求,而a大方面为补偿男孩,将他安排到了海洋科学院。而声明上却丝毫没有提及学校的错误或道歉。
新月不解,多次去拜访男孩的家庭,却被父母劝下拦住。这已经足够让新月起疑,平日不关心她工作内容的父母怎么会突然阻拦她呢?经过一番探访调查,竟发现是自己的父母收受了a大的贿赂,动用新月的权利向法院提出了撤诉申请,而男孩方面,父母用a大给的钱对他们进行了补偿,并用在商场打拼数年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劝服他们不再上诉。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样违背法律、堂而皇之的□□行为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自己却只能偃旗息鼓、默不作声,她如何能将父母告上法庭?这种原则和亲情的较量使新月不得不让了步,从此,她便决定不再和父母来往,除非他们真正认清了错误......
然而,第二年,在a大读书的男孩却毅然地退学,成为了一名巡海队员。
“新月~”丈夫的声音将她愤怒的思绪唤了回来,她看了看丈夫真诚而带有歉意的瞳仁,心中微微一动,语气软了下来:
“雁林,不是我怪你,我以前分明给你说过,不要把他们接来a市。我是不会原谅他们的,他们影响的是一个孩子的命运......你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你应该知道的,何况那男孩还差点是你的学生。”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新月,你不能忽视血浓于水的亲情啊!他们做错了事,终究还是你的父母啊。”金雁林下定决心要为妻子解开心结,“而且,前几天魏主任还叨弄着咱爸妈呢,毕竟魏老师和咱妈还是兄妹关系,他们之间也想念的很呢,你总不至于让爸妈住到人家魏主任的家里吧......”
“嗯.....”新月本就不是什么硬心肠,而且这一年与爹娘的冷战,她也倦了,不如一点点慢慢冰释前嫌吧。她双肩慢慢耷拢下来,靠在了丈夫身上,右手附到自己隆起的腹部:“不知不觉4个月了呢,我前几天好像感觉到宝宝踢我了,”新月嘴边不知不觉地浮上一抹微笑,“现在越长大越觉得更依赖你,更想要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你说,我就这样原谅了爸妈是不是不太好?”
金雁林下巴顶着新月绒绒的发顶,手臂揽着她的身子,环抱住了整个家:“父母终究是父母,我们不能洗掉他们对我们的爱......”
新月慢慢闭上眼睛,舒服地窝在金雁林的怀抱里,感受这脉脉温情。
是啊,她原不原谅又有什么用呢?关系,怎能说断就断......
流火。彩灯。萤火虫。
有些风景近观不过物质结构,有些物质拉开距离才是风景。物质如是、哲理如是、情感亦如是。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是而已,才成梦境。
当新月一家正因原则性的重大问题而争吵不休时,韩灏和丁梦二人倒是偷得清闲、耍得自由,于除夕夜甩开爹娘,觅得一处静寂风景过起二人世界,谁让今年的春节过得这样晚,偏偏和情人节撞到了一起。
这是一座高高的小桥,汩汩的河水从桥下流淌。四周皆是幽静的小树林,林中小径蜿蜒而来,通向公园前方的商业街区。
那是一条老街。古物、古人、古意落居于此,而那些高高低低的青黛绿瓦、鸱吻画壁,在莹白色的路灯里泛着清森的光芒,更加得清晰明丽,像极初出阁的女子,高傲着、静默着。
韩灏和丁梦并肩走着。不要觉得看风景这种约会招数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韩糙汉想得出的,据韩灏同志傲娇的解释,他只是一时被逼急,为了追回丁梦,潜力爆发而已。嗯,这种浪漫的构想不是我的风格。
四周静谧得只剩虫鸣,两人都默默地看着脚下的路,虽然不说话,却感到一种默契的舒适。
走到桥中央,丁梦忍不住靠在了栏杆上,望向高处皎洁的弯月,心中喟叹着这暗夜的美好,感觉韩灏呆呆地双手插口袋站在身边,脑子中纠结着:
臭韩灏,死韩灏,你倒是说句话啊。
与此同时,韩灏心里:你说啊。
不,你说。
不,你说。
好吧,不闹了。
“上次.....”
“上次......”
“哦,你先说。”韩灏发扬绅士风范。
“上次,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的那一番陈述,卜书记就会被从a大的荣誉册除名,慧慧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国外读书了。”丁梦转过头来,朝韩灏微微一笑,算是感激,又算是缓解尴尬,她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对,她稍稍一放松戒备,韩灏就会朝她的防御圈更进一步。
“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荣誉都被罪罚所掩盖,对于你们这些他的学生,也不公平。我们不能让一个人随随便便地就被抹掉,不是吗?”韩灏看着丁梦亮亮的眼睛,心下一片温暖,虽然现在的丁梦不再是警察,可以和他并肩作战,但至少他们相互影响、相互理解,于法于理皆有共鸣,这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倒是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哦,对了,你上次把围巾落在了我车上。”
这条,是他当年送她的礼物。
“哦。”丁梦转过身来,伸手触到围巾的流苏。
烟花就在此刻倏地一声窜上了星空,红色的鞭炮声夺走世人的听觉,如血色浪漫在爱情硝烟中粉身碎骨,那样朴素的吉祥,那样热闹的期许,皆在孩子似的玩闹中安然落定。
韩灏没有松手,他将围巾绕上丁梦的脖子,将一尾从结的缝隙中抽出,轻轻捧起她娇羞的脸蛋儿:“梦儿,前几天回家,吴姨问我是不是到了娶亲的年纪......”
他的声音温柔而有磁性,沉进了她幽深的耳蜗,让万物失去了音色。
她讷讷地对上他的眼睛,像是受了蛊惑:“你怎么说的?”
“那要看你同不同意......”
“咚——咚——咚”十二道钟声在这时响起,他的声音伴着青铜的音色,如雷霆万钧。
同不同意.....他,是在向我求婚么?
一时间,她丧失了所有的思考,丧失了所有的机敏。她就这样直直地定定地看着眼前男人的俊颜,就被当作没听见好了......
然而,就在她愣神的下一秒,她就被霸去了呼吸,温热的薄唇在她的上唇辗转。
她不会知道,她那呆呆傻傻的表情那一刻看起来是那么纯净无害,那因羞赧而酡红的脸颊看起来是那样诱人深入。她不会知道,那一刻,他宁愿听不到她的答案,也要吻她,因为他有信心,那红红的脸蛋儿今后只会为他一人,而如花灿烂.......
“梦儿,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