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音沉吟片刻,暗想,在擎旸城时遇到禾希,她提出想要和阴鬼界交换一个秘密,兴许与她爹娘有关?
而申屠宛面色惨白。
他微微皱眉,阿宛,你又是为了什么神伤?
她的手微微发颤,拉住他的衣袖,眼神空洞。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她拾起刀,站起身,走回了房间。
一回到屋子里,她就瘫坐到了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他从人间抓了好几个婴儿回来,想要做实验……”
“好些婴儿都死了,只有一个叫玉妉的女孩活了下来……”
“大哥变成了怪物……舒娘杀了他……他不想这样活着的……”
炼妖炉……炼妖炉……果真是为了复活言沐希而建的。
耳边忽起一波波尖锐的哭号,凄厉的惨笑……
她吓作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双眼大睁如同见鬼一般。
——来啊!不要死啊,来和我们一起玩……
——宛宛,你过来啊……
——你跑什么呢,来啊……
——这里就这么大,你逃不掉的哈哈哈哈……
——你逃不掉的!
——你逃不掉的……哈哈哈哈……
“走开……走开……”大颗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滚落,“走开!!——”
则音听到异响慌忙赶至,却见阿宛如疯了一般用头撞墙,满面血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则音惊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滚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她突然开始凄厉地叫,“啊——啊——啊——————”
一声惨过一声。
她竟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啊——”那尖厉的声音,她充血的眼睛,因恐惧而扭曲的深情,无一不在刺痛着乐正则音的神经。他一个健步冲上去抱住她:“阿宛……”
“不要咬我……走开……走开啊!!!——”她在他怀里拼了命地挣扎,“放开我!别碰我!!——”
她一声声嘶吼,凄厉,尖锐,恐惧,绝望,她喊破了喉咙,连空气中的弥漫着腥甜。
则音瞬间便流下了眼泪。
心疼地无以复加。
那些让她遭受如此痛苦的人,他势必不能原谅!!
突然间,她仿佛看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她面如死灰,紧紧咬着唇,怔怔地一动不动,瞳孔一点点放大
新一轮的黑暗将她淹没。
“阿宛?”则音又着急又心疼,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朱唇微启,却是在说:“……杀了我……”
则音瞪大眼,如同石化了一般。
“杀了我……让我死……让我死!!”她突然又开始发疯,“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申屠宛!!”则音痛心地呼唤,她却什么也听不见,拼命挣扎,直到快要用尽力气,再也挣扎不动。他紧紧拥抱着她,抚摸她的后颈,想要安抚她,哪怕此刻的她已经失去了控制。
“救我……师父救我……”她喃喃,“你在哪里啊……”
趁她片刻不妨,则音速起幻梦阵,强行闯入了申屠宛的记忆之中。
死寂与荒芜,粘稠的血海吞蚀万千枯骨。
枯骨之中,是无助伸出的手。
数不清的婴儿趴在她残缺的身体上,啃咬她的血肉和内脏。她的手臂已经断在一边,几个女婴贪婪地啃噬着手腕。
似感应到则音,女婴抬起头,诡异地笑了,漆黑的眼中,什么都没有。
则音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就要吐出来。
她微微转了转眼睛。
他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音:“你说要来救我的,却怎么还不来……”
则音微微迈出一步。
“无克……”
心一冷。
下一刻突然来的一个力道将申屠宛从他怀里抽开。
则音随即出了幻梦。
邢无克掌间凝气,直接将申屠宛打晕了过去:“她妖气紊乱,殿下不可冒然进入幻梦之中。”
他将申屠宛放上床榻,回身对则音行了个礼。
乐正则音还沉浸在那触目惊心令人作呕的画面中。
他胃里仍旧千万难受,额头冒着冷汗。
邢无克垂下眼眸:“殿下保重,臣有事在身,告辞。”
“你怎么会来?”则音艰涩开口。
邢无克没有回答。
“你听到了么?”则音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叫你了……”
“……”邢无克低声道,“我听到了。”
“那,你看到了么?”
“……我看到了。”
“你来得太晚了。”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既然你心里在乎她,当初何必伤她如此深?”
邢无克沉默片刻,道:“我会去查明她神智不清的原因,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找办法?那你要走多久……”则音语出惊人:“八年够不够?”
邢无克僵立在原地。
“她等不了那么久。”
邢无克看向则音,表情复杂:“你调查我。”
“是。”乐正则音皱眉,沉声,“阿白,邢相,或者是……我不管你是谁,阴鬼界既然答应替你守着秘密,便不会违背承诺。但我却不知道,你对自己对她都这般无情,这秘密守着究竟还值不值得。”
邢无克刚欲开口,申屠宛却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她嘴角微微上扬:“又是你,怎么,舍不得我死?”
邢无克脸色微变,不动神色的抽开胳膊。
她坐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则音和邢无克,道:“申屠宛还真是好命,有你们两个为她担心。只可惜,她不会回来了。”
则音皱起眉,是墨连月。
“干嘛那么盯着我。”墨连月扫了眼则音,“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做朋友,却私底下劝说申屠宛摆脱我?你这个朋友也真是虚情假意。这样看来,你和邢无克都是一路货色。申屠宛她没种得很,我替她承受的苦她根本受不了,所以你们两个,别动歪脑筋。”
申屠宛经历的事情,她果然都能知道。
“我并没有打算让她摆脱你。”则音道,“孤月刀灵早已魂飞魄散,你是谁不重要,可你离开申屠宛却什么也不是。”
“你好像搞错了!”她大喝道,“一直以来保护着申屠宛的人是我!你们何必咄咄逼人?申屠宛没有我早就彻底疯了,还能活到今天?!”
邢无克打断两人的对话:“二位好好交流,我先告辞了。”
“你站住!”她道。
他停下脚步。
“为何我的记忆有残缺?”她质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你能抹去慕青鸢的记忆,是不是也对我做了什么?”
“是啊。”邢无克回头,“你若是肯就此离开,我保证在你消失之前告诉你一切。”
“你!——”
“再会。”邢无克冷淡地大步离开,临了他回头补上一句,“你和我,还是永不再见更好。”
邢无克走后,则音也转身走了:“阿月姑娘好好休息吧,我也去睡个回笼觉。”
两个人都走了。
她冷冷一哼,索性也躺下。
可闭上眼,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那些拿去做实验的婴儿都死了,言沐希虽然复活了,却最终难逃一死。玉妉活下来了,后嫁给銮国皇帝,毁了一国,又建流焱宫,最终死在容桓之手里。容桓之也经历了炼妖炉之难,性情大变,不男不女的,最后还是了结在了她的手里。
虽然容桓之尚且活着,却是因为他神魔之子又修有仙骨,还有黄宝宝一脉忠诚相伴,自我牺牲,他才得以重生。
那她呢,她死了会如何?如果继续活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脑中又忍不住去想象,邢无克抱着孤月刀痛哭的模样。
非常在意。
她非常在意。她的记忆是残缺的,她记得自己曾经很爱他,记得自己突患重病,他不告而别,消失了八年。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这八年里她是如何从期冀,变成不解,绝望,怨恨,又是怎样,重新学会去爱一个人。她记得他八年后带着药出现,却血洗了她和公子墨珏的婚礼。
她发誓要与墨珏生生相守。他也发誓要将她与墨珏世世拆散。
之前呢?
之前又发生过什么?
她是怎么认识邢无克的,怎么与他相爱的,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正焦心着,却传来扣门声。
“谁?”
“是我。”是则音。
“进来吧。”
则音拎着酒坛子走了进来:“回笼觉睡不着,四处逛竟然发现了这个!没准是妖王禾暻的珍藏,不如来与你喝个痛快。”
他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满,又给她倒了慢慢一杯:“请。”
她起身在他身边坐下,一饮而尽,道:“你不介意么?”
“我介意啊。可是介意又如何,与其想着把这个你杀死,不如和你做个朋友,来得自在。”则音微微一笑,“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确实这么想。
虽然眼前这个“阿月”,只是孤月的记忆与妖气形成的灵体,但毕竟已经是宛宛的一部分,宛宛离不开她。
也许现在最好的状态,就是让她们和平共处,再想办法,慢慢让“阿月”的执念平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眯起眼睛,靠近他,“你对她真是好。我也挺欣赏你的。说实话,我一开始真的以为申屠宛死了,不过现在我已经接受了她和我共存的事实,如果你也能坦然接受,便再好不过了。”
则音道:“先前是我无礼,向姑娘道歉。”
她眼眸一转,道:“你若真心要道歉,不如,就替我将须阳剑灵从邢无克身上剥离出来!邢无克知道我恨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拆散我们。你帮我一次,送他去投胎,甚至……甚至是拿来和你融合,我都没有意见。”
则音眉毛一挑,看向她。
“申屠宛喜欢你。若是墨珏的灵魂在你体内,我也安心许多,我想,墨珏他也愿意的。”她替他斟酒,“你觉得如何?”
则音嘴角微微上扬:“这张脸说出这些话,确实是很诱人。不过宛宛喜不喜欢我,我还是想亲口听她说的。至于须阳剑灵,取出来可以,融合就难了,我是阴鬼界的继承人,没有和剑灵融合的资格。”
“你不能和剑灵融合?”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能,而且我也不愿意。”他微笑,“我就只想做我自己,只想喜欢宛宛一个人。虽然我把阿月姑娘当成朋友,但,男女情爱,还是别扭了点。”
“哈,无妨,你救出须阳剑灵,我可答应你一个愿望。”她果断说道。
“好。”则音趁热打铁,“我答应你救出须阳剑灵,你答应我,为了申屠宛,绝不再滥杀无辜。”
“……好。”
则音微笑递上一杯酒:“阿月姑娘是个爽快人。”
她再干,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流焱宫玉妉死后,可有去投胎?”
她果然会问。
“没有。她本是上天界的人,死后便回上天界去了,不入轮回,不受阴鬼界审判。”
“那……你可知那言沐希……”
“抱歉,妖界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他道,“妖王想必也对禾暻言沐七的事情很感兴趣,可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也许邢无克和阴皇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罢了……”她叹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你了解邢无克么?”
这个问题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是装了一下傻:“为何这么问?”
“说实话,我的记忆不完整。我想知道,在他离开我之前和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有些,犹豫。
则音沉默片刻,道:“我并不了解他。”
“……”她有些失望
“不过,我倒是知道那消失的八年他在哪里。”则音缓慢地说,“他去替你寻药,上碧落,下黄泉,找了素先生,求了银潭岭,最后在去琉璃天城的路中,被岭主慕紫贞拦下来,押送回了阴鬼界,在阴鬼地狱中一锁就是八年。当时我的父亲乐正凡已经在赤硫山的阴阳一线天镇守阴阳两界,这些事情是他告诉我的。”
初闻真相,她惊愕:“为什么,要锁八年……”
“……”则音刻意犹豫了片刻,表现地有些悲伤:“解药难求,他为你得罪了很多人。”
她突然有些心慌:“那后来呢,他怎么找到药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他出逃那天,正值你成亲,他勃然大怒开了杀戒,想必也是知道,之后再被捉回阴鬼界必有重罚,便索性不管不顾了。”则音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眼神扫向她,仔细揣摩着她的表情。
如何,知道这些,你可有觉得心中一空,你的执念,是否能消退一些?
她显得有些无措。
邢无克并没有抛下她?他是被关了,他是被逼无奈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那她这些年在恨什么?不,即便当年错怪他,她仍是不能原谅他!
她强作镇定,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还没走到门口,她便晃了晃倒了下去。则音恰如其分地接住她的身子:“身体是宛宛的,酒量能好到哪里去?”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到床上,握住她的手,又启幻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