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后的这个下午,狄仁杰一直在物色做“鸿雁”的人选,入狱不足两日,和这些牢头狱卒没一个熟到能拉上说几句的。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王德寿了。可是这个昏官,不知去了哪里,一下午不见人影。
到了晚上,狄仁杰趁着夜晚之时光线昏暗、看守稀松,悄悄的将被子缝合处开了一个半寸的小洞口,把怀中捂了一天的血书一点一点的塞了进去,又隔着被罩将它再往深处挪了挪,用力揉了揉,确定确实检查不出来,这才放下心要躺下睡觉。可是翻来覆去大半夜,总是睡不着,脑中全是今日堂上那人忧思过虑的眼神。
第二日清晨,主管台狱的监察御史王德寿照例巡查,狄仁杰一阵狂喜,努力挥着手示意他过来。
王德寿看到这个被判死刑之人挥手找自己,心内一阵窃喜:狄仁杰死到临头难不成要“戴罪立功”拉几个垫背的?于是故作镇定的踱着官步摇晃了过来:“可有公事?”
“王大人仁慈,能否将小人的棉被送给旧友拆洗后再添些棉花?这夜里寒冷,实在不堪忍受。”狄仁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哀求道。
王德寿见期望的好事再次落空,自然没有好脸色,他不耐烦的回道:“将死之人,恁的多事!”
“王大人!小人时日不多,只想好过一日算得一日!您就当做件好事积了阴德可好?”狄仁杰满面委屈之色,伸手拽住了王德寿的袖口。
那句“当积了阴德”正戳王德寿软肋。他平时作恶多端,手下也有几个冤魂厉鬼,又恰逢太宗开朝佛教盛行,他自然害怕死后入阴间地狱遭因果报应,此刻听得此话一时竟软了三分,他颇为不自然的甩掉狄仁杰抓着自己的手说道:“这里没人愿去大理寺!”
“不去大理寺,是去王溥太医那里找他的徒弟沙陀忠。送过去就好,整理妥当后他晚上再送回来。”狄仁杰契而不舍的又拽住了王德寿的袖口,这次拽的更紧了些。
智商有限的王德寿自然架不住狄仁杰这样的心理战,将死之人要求不高,满足一下对他并无坏处,于是王德寿一边挣脱狄仁杰脏污的血手一边更加不耐烦道:“本官帮你就是了,快放手!”
狄仁杰一听,喜不自禁,放了手后连连道谢。
这王德寿倒也说话算话,果然派了一个狱卒过来将狄仁杰的棉被细细揉捏了一番,确定没有异物后,便收了过去,还承诺一定送到。
一个时辰后,这个送棉被的狱卒不但没有讨到赏钱,反而被脾气怪戾的王浦打将出门。他扔下棉被,嘴里不住谩骂着,悻悻而归。
“还笑什么!快去给你那招惹是非的大师兄把这劳什子东西送了去!”王浦踢了一边傻笑的胖徒弟一脚,将他也赶出门去。
沙陀忠接了胖师弟送过来的棉被,惊喜之余伤感无限,哪里还敢耽搁,立刻托了人去买棉花,自己则在屋里把又脏又臭的被子拆了开来,于是便看到了那封血书。
沙陀忠惊得一愣,颤抖着双手打开血书,一字一句的细细读来,竟读的满面泪水。传递这么重要的东西,狄仁杰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那就不能在自己这里出了问题。“转薛”一事沙陀忠自是不敢,思虑良久,他只能去找了裴东来。
裴东来怀揣着刚刚拿到的血书,直接到了正堂去找少卿大人。事态复杂多变,裴东来认为还是应当与薛勇好好商量一番,若贸然将血书呈上去,唯恐适得其反害了这几人。
当裴东来在薛勇耳边将事情说明,只见薛勇面色一沉,起身说道:“此地不宜细说,且到本座卧房内详谈。”
裴东来跟在薛勇身后正要进入房内,却见不远处廊柱后的沙陀忠,偷偷向这边张望着。显然这个家伙对他们不太放心,一直在远处偷偷跟着。裴东来狠狠瞪了沙陀忠一眼,转身跨进房内,确定将门关严后,这才摸出怀中血书,交予薛勇。
薛勇伸手接过,快速打开那片血迹凌乱的布块,熟悉的字体浸着干透的血色映入眼底,于是他小声给一旁的裴东来念道:“遭人诬陷,狄死不足惜,但惜律法为佞臣所弄,痛心疾首。天后不信狄所忠,恐素所信任者皆被反状以付佞臣,酷刑残身、必认反矣。若国无可用之人,何以长久!”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转薛。”
沉默半晌,这二人带着些许的默契对视了一眼,薛勇开口问道:“东来,你意下如何?”
裴东来稍作沉思后说道:“大人,属下认为,此刻不能鲁莽行事,不然会坏了尉迟大人的正事。”
薛勇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对。最好是能和平反证物一起交与天后裁断,这样胜算最大,不然,若触犯圣怒,你我等人皆被连累。”
裴东来赶忙躬身行礼道:“大人!现在也只有你能助尉迟大人一臂之力!”
薛勇将血书细叠平整,叹气道:“本座自当尽力而为。不过,”薛勇突然换了一种口气,厉声说道:“寺中众人万不可因此事再出任何差错,不然本座定拿你是问!”
“属下领命!”裴东来听得薛勇此话心内不由得暗暗一惊,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不过若能请得动薛勇帮忙,他倒是乐意做这个恶人压着寺中众人。
“现在,也只能等了。狄仁杰啊狄仁杰,台狱囚身还能酷吏传书,莫不是你真的命不该绝?”薛勇感叹颇深的小声说着,将那折叠好的血书藏于柜中暗角,复又检查了两遍,这才转身问裴东来:“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除大人和属下,只有沙陀忠了。”想起那个还在外头鬼鬼祟祟的人,裴东来一肚子的火气,看他那个样子,还是信不过自己。
“给我看住了他,不要让他胡乱说话!”
“是!”裴东来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沙陀忠关了起来。自从尉迟真金罚他跪于雪中之后,寺中上下没人不给他这个寺正面子,个个都是安分守己各司其职,只有这个沙陀忠,偷偷托人打听消息想要给狄仁杰送吃送药,从未消停半刻。倘若此次他敢坏了大事,必不轻饶。
天黑之际,整整一个下午都处于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之中的狄仁杰收到了焕然一新的棉被,显然被面被浆洗烤干,棉花也全部换过,还有一些内服外用的伤药,至于王德寿私自克扣了多少,他也无心追究,顺手便将药分与伤势较重的狱友。
现在,狄仁杰所能做的,也只有耐心等待,若天后看过血书,他就有信心能逃过一死;若时不利己,血书难呈,而天后心思深似渊谷,不可妄图猜测,忠良贤臣生死之事,也未可知。
思索至此,狄仁杰轻轻一叹,再细算今日腊月初五,再有月余便是立春之日,万物复苏不可再行决杀之事,命可存否,决于这肃杀冷寂之月余内。只愿尉迟也能见到血书,知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共同熬过这寒冬腊月。
对晚饭毫无胃口的狄仁杰,独自抱着洁净松软的棉被靠墙而坐思来想去。
突然间的恍惚出神,让狄仁杰脑中一片空白,渐渐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仿佛步入一片密林雪地,阴沉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飘着大片雪花,四周静的骇人。一阵莫名的心悸刺痛,如万箭穿心,他惊恐间发现,自己浑身刀伤遍体鲜血的站在空寂洁白的雪林之中。温热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流下,慢慢浸湿了脚下的积雪,血染雪红,那片红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无限蔓延开去,转眼间侵吞了视线内所有的雪白,就连密林枝叶上的积雪,也是血点点、红片片。他就慢慢沉沦于这片雪红之中,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个颤栗猛然惊醒,狄仁杰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梦,只是个噩梦。狄仁杰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可是仍然止不住肝肠寸断般泪流如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