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雪羽刀 第118章第二十一章,谁人诉1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倒不是则音做得不好，确实是申屠宛心事重重，没有心思，她想强撑一个笑脸给则音都很困难。

    她这幅阴郁的模样，则音看着，心情也跟着难受起来，但为了派遣她的忧思，他微笑着提议说：“此地风景秀丽，我们去散散步吧？”

    沧玉水榭并不仅仅是妖王禾暻在人间的私宅，也是他当年整顿妖军的地方，他在此处招贤纳士，为他出谋划策，一统妖界。后来禾暻搬入妖都，这水榭被结界隐藏，昔日练兵场也变得荒草丛生。

    申屠宛和则音随意漫步在玉尧湖边。她低着头，并无心欣赏美景，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发呆。

    则音道：“你我重逢不易，此时此地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啊。”

    申屠宛嗯了一声。

    “你话这么少，我真是不习惯。”则音叹了口气，索性拉起了申屠宛的手，她如惊弓之鸟般缩手，则音却捏得更紧：“我长得好不好看么？”

    “……”申屠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愣了下，“好看。”这一下，原本郁郁寡欢的气氛就消失了。

    “那你总盯着鞋干什么？要么看星星月亮玉尧湖，要么就看我，不准看其他。”他话虽霸道，语调却说不出的温柔，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她柔软的心上。

    申屠宛微微笑了：“阴鬼界待你很好吧，你看起来，比十年前开朗了不少。”

    自重逢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般微笑。

    则音心中突然发起烫来。

    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阴皇对我很好，墨将军……她也很关心我，也教导我许多。我能见到我的爹爹，又不会因为天煞孤星的体质克害阴鬼界的人，真的，很高兴。只是不能随意到人间来……”

    很难找到你。

    “那就好……”她舒了口气，“那就好。”

    “你呢？你在妖都好不好？妖王她有没有伤害你？”

    申屠宛蹲下脚步，默默抽回了被则音牵着的手。

    她抬头望了眼星星，说：“禾希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我之前的朋友，也就只有羽逢，临泽，和……”邢无克。

    则音见她不说下去，知道她又想到了那个人。他不禁气恼，邢无克他究竟是有多么重要！

    与申屠宛相比，则音更是没有朋友了。每每有人和他走得近了，便会不得好死，所以他根本就来不及体会那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受。但他想一想，倘若从小照顾他的绯九离拿刀子对着他，他会怎样呢？九离单单是离开他，便让他苦苦找了两年，若是有一日九离算计他，迫害他……

    他不愿意想下去。

    “宛宛，阿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申屠宛面色微变，说：“她是个很可怕的人。”

    “宛宛，其实……其实那不是真的阿月，孤月刀灵已经……”

    不待他说完，申屠宛就说：“已经魂飞魄散了……我想我是知道的。只是，她在我体内仍旧留存了记忆，这部分记忆和我体内的妖力融合，在炼妖炉中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她执念太深，一直认为当时魂飞魄散的是我，我现在根本控制不了她……”申屠宛紧紧锁着眉毛，“则音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孤月分开？”

    “如果是记忆获得妖力重生，那也只不过是忆灵而已，不该那么难对付。可是阿宛，你……哎，十年前你自尽的时候，你的三魂七魄已经不完整，是墨连月留存和妖力重生的忆灵填补了你丢失的那一部分，你们分不开的。”

    “可是她的意念过于强大，我控制不住，能阻止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就是死。

    见她面色瞬间暗下去，则音猜到她想说什么，重重地弹了下她的脑门：“你敢抛弃我。”

    “啊？”

    则音又弹了下她的额头，道：“我天煞孤星，理应断情绝义。你要是死了，我会自责一辈子。而你则会被关进阴鬼地狱，以‘阿月’的所作所为，你恐怕难以超生。这中间的痛苦，只会比炼妖炉痛苦上千倍万倍，所以，你得好好地控制住自己，好好活着，好好赎罪，听明白了么？”

    她看向则音温柔又认真的眼神，觉得自己的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你……你哭什么……”

    她点点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希望师父能教教她，可是却不知道师父在哪里。她如果努力一点，也许能做到吧。

    “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

    一夜无眠，她生怕自己醒来就是另一个人。

    天一破晓，她就执刀而起，在水榭台前练刀。

    则音睡得很浅，听到刀破空气的声音，他便披衣而起，穿过廊道，隔着红玉珠帘静静看着她。

    她面色有些灰暗，但神态安详专注。

    走刀虽凌厉却没有杀意。

    她是申屠宛。

    风吹动珠帘，红玉相碰，叮叮悦耳。

    她看到他，收刀：“早。”

    则音突然觉得很感动，又觉得自己可笑。只不过是她神情淡淡地说了声早，有什么值得感动的？

    “在练刀？”

    “嗯，师父曾经教我控制心神的方法，我用孤月刀试试。”

    这么认真，有些可爱。

    则音微笑：“吃早点了么？”

    她摇摇头。

    “我去做。”他转身就向厨房走去。

    “则音……”申屠宛叫住他，指了指他随意披散的头发，“你不用梳下头么？”虽然很美，但他这样进出厨房，总有些不和谐。

    则音捋了捋头发，有些尴尬地微笑。

    “还是我去做早饭吧！”申屠宛不好意思总让他照顾自己，大步走来，却一不小心，孤月刀划过红玉帘，刷一声，红玉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哎呀……”申屠宛不由轻声叫了出来，条件反射去接那红玉，可她双手触碰到红玉的瞬间，却听到了一个有些娇俏宠爱的声音：

    “嗯哼！！嘿哈！！这石头儿真漂亮，它真的可以记住我的声音么？青鸢你不是骗我的吧？……你说真的？……那我要把我和小宝的对话记下来，我正好懒得写字呢，这石头真棒！！咳咳……小宝，我是你娘，娘跟你说，饭团今天又凶我了，以后你要是嫁人，看到饭团这样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要是他在你面前晃悠，你哪怕是抠鼻屎抠脚趾都可以，只要别和他在一起！哎哟哟，你踢腿了对不对？你不是在我肚子里抠脚趾呢吧！哎，不对，你有脚趾？你有几个脚趾？你有没有尾巴呀！哎青鸢你别抢我石头……”

    申屠宛和则音都愣在原地。

    申屠宛下意识去摸了另一块红玉，只听道：

    “小宝小宝！！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嘿……饭团他今天拉肚子了……你猜猜怎么回事？妖王禾暻居然拉肚子了，他不是蛇妖么，蛇也会拉肚子么？这正常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大哥今天来看我，给我送了好些补品来，饭团他怕有人毒害我，就自己先吃，要命哎，他拉肚子，臭气熏天哈哈哈！他大发雷霆非说我大哥要害我！好在青鸢把他给拦住了……种族不一样果然东西不能乱吃呢！”

    “这——”则音开口道，“这红玉是记下了声音？声音的主人难道是……”

    “是妖王禾暻的妻子，言沐七。”申屠宛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她口中的小宝，是妖王禾希？“饭团”，难道是——妖王禾暻？

    申屠宛和则音坐到了地上，摸向下一块红玉：

    “小宝……娘今天又看到那个脸很白的公子了，他好像是阴鬼界来的……饭团很看重他的样子，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一晚上都没出来呢……你说……会不会……饭团更加喜欢他呀？我觉得很有可能。嗯，你看，从我认识饭团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他一向比起我，更喜欢我大哥的。尘女和舒娘两个大美女服侍他这么多年，他都无动于衷，大哥说想娶舒娘的时候，他还生气了，一定是吃醋了！我觉得那个白面公子一看就是饭团的老相好……呸呸呸，我说什么呢！小宝阿！亲爱的小宝阿！你爹最爱的当然是我啦，我！我！我！！同意你就踢我一下？……你不踢么？……你快踢我！……你！！混蛋！你和你爹都是混蛋！我今天不吃晚饭了！”

    申屠宛和则音面面相觑，又哭笑不得。

    “传言中都说言沐七被流放在时间缝隙，妖王禾暻殉身陪伴，禾希却说二人退隐，究竟真相如何，也许此处藏有玄机。”则音道，“不妨继续？”

    探听秘密也说得这么文雅。

    申屠宛二话不说捡起了一块红玉。

    “小宝，我总觉得那白面公子和饭团在密谋什么，我觉得他们总是远远看我，是不是要把我们娘俩卖了呀？我们和阴鬼界有什么关系么？我不会死期已经到了吧……哎呀呀呀呀呀好可怕好可怕……好小宝你要保护我呀！”

    “小宝，我今天和青鸢呀，用饭团的百年珍藏，成功地把那白面公子邢无克给灌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怎么样？他竟然出手和青鸢打了起来，还把青鸢的孤月刀给抢了过去，抢过去就算了，他竟然抱着刀哭了一宿啊……可把我们吓坏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啊？”

    申屠宛表情一僵，手已经摸上了下一块。

    “那个白面公子终于走了！可是好奇怪啊！青鸢完全想不起来来过一个邢无克，好奇怪，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青鸢这么厉害的人都会中他术法……那邢无克也是，不就是失态抱着人家的刀哭了一晚么，没什么了不起的啊，有必要清记忆这么绝么？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饭团告诉我，青鸢她不仅仅是阴鬼界的鬼差哦，她的真实身份啊，是银潭岭的仙人呢，她去阴鬼界做鬼差只是历练！她真人不露相，超级厉害，我好羡慕……不过呢！！你的爷爷，饭团的爹爹，也是仙人～东海的仙人莫染尘！加上你爹饭团又是妖王，小宝你简直就是个牛鬼神蛇第三代啊！……”

    “……”

    “……”

    “小宝，水榭好无聊哦……饭团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烦死了……”

    “小宝啊，饭团他又要打仗了，我不喜欢这样……如果他胜利了，我们就要搬家了，再不住在这里了。以前我想方设法都要离开这里，现在却不舍得了……小宝，饭团他很重视你的，如果你以后继承他的王位，答应娘不要总是打仗好不好？娘是私生女，从小被遗弃，在街边乞讨……那銮国皇帝又不是个好皇帝，邻国打过来好几次，有好多难民呢……打仗真的不好，生灵涂炭……”

    则音听到这里，不由思考一番，说：“推算年份，应当是銮国末年了。”

    申屠宛默默继续。

    “小宝……如果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对你好，又无缘无故对你坏，你千万别傻乎乎地。他一定是有阴谋，只是你没看出来……你可不能跟娘一样傻。”

    “今天邢无克又来了，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原来我是麓沉剑灵的转世啊，麓沉是莫染尘的佩剑，饭团小时候，莫染尘把麓沉送给了他。那我言沐七到底算什么？我上上上上不知道几个辈子和他有什么渊源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又和邢无克喝了一次酒。他跟我说，麓沉剑灵本是出自阴鬼界的，我迟早是要回到阴鬼界去的。他来，就是为了要带我走。至于麓沉的过去，我死了就会想起来。所以我问他，我是不是快死了，他说……快了。我好怕，我死没关系，可你不能有事啊！”

    “小宝，我总是在想，饭团喜欢的究竟是麓沉还是这一世的我，你说，自己和自己吃醋，是不是特别可笑？尘女今天告诉我，我是真的命不久矣。原来麓沉剑灵已经是第七次转世了，每一世都很短命，这一次，能有幸怀上你，真的是莫大的福气。可是，尘女说我怀上你只是饭团的计谋。他并不需要言沐七，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和麓沉剑灵罢了。我生下你以后就会变成剑灵，那是不是就是说，我生下你，就会……如果真的是这样，也没有关系，你平安最重要了。我不要相信尘女的话，我信你爹爹。”

    “小宝，你爹他……你知道么，我不想做麓沉，我只想做我的言沐七，我只想简简单单和饭团在一起。可是饭团不是饭团，是禾暻。小时候，他到乞丐堆里找我，给我饭团吃，他对我好，冲我笑都是假的，而他伤我，恨我，报复我，才是真的，因为他曾经深沉地恨她，恨她杀死了妖后无妦，他说他为了复仇，甚至将麓沉剑灵一劈为二，一半消失不见，只有一半投胎，世世短命。我这辈子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侥幸了。等我生下你，变回麓沉，我便随邢无克回到阴鬼界去，从此再不用相见。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真的一点点都不爱我吧。如果他让我怀上你，真的只是为了要一个继承人，那我不要你做他的女儿。”

    “小宝，我们去外公家避一避吧，饭团他去打仗，大哥和舒娘都跟着，留我一个人在水榭，我心里慌得很。他赢或者输，于我有什么重要？我不想一个人再待在这里。”

    “小宝，言家被抄家了，我无家可归了，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我们就在山边的庙里住一会儿吧？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你千万不要生病，你要勇敢啊！我们今夜就动身。”

    “小宝，你看这庙也不错啊！还有后院里的木槿花这么美，我就想起以前和饭团住在帝昶城边小树林的日子了……我就叫你怀槿好不好？很好听呢。”

    “小宝，我有点想你爹。我觉得他一定是说气话。他躺在我身边的时候，他冲我撒娇的时候，他担心我的时候，他听到你心跳，开心的跳起来的时候，难道都是装的么？我实在不相信。”

    “小宝，我好想他。”

    “小宝，他会不会死了？”

    “小宝！！我听到消息说，饭团赢了，我们回水榭找他好不好？”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他已经去搬走了么？！妖界在哪里，妖都又在哪里！你爹他到底在哪里啊……大哥……舒娘，你们都去哪里了……他是真的走了么，就这样再不相见了？”

    “小宝，你太重了，我已经快走不动路了。可我还是找不到他们……怎么办……我找不到他们……”

    “小宝你知道么？大哥死了……舒娘来接我，她说大哥是为了救饭团才……大哥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他怎么可以走？！”

    “我终于看到饭团了，他白天忙着妖都的事情，晚上一直守着大哥的灵柩。青鸢来拘魂，也被他打伤了……我该怎么安慰他？小宝，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爹爹，可你再等等好不好，我好不想你在这样的时候和他见面……”

    “他今天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他好像很累，我不知道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真的很受伤……我要怎么做，他才能高兴一点？”

    “他说梦话了，梦里在叫麓沉。我看不透他，他到底恨麓沉，还是爱麓沉？也许我变成麓沉，就可以学会安慰他了？”

    “小宝，青鸢说，她找到救活大哥的办法了，什么脱骨重生的，但未必能成功……”

    “我又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我好想他，也好担心他。”

    “他好像从人间抓了好多婴儿回来，想先实验一下。青鸢要是知道他这么做，一定不答应的，我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可为了大哥……”

    “小宝，我好愧疚。好些孩子都死了，只有一个叫玉妉的女孩儿活下来了，变成了狐妖。大哥也会是这样的结局么？变成妖，或者死？”

    “青鸢知道了这件事，果真生气了。他把青鸢软禁起来了，要自己救活大哥，可是……能成功么？

    “明天，他要把大哥丢进那炉子里去，我好担心。”

    “小宝，大哥变成了怪物……他面目狰狞，见人就杀。那不是我的大哥，大哥这么爱干净要面子的人，不会想这么活着！！舒娘杀了他，舒娘那么爱大哥，她是懂大哥的，可是饭团竟然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舒娘给杀了，让她去陪我大哥……他是不是疯了？”

    “小宝，我听说他放走了青鸢。这几天你爹都不来看我了，不过，你不要怨恨他。他不来，是后悔自己做的事儿，又怕见到我就会想起沐希大哥吧。他给你起名禾希，也是为了纪念大哥。”

    “小宝，他去阴鬼界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是去见青鸢，还是无克，还是……还是为了安排我生下你之后的事情？”

    “小宝，你爹不在，可是我肚子好痛，受不了了……你听娘说最后一句话，以后没有机会说了——小宝对不起，娘以后可能没法陪在你身边……你要找娘的话，就去阴鬼界，找邢无克……”

    话音落下，申屠宛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块红玉。

    她深吸一口气，捡起那最后一块，捧到耳边仔细倾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奇怪。”她嘟囔。

    许久之后，才听到一个低沉而苍凉的男声：

    “小七，我是饭团。”

    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