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尘 第二卷最终章天际

    焦土上泛着隐隐约约的荧光，还有一些五彩斑斓，在男人的眼前像萤火虫一样升起。蓝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淡淡荧光和焦土里散乱而晶莹的硅晶体一起，将男人眼前的世界涂抹得似天堂一般。不过男人自己也再难以分清哪些是眩晕的幻觉，哪些是真正的放射性光芒了。他想抬头望一望这山脊上的天空，但又放弃了自己的做法。他想，此时没有必要浪费体力来支撑沉重地透露再望一眼那天了。其实，天空的颜色也从未改变过。

    也许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吧。他如此想着，但是又逼着自己的心脏加速跳了两下，心室泵出的鲜血带着氧气送到他那双已经细棍般的手臂上，他伸出手，五指扎进那焦土里，奋力又挪了一下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体，于是，这个垂死的男人再一次接近已经近在眼前的山顶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能，不能死去……”他脑海里一直回转着这个，再次缓慢而挣扎着朝前面又挪动了一下，这次挪动了二十厘米。

    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握着一把匕首。只要自己挪动一下，那个人一定会跟着自己挪动一下。那个人手里有一把匕首，他不需要费多大力就能够把自己杀死，用匕首切开自己的喉咙，畅饮自己殷红的鲜血，用匕首切开自己的皮肤，割下自己的肌肉，然后送进他的嘴里，这样，身后的那个人就能够活下来了，并且恢复体力，从垂死的边缘回到深渊一般的荒野中，继续为生存而挣扎，而自己，就会成为荒原上又一具无关痛痒的尸骸。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能够追上自己。

    男人费力地吞了一口唾沫，浸润自己已经干涸的喉咙，依靠最后的意志继续朝前挪动，果不其然地，身后便又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这意味着他们两个人的距离仍旧没有拉开。一个生命，需要吃掉另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在逃离，一个生命在追赶，两个生命都为了继续生存在荒野上而挪动。

    饥饿的力量是那么强大，逃跑的男人已经起了幻觉，他仿佛看见在阿拉斯加的荒原上，一个垂死的人和一条垂死的狼在一步步挪动。是啊，杰克伦敦笔下的两个生命，不正是和自己现在的境况完全一样的么？不对，境况并不完全一样。那个雪野上逃命的人只要遇上其他的人，他就能够好起来，他是有希望的。而自己呢？没希望的吧，人很少，维持生命的食物也很少。也许他遇上其他的火红生命，自己也会被吃掉，就像身后那个追赶自己的家伙一样。也许会被别人杀掉，也许是一种仁慈而痛快的死亡，之后他们会把自己的身躯埋葬到硕果仅存的土地里，成为腐朽，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接着成为作物的一部分，最后成为另一个人或者其他许许多多人的一部分。

    生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依旧那么奋力而缓慢地朝前挪动，一厘米一厘米地接近山巅，他仿佛看见焦土的外面，有幸存的树林，树林里的朽木上有幸存的蘑菇。这样想象着，似乎身体就又有了一点力量，于是这一次，他朝前挪动了三十厘米。

    一整年了，他一直都还记得。他是海军陆战队中佐，他是柳本司令官派出来的尖兵小队的指挥官。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石冢平野，但他也清楚明白自己没有能够完成任务。装甲侦察车在一次面对武装幸存者的战斗中损毁了，步枪在此后接二连三的战斗中也没了弹药。身边的战士们在荒野里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有人因为辐射病，有人因为饥饿，更多的人是因为战斗。打光子弹的饥饿战士，并不比普通人更强哪怕一丁点儿。

    也许他早应该率领小队徒步返回舰队，但是他心中强烈的完成任务的决心指引着他自己，一步一步向北。最终陷入了荒野的深渊，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寒冷冬天行将结束之时，他失去了身边最后一名战士，一同失去了还有自己的地图和指南针，终于，在鳞次栉比的群山中，他彻底迷失了方向，一步步滑向死亡的入口。

    自责与悔恨早已无济于事。他曾经遇上过几个还算和善的幸存者定居点，但是他口音极重的中文一说出口，别人就立即知道了他倒底是哪国人。国家早已经不复存在，但有些从历史而来的记恨却一直印在人们的心里。此时，他已是茕独的游魂，只是在尽力推迟着死亡追上自己那一刻罢了。死亡就是宿命。

    他的一生似乎并不太长，不过三十年而已。他记起在吴港登船的那一天，穿着和服为自己送行的妻子。她握着他的手说，“我愿意死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我，还有那些船，还有那些孩子们。”接着妻子就再没有多说什么，抛下背着行囊的他，转过身迈着小碎步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而那时又怎会想到，他在一年以后就将在另一个世界和她相见呢？他想见她，但是临别之际她说的话，分明是要他努力活着的啊!

    妻子的力量让他又往前挪了一次。这时候，他听见了鸟叫的声音，他无力抬头去看，但他知道那些是大鸟。唔，大鸟，吃尸体的大鸟，它们也活着的。在充满了硫磺和尘埃的空气里活着的。一旦他自己停下来，那些鸟儿就会扑落到他的身体上，并用坚固而有力的喙在他的躯体上啄食。不，不能让它们吃掉。

    山巅就近在眼前了，那个山巅就是他此时能够看见的天际线。他不去想山巅之后又是什么，那是攀上山巅之后才应该想的事情。也不知道多久以后，他终于还是到达了那里。但是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旋转起来了，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接着他发现面前是一片宁静的深蓝色大海，他看见了一支庞大的舰队，看见那艘灰蓝色的驱逐舰，他看见船舷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海军礼服的老人，正在向自己招手。

    “柳本司令官……”他的大脑里只是蹦出了这么几个字，接着大海和军舰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他在这漆黑之中快速地旋转起来，向漆黑深渊的深处，坠落下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场漫长的赛跑，终于是身后握着匕首的那个人赢了。他发现猎物已经趴在眼前不再动弹，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顿时充满了他的躯体，他继续朝前挪动，带着腥味的鲜血，滴血的肉，他眼前的生命，是即将成为他的生命的生命。

    再后来，在山野之中，枪声响了。步枪低沉的声音在群山之间回荡了很久。一直到达天际的另外一头也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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