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甲男子将双翼马拴进了马厩,带墨宣进了一方狭窄的木屋,门刚关上,木屋便徐徐升起,嘎吱嘎吱作响。
冰川在眼前一点点降下,北国风光赫然尽收眼底。
叮铃一声,木屋停止上升,木门打开。
“走了,还用老子请你么!”
墨宣冷冷瞥了他一眼,踏出木屋。跟随男子穿过冰寒的廊道,墨宣眼前恍惚闪过血淋淋的画面,却看不真切。廊道上隔十步便站着一个佩戴武器的男人,他们看到墨宣,尤其是他眉间的黑莲,表情各异。
“看什么!看外面!等天黑了,歧狼族攻来,你们都想死是不!——”
男子怒骂几句,领着墨宣到一扇冰门之前,猛地一拉那冰门,只听哗啦一声,冰门被抬起了一条缝。男子再猛力一拉,哗啦啦,冰门被抬起了一半。
“他奶奶的,真沉!”男子斜着肩,咒骂。
墨宣看了看他的肩膀,道:“你受伤了。”
“三天前,歧狼族打过来,老子中了一剑,不碍事!”他一咬牙,终于将冰门打开了。墨宣道了声谢,便大步走了进去。
不出他所料,一过这第二道冰门,幻象又生。
尸横遍野,鲜血淋漓。
龙座之上横卧着无头尸体,宝殿之上,红衣女子一手紧紧攥着头颅,一手握着匕首,她已被重重围住。她的表情愤恨而绝望:“龙首已死,弥月族大仇得报,我今日不求生还,能多杀一个便是一个!你们一起上!——”
“你利用我——”同样一身红衣的少年双眼通红,“阿月!!——”
“你来啊!”叫阿月的女子冲他晃着匕首,“你杀我之前,我一定会先杀死你!”
“你死局已定,杀我大哥,我要让你弥月族一道偿还!”年少的慕紫贞瞬间出手,红衣少年却一把挡了下来,怒吼道:“谁敢动她!她是我的,我要亲自杀了她,替龙首报仇,你们谁敢碰她,我就让那人一同陪葬!”
“龙克!”慕紫贞怒道,“你昏了头!”
“四姐,五哥……”洞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打……打进来了,弥月族和歧狼族一起打过来了……”
“弥月和歧狼,他们不是一向互相仇视?”
“是,是真的!”小少年快哭出来。
“素儿,镇定点,二哥回来没?”慕紫贞问。
“没……没有……他们人太多了,全靠三哥带着几个还算清醒的兄弟扛着……喜酒里有毒,好多族人都已经……三哥刚才,也喝了好多酒,他快撑不住了!……”他的眼睛里蓄满惊惶的泪水,在看到阿月手里高举着的头颅时,吓得坐到了地上,双腿瑟瑟发抖。
“龙素,去找胥儿,带他离开!——”慕紫贞提着宝剑大步离去,继而回头恨恨地盯着阿月,“我龙贞以命立誓,不杀尽弥月族,绝不独活!龙克,你若放她离去,你我姐弟恩断义绝,我必剜她肉,饮她血!她若胆敢养育子嗣,我便用她子子孙孙的命祭奠我大哥龙灵!!”
说罢,她大步离去,雪白的发丝沾上污泥,紫色的纱衣染成了暗红。
龙克握拳,怒火喷涌,他一声咆哮扑向红衣女子,女子惨笑,转生而逃。
她活不了了,但只要她多拖一刻,弥月和歧狼两族便多一分胜算。龙家老三中毒太深,龙素龙胥都还年幼,单靠龙贞一人带着剩下的残兵,不可能抵挡住准备了十年之久的弥月族和歧狼族!
她用尽全力奔跑,跑到天昏地暗。
冰洞内,灯火依然通明。
墨宣眼前不断闪过的画面,讲述曾经的故事。他沿着蜿蜒的冰廊,穿过殿堂,龙骨砌成的宝座之上,只剩华衣枯骨。他在大殿中央停下脚步,负手而立,举头瞻仰。
他沉声道:“龙首,吾来迟了。”
“你迟了太久。”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墨宣回过头,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刚毅的青年男子。他身批狼皮,眼神坚韧硬朗,颇具王者之气。
“你是失路崖的主人?”墨宣问。
“弥月族,孟辛。”他缓缓行礼,“仙人曾承诺会来,我族便在此地等候,仙人终于来了。”
“你们被困在龙丘多久了?”
孟辛摇了摇头:“自出生便不曾离开。”
只留传于上古传说之中的龙族、弥月族、歧狼族,恩怨纷纷,在时光中掩埋,却从未被时光遗忘。
“我乃银潭岭墨宣。”墨宣道,“你等候的,是当日从龙贞手里救下弥月歧狼两族的莫染尘。只可惜,他数百年前已魂归东海,我此番是受他引领,前来完成未竞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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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薛牧估摸着禾希的气该消得差不多了,便回山洞去找她。谁知山顶空无一人,地上残破的花瓣已经被收拾干净,她的气味也淡了。看样子她是从另一条路走了。
薛牧仔细嗅了嗅,飞快地向山下掠去,直到艳阳高照,他才在人群中看到那抹高挑的身影。
禾希牵着一匹白狼,招摇地走在街上。她在一家首饰铺前停下,那店铺老板娘一瞧见白狼便吓得直哆嗦。禾希摸了摸白狼的脖子,问道:“阿占,你说,阿月她会喜欢哪一款?”
白狼抬起前掌,指了指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
禾希笑了:“嗯,确实是她的审美。”
老板娘一听这话,立刻把石头捡起来捧到禾希眼前:“姑……姑娘……这不收钱。”
禾希摆了摆手。白狼回头看着禾希,眼睛里盈满担忧。
禾希摸了摸它的头:“既然阿月的身份暴露了,她回头找我是迟早的事,我又何必急着去找她?你要对她多点信心。”
白狼低下了头。
禾希又对白狼说:“阿占,你觉得我会喜欢哪一款?”
白狼站直了身子,脑袋在首饰摊前晃悠了两下,转头踱步到一家装饰典雅的玉石珠宝铺,然后冲禾希摇了摇尾巴。
禾希满意地点头:“有些眼光,整个妖都像你这样真心待我的没几个,等你修成人形,我给你加官晋爵。”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涌动的人潮,叹道:“京城确实是好地方啊。”
脸上微微扬着笑,但这笑容在看见薛牧的时候顿时暗了下去。
忽然,长喝伴着马蹄而至:“你是哪里来的蛮夷,天子脚下竟然公然带着这样的畜生在街上乱蹿,不要命了么!”
禾希微微抬眼,男子一身劲装,模样俊朗,皮肤黝黑。
“畜生?”禾希表情不善。
“京城律令,不得养狼。”男子厉声喝道,“来人!”
一小队身着铁甲的骑兵立刻包围了白狼和禾希。
禾希倒是不动作,白狼警惕地微微抬起身,蓄势待发。
百姓们见这阵仗,不由附耳议论:“铁骑军怎么出动了?”
“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别瞎操心,这是温家三爷巡城呢。”
“哈,哪个温家,我看是没本事上战场,只得在京城里作威作福罢了!”
“你别胡说。三爷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温家祖孙三代都是名将忠臣,先前蒙受不白之冤被迫迁离京城,这不是才给他们洗雪么!巡城只是个开始罢了……”
老百姓的议论声很小,温三自然是听不到的,但全进了禾希的耳朵。
“狼性凶猛,姑娘还是将它交给我吧。”温三说道。
禾希抬了抬眉毛:“交给你,你会拿它怎样?”
“……我许诺你给它一个善终。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可没准会进到谁的腹中!”温三眼神诚恳,并没有骗她。
“你们要带走我的狼,可要经过它的同意。”
“你这是嫌命长!”他高喝。
“它的命都比你长。”禾希冷笑一声。
“那我便不客气了。”温三一声令下,铁骑兵迅速展开攻势。禾希不出手,也不闪不避,区区几个人类根本进不了她的身。白狼高昂着头,灵巧地躲过攻击,眼睛发红瞪着来人。它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它一声嘶吼,温三腰间的离魂铃大响,他脸一沉,道:“竟是妖物!”
他一跃下马,拔剑砍向白狼。白狼自不是好惹的,急速扑上去稳稳咬住他的脖子,撕拉一声,血管爆开,鲜血淋漓的场景吓得百姓四散逃跑。
温三暴毙,铁骑兵无人号令,顿时乱了套。
“丧家之犬。”禾希冷笑,对这京城顿时失了兴致,“阿占,走。”
“京城之中岂容妖人作乱。”雄浑一掌破空而来,直逼禾希,禾希不及躲避,抬掌接下,顿时地面裂开三分,近处房屋轰然倾塌。
“可惜了好房子。”禾希道。
来者已过中年,鬓毛微白,却仍中气十足。他身后跟着数十铁骑兵,和一个同样劲装的持鞭女子。原本六神无主的铁骑兵看到他们,纷纷回过神:“温将军!”
“妖人杀我侄儿,当拿命来还。”温云缚怒上眉梢。
他一口一个妖人,说得倒没错,只可惜没看清禾希身份。
禾希一拂袖,卷起满地尘土:“我还不想杀人。”
在紫郢都,她提出了六界共处的想法,她自然不该破了誓言随意杀生。
“欺人太甚!”
温云缚直接出招。他有仙家底子,又常年征战边疆,自不是省油的灯,禾希不想暴露身份惹来麻烦,可姓温的若是咄咄逼人,她不会再手下留情。
“且慢!!”薛牧捕捉到禾希的杀意,及时闯入战局,一手接过温云缚雄浑之掌,一手按住即将迎战的缚血戟。
“小子何人,速速退开!”温云缚喝道。
“阁下可是温云缚将军?”薛牧问道。
“正是老夫。”
“在下薛牧,是温家大小姐温绮如的……伙伴。”薛牧恭敬说道。
温云缚听到温绮如的名字,不由收手:“你……你是绮如的朋友?你叫薛牧,我听她说过你!”
“是我!”薛牧偷偷瞥了一眼禾希,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银潭岭的身份。虽然在春秋会堂那一战,温绮如和他都小心不暴露身份,但禾希毕竟是妖王,她没说穿,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禾希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薛牧心中更加没底,但他继续说道:“温伯父,这位姑娘姓言,名怀槿,是在下的朋友,也和绮如见过面。她是外族人,今日进京是来看个热闹的。,这血眼白狼是……是她们的伙伴,并不是妖物,若没人进犯,是不攻击人的。言姑娘不讲我们的礼数,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伯父……”
“请老夫原谅么?”温云缚怒道,“杀了我侄儿,因为是外乡人就可以免罪么?这离魂铃分明响了,它就分明是妖狼!让我不杀你朋友可以,这妖狼必须偿命。”
“你敢动它一分!”禾希不理薛牧,缚血戟直接出手,杀向温云缚。薛牧心知温云缚绝不是禾希对手,要想保他性命,一战难免。上一次交锋的伤还没好,然而,容不下过多思考,白鎏剑再逢缚血戟!
三方混战,薛牧从中斡旋,分合交错间,已过数百招。
而在三人集中精神互相抗衡之时,铁骑兵已层层包围了白狼,却听一声娇喝:“孽障死来!——”
除妖阵法起,长鞭挥下,白狼一声惨呼,四肢分离。
“再来!——”又一鞭挥下,除妖阵中,白狼立时一命呜呼。
一切发生太快,禾希瞪大眼,来不及阻止,下一刻,毁天灭地的狂怒勃然而发,众人只觉得眼前瞬间迷蒙,只听缚血戟穿肠破肚,还来不及惨叫,数十铁骑兵,连同持鞭女子即刻丧命。
“绮雨!——”温云缚一声哀嚎,扑了过去。然而逝者已矣,难以瞑目。
禾希杀意腾腾,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金色,面目也已经恢复成妖王的模样。她扬着缚血戟大步走向温云缚。
“言姑娘……”薛牧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止她,只能挡在她的身前,道,“怀槿姑娘,切不可乱造杀孽。”
“让开!——”禾希的心中,悲痛甚至多过愤怒。
薛牧自然不会让开。
金色的发丝飞扬,禾希怒然将缚血戟□□了薛牧的胸膛,旧伤上又添新伤,薛牧强忍剧痛,却岿然不动。
禾希冷笑,一把拔出缚血戟,刚要开口,却突然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薛牧急忙接住她。一旁的温云缚捡起散落在地的武器就要刺来,薛牧强忍胸口剧痛,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本能地一路狂奔,直到回到憩息数日的山洞,他才停了下来。
妖王今日在人间所为,不多时就会传遍六界了。这于他是有利的,可他脑子一热就顾着逃命了。
因为失血过多,薛牧脸色惨白,没什么力气。他把昏迷的禾希丢进了木槿花田,自己也沉沉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禾希皱着眉头蹲在他身边。她的头发又变得乌黑柔顺,而面容清清楚楚是“言怀槿”的模样。她摇了摇薛牧,张口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在我家晕倒了?”
薛牧一愣,爬起身,疼得龇牙咧嘴。
禾希忙用手去捂他撕裂的伤口:“谁把你伤这么重的,我去叫大夫?”
薛牧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你……?”
“你被人追杀啊?你放心,我这里很安全的。”禾希转身要走,薛牧却紧紧捏着她胳膊。她回过头,看到他古怪的表情,以为他是害怕,便挤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乖,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不过,看大夫要钱,你有钱么?”
薛牧没躲开,眉头锁得更深:“你是谁?”
“我?我叫言怀槿。”
“那我……”他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禾希一愣,“你脑子被门夹了吧?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
“……你是不是妖?”薛牧小心翼翼地问。
“脑子真的坏掉了。”禾希垂下手,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