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地,刘瑾倒台了。
谁都没料到,皇上竟然下令把刘瑾抓了起来,入狱、抄家,大批大批的金银从刘宅被抬出。据偷偷跑去围观的街坊说,官差们足足清点了三天,才弄清楚数目。
几乎就是一夜间的事,前一天刘公公的手下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次日全都缩在家中大门紧闭,惶惶如丧家之犬。刘瑾正打算为兄弟出丧,这一出事,定下的棺材没人敢要了,殡仪的主事把这趟活辞了,连吹唢呐哭丧的都找了各种理由不来了。知晓出事的那天早晨,刘氏家人还乱着四下托关系求情,希图营救。可等到下午,宫中传出的消息说刘瑾的罪名是谋反,京中大小官员,哪个还敢跟他有丝毫牵扯?全撇得一干二净,对刘家的人更是敬而远之。往日里见了刘家的马夫轿夫都得恭恭敬敬,如今没一个人拿正眼瞧他们。
整件事如一声炸响的春雷,不独轰动了整个京城,甚至周遭郊县也都知道了消息。百姓奔走相告,京官迫不及待地给友人写信,各种坊间私印的小报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告示牌前人声鼎沸,围观的百姓大都兴奋得有如共同的仇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听说了吗,刘阉狗的家里私藏了好多兵器!”
“可不是吗!阿喜亲眼瞧见的,官差整箱整箱地往外搬呢。”
“呸!这死阉狗,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大的祸心!”
“真是死不足惜!都说皇上下旨抓刘阉的时候,他脸色都吓白了,当场就尿了裤子!”四周哄笑起来。
“你亲眼瞧见啦?他尿裤子是不是跟娘们似的?”
“这倒没有。不过我那三叔的小舅子的内弟的亲家在宫里当差,亲眼看见老驸马给了阉狗几个大嘴巴子,真解气!”
“那算什么?上边写着皇上颁了圣旨,要把阉狗凌迟处死!这才解恨呢!”
“哟!那我可得赶早跟行刑的大哥买几块肉,去我大伯坟上祭一祭。当年他就是活活被刘家的刁奴给逼死的!”
“我的老主人也是,被逼得把小孙女都卖了!”
“一块儿啊!大伙一块去!”
此时有个曾给刘家当差的人过来打探消息,被别人一通起哄,灰溜溜地低着头走了。
马骥骁微微一笑。他此时带了几个侍从,换了便衣,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群中。
解气?光是刘瑾被凌迟,怎么够解气呢。整个事情的经过,没有多少人比他更清楚了。尽管出面告倒刘瑾的人是张永,他马骥骁却是背后另一支重要的力量——锦衣卫和东厂里原本属刘瑾的人,早已悄悄地被他以各种手段笼络成了心腹。那一夜纵使事不能成,刘瑾也甭想活着出宫。
就连后来刘府里作为谋反证据的盔甲和兵器,也是马骥骁授意手下弄出来的。他和张永太清楚皇上的个性,这位主儿只要稍有迟疑,刘瑾就死不成了。真到那时,恐怕又会有一场恶斗。幸而最终的结果堪称皆大欢喜,除了依附刘瑾的官员垂头丧气外,满朝上下无不拍手称快。
与刘家失势相比,还有更令马骥骁振奋的事:西厂和内行厂都被裁撤了。内行厂本就是刘瑾一手建立起来的,他倒台了,自然没必要留着;大臣们觉得西厂也没必要留着,有个东厂已经足够了,皇上深觉有理,于是把谷大用另派他用,两厂一并裁撤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原是刘瑾的人,自然也丢了乌纱帽,皇上索性把锦衣卫和东厂一并交由马骥骁管,直到马某人为他选出下一任指挥使。
换句话说,普天之下的特务,现在都归他马骥骁座下了。还有比这让他更觉痛快的事么?
他想起了昨天,张永走出大殿后对自己的规劝:
“马公公,皇上如此倚重你,当然值得庆贺。不过咱们行事还是低调些的好,那些个官员,说不住哪一日就会把屎盆子扣到你我身上。”
“多谢张公公提醒。”马骥骁敷衍了几句,心中不以为意。他很笃定,皇上不会对自己下手的,因为有那个人在。
他回到东厂,在房中暂歇。不一会儿,一名掌班恭恭敬敬入内禀报道:“禀告督主,贵妃娘娘宣您入宫。轿子已经备下了。”
“知道了。”马骥骁起身理一理仪容,出门去了。
伙房门外,两个新来的番役在窃窃私语。
“听说督主进宫面见贵妃娘娘了。”
“啧,贵妃娘娘圣眷正隆,怎么三不五时就要召督主入宫?”
“哎,别是他们……嗯,啊?”
两人都窃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不能吧!总归是个太监,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谁知道!不过是和刘阉一样的货色,就骑到咱们头上来了!真叫人不服。”
“认命吧,谁让我们讨不了娘娘的欢心呢?”
“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上喜好无常,他也未必能得意多久。还是想想咱们怎么加官进爵的好。”
“或者学得跟那几个小白脸似的,督主一高兴,咱们就不用干这苦差事了。”
忽然间,两人像浑身遭了雷般僵住,随即瘫软在地。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冷冷道:“既是苦差事,你们以后也都不必干了。”
马骥骁自然还不知道,这两个倒霉的手下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他此刻正弯腰向贵妃行礼,道:“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凤体安康。”
“马公公请起。”马贵妃雍容华贵,端坐在榻上。与宫中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比起来,年近三十的她已不能算是年轻;然而,皇上偏偏不喜欢少女,格外钟爱马贵妃,骑射时常常带她随行。她身形丰腴而匀称,面貌柔美,眉目之间缠绕一股媚态。据说她歌唱十分动听,连宫里的鸟儿都不敢聒噪;又能骑射、通外语,因此尤其得宠。
马怀茵做了个手势,将左右屏退,站起身来。
“娘娘今日怎么不在豹房?”
“皇上心血来潮,说要找点乐子,连豹房也不去。不晓得现在身在何处。”
“娘娘宣臣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永成,你……”马怀茵的美目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你还是叫我娘娘么?”
“娘娘是皇上的爱妃,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马怀茵眼神黯淡:“你仍然恨我,是不是?”
“臣不敢。”
“你知道我当年是迫于无奈。”马怀茵顿了顿,“我那时年纪还小,发生这样变故,整个人手足无措——何况那样的境地,我也做不得主。”
“过去之事,娘娘不必再提。”
“永成,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你别这样对我,好吗?”
马骥骁抬腿便往外走。
“马公公!”马怀茵忍不住喝道。
马骥骁站定,缓缓回过身来。
“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原谅?”马骥骁嘴角现出讽刺的笑,“娘娘不降罪于臣,臣已是千恩万谢。何来原谅一说?娘娘贵为妃子,马国舅贵为延绥总兵,满门荣耀,根本无需跟臣有任何牵连。”
“你怨我、恨我,我都能明白。可是你忘了吗,小时候我们那样要好,你总是护着我,不许任何人欺负我……”马怀茵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为什么,现在你连我这个姐姐都不肯认了呢?”
“姐姐?”马骥骁喃喃道。
马怀茵以为他终于肯唤自己姐姐,惊喜万分。不料他面色一变:“贵妃娘娘怎会有臣这样卑贱的兄弟?娘娘的兄弟只有一人,便是总兵马昂。臣生死未卜,娘娘以乐舞成为马府头等陪侍;臣在尚衣监任人喝骂时,娘娘已是马老夫人心爱的义女;臣几次差点被人害死,当时娘娘被许以权贵之家……娘娘的一切,何曾与臣有过交集?臣出身微贱,不过是皇上身边区区一个太监,娘娘切莫妄言,免得跌了身份!”
“别说了,永成!”马怀茵的眼泪簌簌而下。
马骥骁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慢声道:“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马怀茵跌坐在榻上,低声抽泣。
她没有想到,阔别多年,唯一的弟弟仍然如同当初那样倔强。香炉的烟轻缓地逸出,她望着香烟中的帷幔,回想起当年。
十七年前,父亲因株连获罪,家仆四散,剩下怀茵与年幼的永成两姐弟。依判当入籍为奴,途中遇到马昂的管家,瞧见怀茵楚楚可怜,许了些银子给管事的,将她买走了。她没有勇气开口恳求管家把弟弟也买下,眼睁睁看着小小的他跟在官差后面,一步三回头地远去。
天知道她在夜里为此痛哭、悔恨过多少次。原以为今生再无会面之时,想不到竟被皇上看中,生生地离了夫家又入宫。再见到永成,他已是皇上身边的太监,这个打击让她至今都没有缓过来——怎么会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呢?
她是有愧的。多年前的她如果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弟弟,结果可能就会大不一样了。
除了才貌以外,她无所依恃。圣宠易衰,她想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份亲情,又如同沙漏般从指缝中散佚。马怀茵惶然无措,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获得弟弟的谅解。
尽管如此,她还是会为了弟弟做任何事情。当年她无力保护他,现在的她,完全有这个能力。
她要尽己所能,弥补弟弟。不管是谁要伤害他,她必会设法置其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