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后苑。此时天色已微暗,下着濛濛细雨,春寒料峭。尽管已是初春时节,百花竞放,但阴雨濛濛的天气却使这本该呈繁荣景象的时节显得有几分阴郁而凄清。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正冒雨在院子里舞剑。他约摸十五六岁,双肩已经淋湿,脸上也挂着雨水,但依然在虎虎生风地比划着,动作潇洒利落。只见他身形柔软矫健时如猿猴,迅捷轻忽时如闪电,忽而如蜻蜓点水,忽而如游龙穿梭,剑光点点之处,只见衣袂蹁跹,当真是英姿飒爽。
一名四十余岁的太监在雨中疾步走来,一眼看到少年就惊慌地大声呼叫道:“唉呀,太子殿下,下雨了您怎么还在练剑哪!要是着凉了奴才们可吃罪不起哟!”他边说边半躬着身子跑到少年身边,惶恐地比划着双手,“殿下,快停下来避雨吧!殿下!”他回头看见太子不远处侍立着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厉声责备道:“你们怎么伺候太子爷的?这下雨天的还让太子在这练剑!”小太监和宫女也陪太子立在雨中,此时慌忙回答道:“杜公公,是太子执意不肯避雨的,奴才们已经劝了半天了!”太子此时收住剑,毫不在意地对杜公公说道:“杜公公,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练剑。”这少年脸上含着笑,显得分外敦厚,虽稚气未脱,却星眉朗目,英姿勃勃。这正是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今年十六岁,乃是正宫周皇后所出。
杜公公终究资历老些,他又是恭敬又是慈爱地一把拉住太子的胳膊,把他拽到屋檐下:“殿下,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如果着了凉生病,那可怎么好!”
太子笑吟吟地道:“我身子强健,不碍事。”他回头看看两个小太监和宫女,招呼道:“你们怎么还不上来避雨?谁让你们陪着我淋雨的!”小太监和宫女闻言慌忙跑到屋檐下避雨。
“杜公公,你怎么过来了?”太子这才想起问杜公公。
“回禀殿下,是皇上请殿下到端敬殿一趟。”这杜公公名杜宣,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太监之一,伺候崇祯皇帝十余年了。
“父皇要见我?”太子面露喜色,急忙问道,“可是为我要替父皇御驾亲征之事?父皇同意了吗?”
杜宣面色暗淡,强笑道:“太子见到皇上就知道了。”
太子看杜宣神色不对,追问道:“怎么了?难道局势越发糟糕了不成?父皇可同意了让我出征?”
杜宣欲言又止,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脸无奈地说:“太子,请更衣随老奴去见皇上吧。”太子见杜宣含含糊糊,只有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更衣。
端敬殿里,崇祯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坐在御案前沉思。他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如果之前他面临的是深重的危机感的话,现在面临的就是即将分崩离析的结局。他很清楚如果仅寄希望于唐通和吴三桂,这希望有多渺茫。一切已再无挽回的可能,他必须要做最后的安排了。他曾经害怕过,恐惧过,害怕亡国的命运落到自己头上,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不再害怕了,只是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他要做最后的努力。
太子这时在杜宣的引领下快步走进殿来。
“儿臣叩见父皇。”太子恭谨地跪下叩头,朗声给崇祯问安。
“烺儿,你过来。”皇帝目视太子,打起精神,对他招招手,声音超乎寻常地慈爱温柔。他一反素日的威严反而让太子略感不安。
默默凝视了儿子片刻,崇祯轻轻感叹道:“烺儿长大了。”面前的儿子还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他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里还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愁苦和阴郁,只是面对眼前憔悴的父亲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担忧。崇祯看在眼里,心中酸痛,眼圈不禁红了。
“父皇操劳国事,瘦了。”太子关切地道,“请父皇多加保重。儿臣时刻想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吩咐儿臣。”
皇帝点点头:“皇儿,你可知最近的情势?”
“父皇,儿臣略知一二。”太子欲言又止,迟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父皇,儿臣已不是孩童,现如今大难当头,让儿臣代父皇亲征!相信定能振大明士气,扭转时局!”
崇祯欣慰地点点头:“烺儿,父皇喜欢你身上这股劲儿!”他随即轻叹一声,“可惜,太晚了!”
太子见状宽慰道:“父皇怎能灰心至此!这许多年,儿臣亲眼目睹父皇殚精竭虑治理国家,未尝有丝毫懈怠,如今虽然疲弊,百年基业断不至于转瞬间土崩瓦解。现在补救,儿臣认为尚未为晚!”
皇帝面色凄然,摇头道:“皇儿,你久居深宫,并不了解现今天下局势。如今宣府、真定已经陷落,闯贼大军进逼北京,紫禁城危在旦夕!”
朱慈烺不以为然地道:“父皇切莫悲伤,先前京城不是也数次遇险,后来不都化险为夷了吗?眼下大局未定,京城不是还有十几万守城将士?何况,儿臣听闻各路勤王大军已在途中,或许…...”
太子的话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皇儿,别安慰父皇了。目前的局势父皇心中清楚。这一次的危机非比寻常,你不懂。现在父皇只是痛悔当时未听臣下劝谏迁都南京,而今为时已晚!闯贼旦夕之间就会破城,京城转瞬即被围困,明朝大势已去,覆亡在劫难逃!”
朱慈烺从未见过父皇表情如此沉重,现听闻紫禁城转瞬就要被围困,不禁心中惊惧。但他毕竟年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因此他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对崇祯说道:“父皇,即便如此,儿臣不怕!儿臣半月前请旨代父皇亲征,请父皇现在下旨,准许儿臣讨贼,保我大明基业,保护父皇和母后!”
皇帝摆摆手,无比感伤地道:“烺儿,父皇没有看错你。可惜,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如今要兵无兵,要人无人,朝廷已经山穷水尽。我本已决定御驾亲征,岂知也只有我自己在摇旗呐喊。眼看大明气数尽了!”崇祯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父皇!”见父皇落泪,太子也慌了神,他意识到现今紫禁城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的糟糕得多,心里又是震惊又是酸楚,喉头一下子哽咽住了。
“烺儿,可惜父皇不能让你有机会继任大统了!大明已注定亡于我手,我心有不甘又奈何!”崇祯含泪道,“父皇一生虽勤于政事,可一于社稷无助,导致亡国;二于天伦有愧,平日里对你们疏于关怀,而今,即刻就要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父皇愧对祖先,愧对我皇儿!”
“父皇,您千万别这么说。父皇一生勤恳辛苦,儿臣心中明白,该有愧的是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儿臣有罪!”太子也流泪了。
崇祯心中感动,忍住泪,走到太子身前,慈爱地为太子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皇儿,不怪你,你还小!你放心,父皇已经作了安排,让杜宣带你速速离宫。炯儿和焕儿朕亦有安置。纵不能保我大明江山,也应保我皇室血脉!”
“父皇要儿臣离开紫禁城?”太子急忙收住泪,吃惊地问道。
“当然要离开,京城一旦被围困,闯贼岂能放过你们!”
“那父皇和母后呢?”
“父皇和母后当然要留下来,与紫禁城共存亡!”
朱慈烺听见父亲要让自己独自逃生,哪里肯听:“那这样儿臣也不走,儿臣决意陪着父皇母后!”
“烺儿!”皇帝厉喝一声,“你不仅是朕的儿子,也是大明太子。倘若血染紫禁城,无一幸免,我如何向先祖先皇交代!听父皇安排,趁现在京城尚未围困,犹可逃脱,再图他日!你出去之后,一路往南,到南京去。江南大部现今还是我明朝疆土,南京是我明朝留都,许多肱骨大臣都在那里。现在天下大乱,南京还不知道这边的消息,一旦你到了南京,他们确认你太子身份之后,你即可监国或登基,到那时,明朝尚有希望!”
“父皇!”太子骤然面临要与父母诀别,不禁五内俱焚,泪如泉涌。
“皇儿,父皇并非让你独自苟且偷生,而是背负起国恨家仇,复兴我大明基业!明白吗?”
太子哽咽不止,悲痛万分:“父皇,儿臣先前已未能尽孝,而今大难临头,却要儿臣撇下父皇母后独自偷生,让儿臣如何心安!父皇!”
“烺儿,”皇帝的声音又低沉、柔和起来,“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父皇这些年为国事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也从来没有心思和精力与你促膝谈心,谈论朝政和国事。也没有给你机会让你到处走走、看看,了解天下大事。你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从来也没有出过紫禁城,而今,就要让你独自出去逃难。是父皇对不起你!”说到此处,崇祯心中痛悔,热泪纵横。
“父皇……”太子见父皇如此悲切,也心中难受,流泪不已。
“烺儿,”崇祯极力忍住泪,慈爱地说道:“路上艰险重重,你从来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万一到不了南京,万一复国无望,万不可强力为之,明白吗?首要的是保全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纵使隐居山野,埋没江湖,也务必活下去。这是父皇对你的唯一要求,你切莫辜负!记住了吗?”
太子流着泪,恐惧、悲痛和不舍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此前的岁月就是在钟粹宫读书写字,在御花园闲庭漫步,皇宫以外的世界,他几乎一无所知。数月来虽然也为时局隐隐担忧,却万万没有料到转瞬间大厦将倾,要与自己的亲人生离死别。此情何堪!此后难道真的江山易主,乾坤挪位,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了吗?父皇、母后将如何自处,是否还有相见之日?而一出紫禁城,天下之大,茫茫江湖,自己该怎样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之前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而现在都摆在眼前了,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却刻不容缓马上就要离开父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此时心里全乱了。
“父皇!儿臣无能,未能替父皇分忧,为国家出力,儿臣只知道读书写字,却未知道如何保家卫国!儿臣该死!”太子又悔又痛,热泪滚滚,他毅然跪下,苦苦哀求:“父皇,就让儿臣陪在您和母后身边吧!儿臣不想走,即使要死,儿臣也要陪伴父皇母后!您让儿臣独自逃生,儿臣毋宁死!父皇,儿臣不怕死,请您留儿臣在身边!”
垂立在侧旁的太监杜宣看见眼前情景,不禁心中惨然,默默擦了一把眼睛。
“烺儿!你休要如此糊涂!”崇祯帝心中着急,断喝一声,却又哽住,“该说的父皇都已经跟你说了,你必须马上走!”他强忍悲痛,不待太子答话,低沉地叫了一声:“杜宣。”
“奴才在。”杜宣趋前垂首听命。
“带太子更衣,准备送太子出城!不得有片刻耽误。”
“奴才遵命。”杜宣转向太子,恭谨地柔声说道:“殿下,奴才伺候殿下去更衣。”
太子忍住泪,不肯起身,绝望地低声叫唤:“父皇!父皇!”
听见儿子叫得悲切,崇祯心如刀绞,他含着泪,不忍再对眼前即将生离死别的亲生骨肉加以呵斥。半晌,他缓缓说道:“皇儿,昔年父皇所赠之物,可还记得?”
“儿臣记得,儿臣时刻带在身边。”太子拭了一把泪,伸手到怀中,掏出一片金黄的丝质手帕,郑重打开,双手托起呈递给崇祯。手帕中的物件比鹅卵石稍大,造型奇特,乃是龙头鱼身,只见那龙首高昂向天,双目怒睁,大张着口,有吞吐天气日月之势。虽然整个通体漆黑如墨,却显得无比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莹洁的光芒。一看就绝非凡俗之物。
崇祯没有伸手去接,他点点头道:“皇儿,带着这螭吻走,虽然它终究未护佑大明,但这是命中注定。你带着它,我相信它一定能保你平安!”此刻面临与爱子的生离死别,作为父亲的天性让崇祯万分牵挂和难舍,他强忍悲痛,哽咽着,继续叮嘱道,“你千万要保管好,此物当年进贡朝廷以及父皇亲赠与你,天下皆知。万一到了南京,这是你身份的信物。记住父皇对你说过的话。你这就去吧!”言毕,皇帝转过身,毅然地挥了挥手:“你母后那里也不必去辞行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动身越快就越安全!过后,父皇会亲自告诉她。杜宣。”
“是,皇上。”
无论太子如何声声呼唤,皇帝再也没转过脸,两名太监从外间走进,默默地架着不肯离去的太子,一步一趔趄地出去了。而此时,背过身去的皇帝,泪流满面的脸颊在一阵阵痛苦地抽搐……。
此时天已经黑了,太子由两个小太监半架着,一路到了一个隐秘的殿堂。杜公公紧随其后。太子几次呼叫杜宣,欲叫他们停下听自己分辩,都被杜公公手势和眼神阻止,示意太子不可声张,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进了内室,杜公公马上示意两个小太监给太子更衣。
太子一把抹去脸上犹存的泪痕,急道:“杜公公,我万万不能离开,面临危难,身为人子怎可抛下父母双亲独自逃生,这万万不可!”
杜公公耐心劝解道:“殿下,您就体谅皇上的一片苦心吧!奴才虽然没有子女,但深知为人父母,舐犊情深!殿下切勿耽搁,速速更衣随老奴出城。奴才万万不能辜负皇上的重托呀!”
“杜公公,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我死也要陪着父皇母后!”太子用力甩开两个小太监,面有怒色,倔强地说道。
“殿下!”杜公公一脸无奈。
“你要再多说什么,休怪我不客气!”不待杜公公说什么,朱慈烺凛然道,“我这就去见母后!绝不离开皇宫一步!”说毕,朱慈烺抬脚就要走。
杜公公急了,一把拉住太子,苦苦劝道:“殿下,请听老奴一言!皇上作出此等决定绝非仅仅为了殿下,也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
“你休要骗我,我知道,父皇一心只想保全我的性命,我绝不会独自偷生!”
“殿下,你错了。请殿下试想,若殿下到了南京,无论登基或是监国,都必定民心大振,明朝尚能复生啊!”
“可我怎能弃父皇母后于不顾!”太子垂泪道。
“殿下切莫悲伤,这只是权宜之计,皇上和皇后未必就不能保全啊。”为了劝太子安心离开,杜公公急中生智,信口说道。
太子闻言果然收住泪,满怀希望地问道:“此话怎讲?公公切莫宽慰我,父皇母后如何保全?”
其实杜宣也知道,皇帝让太子出宫联络南京,希望渺茫,让他逃生才是真。此刻为了让太子心中踏实,老成的杜公公顺势耐心地开解道:“殿下,如今京城还有十几万守城将士,都是素日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京营老兵,闯贼不可能旦夕破城。如能坚守数日,待勤王大军来到,即使不能将贼寇一举歼灭,也定可以暂保京城。届时殿下与老臣也必定到达留都。江南尚有百万之师,兵部尚书史可法乃是当年皇上钦点的将才,也是忠信可靠之人,到时在太子率领下挥师北上,岂不救了皇上和皇后?”
太子半信半疑道:“果真能如此?”
杜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殿下,此时你才是肩负重任哪!难道您还要犹豫不决吗?你是要回来救皇上,还是要陪着皇上皇后一起血溅紫禁城?”
“我当然要救父皇母后!”太子斩钉截铁地道,但他还是免不了心中有疑虑,他接着问道:“可是,就我们四个去南京吗?如何去得?到了南京,又该如何决策大事?不是说南京和京城的消息已经阻塞很久了吗?”
“殿下放心,皇上早已安排妥当。”见太子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杜公公显得更加有信心地说:“通州总兵雷天浩为人忠直,是皇上的心腹。皇上早已有密令给雷总兵,我和太子先秘密到通州,雷总兵会安排快马和随从人员一路保护太子。我们乔装改扮,星夜兼程,不用多少时日便可赶到南京。皇上也写好了密信交给兵部尚书史可法和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二人皆是对国家和社稷忠心不二的栋梁,且手握大权,大事定能成功!皇上之所以只安排老奴和太子出京,就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
听闻这些话,太子神色稍微释然,他默默点头道:“既然能救得父皇母后,我愿意赴汤蹈火!如此,那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
见说动了太子,杜宣松了一口气,连忙示意两个小太监速速为太子更衣。
“可是母后还不知道,为防止母后担心,我是否该向母后辞行?”太子又犹豫道,“毕竟这不是小事,如果母后找不见我,那不急坏了身子!”
“殿下,此事本不宜声张,此时人心不稳,所谓成大事不拘小节,若此举能成,何愁没有团聚之日!”
“我只和母后亲自说一声就走。”
“殿下,你若去与皇后作别,皇后岂能不揪心,难免哭泣落泪!若被心怀不轨之人察觉,那就坏了大事了!如今的时局可不比以前啊!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万一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朱慈闻言烺默默点头,轻声道:“杜公公,我听你的,我一定回来和父皇母后团聚。”
杜宣含着泪,感慨地看着朱慈烺,示意两个小太监迅速给他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