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冰面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崖之下。
万丈高崖,仰头不见止。
只有一道冰门,阻隔他的去路。
“来者何人?——”一声高喝。
“在下姓墨。”他答道。
过了一会儿,冰门轰然打开,一名魁梧的男子,包裹在兽皮铠甲之下,骑着巨大的双翼马出现在墨宣的眼前。
“双翼马……”该绝种了才是。
“主子不认识你。”男子说。
“无妨,我跟随引领来到这里,这场相识是注定。”墨宣说。
“我呸!失路崖不需要诗人。”男子粗鲁地打断了他,好似很不屑,“你?你能做什么?”
“我的能为不由你判断。”墨宣提着珊瑚雪羽刀,大步走进了冰门。
进了大门,景象舜便。冰天雪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花草茂盛的山谷,男男女女面容喜悦,大口喝着酒,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外乡人!”
有人大叫。
墨宣侧首,见到一穿着红衣的少年矫捷地翻过人群和围栏,跑到他的面前:“你是外乡人,我没见过你。”
墨宣环顾四周,确定刚才带他进来的魁梧男子已经不见人影。这又是怎么回事?好在怪事见多,他处变不惊地点头,对少年说:“你会说我们的话?”
“我去过!而且我知道你会来!”少年狡黠地一笑,贴近墨宣的耳朵说,“你是东海来的仙人,你姓莫,对不对?”
“不错,我是姓墨。”少年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墨宣不禁微笑,他想了想,补充说,“我确实是从东海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贞姐姐说,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会遇见一位从东海来的仙人!以前我等不及,特意去了那里,却没见到你!有人说你去沙漠中寻找宝剑了,十年都不一定会回东海,真是可惜了!”少年引着墨宣穿过喜庆的人群,走上山坡,“我一直在等,今天是我的婚礼,你果然来了!你找到宝剑了?是你手上这把么?”
“这不是剑,是刀。”墨宣看了眼珊瑚雪羽刀,脸上仍挂着笑,“你今日要成亲,恭喜你?”
少年的身份显然非同一般,而他口中的东海仙人,似乎并不是在说他。
“谢谢!”少年很高兴,“东海的仙人,你又是为什么会来龙丘?”
“龙丘?”墨宣停下脚步。这是龙丘?龙神族的故乡,千年万年来无人寻到踪迹的地方……是时间缝隙将他引来此处,还是他仍旧没有走出缝隙?
“啊!看我糊涂!”少年拍了下脑袋,“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我叫阿克。”
“阿克。”墨宣道,“龙克?我是来见龙首的。”
“哈!仙人真厉害,你知道我的名字!”少年欢呼雀跃。
“你是龙神。”
少年愣了一下,笑得前俯后仰:“什么神不神的,我是龙,不是神。”
“阿克,你在和谁说话?”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墨宣和少年回过头,少年喜笑颜开:“贞姐姐!”少年对墨宣说:“贞姐姐也去过外乡,是她教我说你们的话。”
清丽脱俗的少女一头雪白的长发,紫纱披身,灵动飘渺。她眉心有一朵红梅,含苞待放。少女走到墨宣面前,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是东海来的仙人?”
“……岭主……”墨宣诧异万分。眼前的少女,不是银潭岭主慕紫贞是谁?
“我叫阿贞,我不是领主,你可不要瞎说话。”阿贞捏了捏少年的脸,“小克克,我看见你的小月月一个人在河边,你要不要去……”
少年一把拍掉阿贞的手,不满地说:“别这么叫我!”
“是,龙首大人。”阿贞调皮地笑了一下,少年却拉下了脸,严肃地说:“我要成了亲,才能成为龙首呢,你现在不能这么叫我。”
“有什么关系!大哥他不会介意的,反正只要再过一晚上不是么?”阿贞亲昵地挽上了他的手臂,“未来的龙首大人。”
墨宣在一旁无言。
他眼前看到的,真的是龙神族。古老的龙族,年少的慕紫贞。
“东海的仙人!”她灵巧地转了个身,到了他的身侧,轻轻挽上他的手臂,“我带你去见我大哥,相信我,你会是大哥龙首生涯中最后一个重要人物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墨。”
“莫仙人?还是莫先生?”她眨了眨眼,拉着他走进了山洞。
踏进山洞,又见一片冰天雪地。
身穿铠甲的魁梧男子粗鲁地说:“你穿这么少,是怎么从冰原中活下来的?常人不可能撑过一天!”
墨宣回神,道:“此地可是龙丘?”
“龙丘?”魁梧男子呸了一声,“那是狗屁传说里的名字。这破地方传说中还是四面环海,草木丰茂,老子才不信!老子在这里活了三十多年,不是守夜就是打仗,老子特么连守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别让你的主子等太久。”墨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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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多了仙妖人鬼界的美人,墨吟雪的长相就不能算有多出众了。因为辞世时年纪尚轻,之后又随素半生居住在远离俗世烦恼的洛泉山,她的容貌没有沾染一丝尘世间的烦恼,即便称不上绝世美人,却是担得起秀美绝俗。
和父亲画中的人一模一样,却和他在心中描摹了千万遍的人不一样。
则音一直以为,墨吟雪自小家破人亡,嫁给父亲后还要过流亡的日子,应当很是愁苦。之所以画里的娘不食人间烟火,兴许是因为父亲不愿意见她忧思的样子。也许会怨,会恨,又会很温柔。
怎会是眼前的纯净的模样。
面对将近三十年没有再见面的儿子,她有些局促,但在听他说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之后,她气冲冲闯进了邢无克养病的屋子。
“哎哎!”素半生想拦她,却怎么也拦不住。则音怕起争执,忙跟了进去。而申屠宛冷冷一笑,想看看这场母子相认,恩人变仇人的戏要如何收场。
“你一直在骗我?!”墨吟雪质问。
邢无克早知她会如此,半倚在榻上不温不火地说:“是。”
“你不是说我爹爹疯了,杀了哥哥和娘之后引咎自刎了?”墨吟雪艰难地开口。
“我骗你的。”他一句话,简简单单,连解释都懒。
“不可能!”她难以置信,转身去看素半生,他避开了眼光,她再看向则音,则音眼中满是无奈。
“……为什么骗我?”
她的声音很轻,听在人心里却扎得很。
邢无克沉默。
“哈。”申屠宛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地冷笑出声。
“你笑什么?”素半生没好气地说。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忍不住。”申屠宛笑道,“邢无克,你一路算计,一路欺骗,又大发慈悲施以恩惠,收获了大堆的棋子,我早该跟你学学!”
“你放屁!”素半生骂道,“你才是那个一路算计欺骗伤害的人,兄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全是因为……”
“闭嘴!”邢无克冷喝一声。
申屠宛和素半生都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告诉我他得了疯病,我便愿意去相信。”墨吟雪垂下眼睛,低声道,“邢无克,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你在死人堆里救出我,我生则音的时候被追杀,也是你第一个赶来救我……这期间你帮过我的,我数都数不尽。”
“吟雪。”邢无克心头烦闷,打断了她楚楚可怜的陈述,“你可以恨我的。”他从不曾把这些事放心上,可自从十年前在北巽雪刹第一次见到重见天日的墨容情,这种感觉就时时刻刻萦绕心头。
“我不要恨你,我要你解释!”
我要你解释。这句话猛地撞上申屠宛的心。十年前她也这样求过他,她死,也要明明白白。
屋子闷得呆不下去了,申屠宛有一种窒息感,便转身走了。
真相才是更难以接受的。
她不能接受自己多年来都只是一颗棋子,不能接受所有的善意和感情背后尽是阴谋!可笑的是,他算计她,利用她,却又真心对她好。换句话说,他拿她当朋友,尽力护她周全,可必要的时候,他仍旧会毫不留情地摧毁她。
“好,如果你真心想听。”邢无克看向墨吟雪,“当年破除葬妖会在江南的势力是我的职责,而须阳剑灵我也志在必得,绝无转圜余地,对你很抱歉,但我并不会后悔,我有我的立场。”
墨吟雪抬起头,看着邢无克的眼睛。而他也没有避开目标,坦然地回视:“墨家惨案发生的时候,我在流焱宫部署了天罗地网,等着生擒须阳,你的义父。我让须阳以为墨家惨案的肇事者是江南冰雨楼,于是他报错了仇,替我除去葬妖会在江南最大的势力,随之他发现真相,自然会来流焱宫自投罗网。其实须阳与我无仇,我要的只是剑灵而已。所以,当年如果你义父落在我手里,我取出剑灵后,是可以保住他性命的。只可惜他逃了出去,而你的父亲墨玄华半道截住了他,分离了剑灵和肉身,你父亲嫉恨你义父,又垂涎须阳剑,于是给濒死的须阳补了一剑。
“不过他有银潭岭撑腰,你不必担心。听说他现在在上天界,免受战乱苦楚,也是好事。”邢无克省去了波折的细节,安慰道。
墨吟雪静静听完这一段话,没有回答。
于是邢无克继续道:“后来我看见鬼差带着一个杀意很重半疯半颠的女人去阴鬼界,她身上有很多血窟窿,眼睛里满是恨,我就问鬼差她是谁。他回答,是墨容情,墨家几乎全死了,还有一个,不知道能撑多久,就是你。
“我骗你说你爹疯了,自刎了,然后我把你托付给了寻常的人家。”邢无克说。
墨吟雪深吸一口气,微微扬起了下巴:“你回答我,你有没有想过要利用我?”
“当时的你对阴鬼界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就算转世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来要挟阴鬼界,所以阴皇不会再让你和乐正凡有任何瓜葛,所以你若转世,便可能再无缘见到他和则音了。在洛泉山有半生照看你,很安全。”
“所以你的答案是没有。”墨吟雪说。
邢无克叹了口气:“你对我没有什么利益可图。”
“如果我不问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墨吟雪问。
邢无克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这都是乐正凡的意思,我也认为把你安置在洛泉山是最妥当的……”
“你是说?……”
邢无克点头道:“所以你若有不满,他日再见,和他说去。则音是阴皇太孙,他日定有所成,你娘墨容情出人意料地成了阴鬼界的大将军,阴皇身边的红人。团聚之日,指日可待。”
申屠宛没有听完邢无克说话,就安静地离开了。邢无克对墨吟雪是真心是假意,她毫不在意。
她要去洛城。
她认得路,便走得顺,除了眼前挡住她的人。
她开口道:“我好像说过,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杀你易如反掌。”她知道自己失控已经暴露了身份,也知道在巫丘杀人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调查。
绯九离从树上跳了下来,道:“反正你今天不会杀我。”
申屠宛眯起了眼睛。
绯九离微微一笑,道:“至少不会在则音看得见的地方。何况,我猜你很想见你师父,你会在见到他之前杀了我为父母报仇么?”
“我不仅仅是他的徒弟。”申屠宛说,“就算我杀了你,他也不会伤害我。”
“我知道,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话,他们叫你墨连月。他身为墨家子孙要是动你便是大不敬,何况你还是他唯一的最疼爱的弟子?上仙墨宣正义而仁慈,最多废除你的功夫把你逐出师门,或者把你关进映水天牢,再或者像对我一样,找个什么山封印几百年罢了。可是,就像你不是十年前的你,墨宣也不是以前的墨宣了,你不知道他爆发的时候会做什么。”
申屠宛看向绯九离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们都想找到他,对么?”
申屠宛不说话。
“容桓之说,你师父受困在魔界时,数度发狂,要魔皇白戎、岭主慕紫贞和容桓之三人合力才勉强能止住他。上天界不会对他仁慈,岭主就算爱护墨宣,他若真成了苍生的威胁,她绝不会有失公允。而白戎不会白白助他,这世上唯一能劝说白戎和岭主,有能力阻止他且真心为他好的,只剩容桓之一个,他却死在你手里。我很好奇为什么?容桓之和你有什么仇?”绯九离缓缓走到申屠宛的身后,“妖王许了你什么?”
申屠宛的手缓缓握上刀。
绯九离察觉到了,一步退开道:“你是那个在巫丘城杀人不眨眼的血妖,羽逢师姐为你所害,而东海雅阁那么多人的性命也是你杀的,你已经是妖王的走狗了吗!”
申屠宛顿起杀意,绯九离却斩钉截铁地说:“可我不信!”
“你不信?”申屠宛反问,“凭什么?”
“因为你是墨宣的徒弟,因为现在捉拿你的消息漫天都是,则音却仍要护着你……”绯九离说,“因为黄宝宝还活着。”
申屠宛放下了刀。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明白,为什么容桓之死了,黄宝宝却能留下活口。我见过东海尸横遍野的样子,那个杀了东海雅阁所有人的血妖,没道理独独留下黄宝宝!”绯九离认真地看着申屠宛的眼睛,“而容桓之也不会蠢到让你白白砍下他的脑袋!”
“我不必解释给你听。”申屠宛丢下这句话,便要离开。
“我只有一个问题。”绯九离道,“他的仙骨还在不在?”
申屠宛沉默。绯九离的心吊到嗓子眼。容桓之是生是死,全在这个答案。
申屠宛开口说:“你去问黄宝宝吧。”
绯九离心中的担子豁然一松。他还活着!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扬起嘴角,看着申屠宛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道:“我欠你一命,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申屠宛停下脚步,嗤笑一声,回头道:“多谢你的心意。可你欠我的命,我会亲自让你偿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