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命运 第三章 校花战美

    那是一天，他正在小学操场。

    那个操场很大。有人说，这里数千年前竟是“三国”刘备练兵的一处场所。而此刻，操场一隅童声传出，似雀喧闹，是六年级一班的学生在上体育课。

    那时的他，长相俊气，眉清目秀。不过，此刻却是：埋头、缩脖、弯腰、拱背、扶膝、撅腚，而且，那细脖颈后的红领巾已被风掀在头顶，鲜鲜赤赤，呼呼啦啦，恰似血色的鸡冠，嫩稚的两侧脸颊亦涨得紫中透红，上面一双眼眸，炯炯黑黑，圆圆滚滚，早凸出眼眶，就像将被挤落下来一般。瞅那模样，真好像一只受气的小公鸡。他这是在等着女生挨个从头上跨过呢。他此刻恨自己为啥是班干部还是两道杠的少先队中队长。男生那边还不时传来幸灾乐祸的窃喜声，甚至有同学小声笑骂他是个“骚哥”。

    他就心中喷火，目光灼灼，地上都能燎起了白烟。

    而且，他从来都不喜欢低头看地，尤其，是用现在这个姿势去看地。他从小喜欢的是抬头望天。这好奇怪，又好奇妙，因为他经常望到的天上面，有一个人，很像自己，在风云中，时隐时现，做着与自己相同的事情……

    可是，蓦然之间，地上果真腾起团团沙尘。原来，一个纤纤细腰、柔柔身肢的小女孩咧嘴暗乐，两臂左划右摆，沓沓跑来。男生一片起哄，那女孩便又沒从他身上跨过，还重重地骑在华卫国头上。

    这次，连班主任李老师也跟着学生们哄然大笑。

    李老师直鼻长脸，原本很大的一双眼睛，被深度的镜片嫉妒地缩成了两粒黑点。他主教语文，兼教美术和大字(毛笔字)，有时还能代课体育。这几门功课都不错的华卫国，便是他最喜爱的学生。

    此刻，卫国的头仍被女孩双腿夹着。那时，男娃儿们的发型多是那种头顶梳“一边倒”、头侧留青白茬的学生头。于是，他窘迫中忽觉剃得光溜溜的后脑颈下，那两条紧紧缠压着的柔烫大腿于腿根间，一股热气神秘传来，还怪怪地暖着他汗津津的脖梗。倏地，他心中一下如过电一般，从上到下一阵麻酥，然后，双脚便竟自慌软起来……这种感觉，自打出生从未有过。卫国就腾地满脸赤热，昏昏然中，不觉大喝一声，猛地挺身把她掀在了地上。

    这女孩就是高战美，在学校里，是一朵名副其实的校花。只见，她翻身而起，动作敏捷，分明刚才骑在卫国头上是有意为之。但她现时，柳眉杏眼绽出泪花，高额尖颏扭皱变形，粉颊赩腮也换了一副颜色。她直挺挺埋头立于原处，不依不饶却又不吭一声。

    众学生一下寂然无语如阒无一人。可华卫国心里却明镜一般，晓得她这模样，不过是装出来的。因为他自打两年前还未来这所学校之时，“阴差阳错”，就与她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了。

    李老师叹口气，白净的手指向卫国，说一个字点一下道：华卫国，你不是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吗，怎么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卫国闻言，微微一怔，须臾，讪然俯身，只好再做鞍马状。

    高战美方才脸上还梨花带雨，此时见状，瞬息之间俏面泪止，抿嘴偷笑，又乘着李老师哨声未响，故意慢慢腾腾、装模做样地活动起了身体。

    那边，卫国弯腰弓背、低头垂脑、双手扶膝，等了片刻，却不见她来，此时，满面之上已洇酡色，虽保持着姿势，可那颗小小的头颅已不由得忤逆地昂起来。于是，他虽看不着天，兩只眼睛却无意中望到了操场另一边的学校围墙。他脑海里就想起了他在这所学校墙外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己结下的“冤仇”……

    这时，火车上的华卫国，虽沉浸在回忆中，可也下意识地拿掉了盖在头上和身上的毛毯，忽地，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原来，中铺上面，突然传来了高战美轻轻的话音。只听她道：哦，华卫国，是你呀……对不起了……那你把毯子，递给我吧……

    此时的他，蓦然闻声，毫无思想准备，微微一怔，抱着毯子，一下扭过脸来。

    这时，恰巧窗外一列旅客列车呼啸而至，节节车箱，相互交错，个个车窗，闪烁而过，又划成无数流动的格子，透着天光印在高战美身上。就见，她在铺上宛若藏在了一个个飞驰的方格子里，稍垂着头，低跪着身，面朝着他，缓缓向他伸出双手。而且，穿过格框还可看清，她长长的秀发已掖耳后，两颊艳红，双眉微颦，深深的美眼，眸黑波漾，忽忽闪闪，然而，却一直都没有直视他。

    于是，骤然一下，他从小便开始与高战美以及她家人“成仇”的记忆，又继续在华卫国脑海里赫然浮现……

    那是冬天，春节将至，快过年的时日。此时，华卫国还不是那所学校的学生。可他母亲带着他，走了老远来到城中，刚瞅见那段临街的围墙，便笑眯眯地给他说道：卫国，你就要在这所八一小学上学了，这儿可比你原来那小学好多了！告诉妈妈，你高兴吗？

    听后，他马上欲说高兴。因为第一，爸爸妈妈已调到这大省城，光一条街的楼房就比过去那个小城所有的楼房都多呢；因为第二，他从此便住校了，如此一来，父母就管不到他喽；因为第三，他心里头还藏着一个念头，这就是：也不晓得这些大城市的女娃儿都是啥样子，听人讲她们个个长得都挺“洋气”，但也蛮“娇气”……但总之，他便能天天与她们在一块了。只是，这三点都不能给妈妈明说，不过，回答高兴自然可以。可嘴刚张，舌头未动，他却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便顾不上开腔，那双眼珠也不骨碌碌转了，盯着那墙已停下来。

    原来，这是一所条件不错的部队子弟学校，它的围墙就很漂亮，一色青砖，上面砌出无数贯通的拼花孔洞，十字形状，层层叠叠，玲珑剔透。而且，孔洞里面，隐隐绰绰，正有好多女孩，宛如彩蝶，飘来飘去。卫国便走近，贴着孔洞，偷偷窥望，便就发觉，她们大多果然细皮嫩脸，长相“洋气”，并且，形态忸怩，举止“娇气”。

    不过，孔洞那头，也有不少男孩正在玩耍。还有两人蹬着砖头爬了上来骑在墙顶，叉腰昂头，得意非凡。卫国忙收回目光，闪到路边，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沿墙溜跶。

    这时，墙外恰巧路过几个行人。其中一对佝偻脊背、蹒跚而来的老年男女分外惹目。看他们那样子，像乡下人。俩人脑袋上都裹着厚厚一圈青布围成的“缠头”，此种装束是那时当地农村人，尤其是老年人一直沿袭的。

    那个老汉，身上还穿着褪色、打补丁的蜈蚣布扣对襟青布褂，一只手托着一个黄铜制作的大水烟斗，走在前头，另一只手不时抽出插在水烟斗上的一根用黄色草纸搓成的细细纸捻，嘬嘴鼓腮，嗞的一声，吹亮了捻头燃着的暗火，便去点烟斗端头那小烟锅里的烟丝，同时，他在那根长长弯弯、细细圆圆的铜烟嘴上，猛地一吸，水烟斗里马上传出咕咚咕咚的一阵水响，再张开口，他那稀疏的几颗黄黑牙间就喷出一股淡青淡白的烟气来了。

    在他后头，那老妪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蜈蚣扣的偏襟布衫，两手搂着一只玄红土罐，迈着一双民国后“放”过的小脚，晃晃悠悠，紧随而行。不过，她显然太重视自己手中的那个不起眼的陶罐，不仅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的还要停脚，然后低眼朝那罐中瞄上一瞄。这样，她的走，便愈发变得“滑稽”有趣：在东摇西摆、鸡琢米般急促细碎的步伐中，又不断地停顿一下，于是，每次骤然止步，一双小脚便犹如两只细细的“金勾”，颤颤巍巍，“八”字样地杵在了地上，两条弯腿，抖抖索索，还仿佛在嗡嗡地作响，然后，只一瞬息，再匆忙走起来。

    他们这个样子，不由引起了孩子们愈来愈大的好奇。

    这时，墙上一个脸色白皙的低年级小男生，便对墙上另一同伴神秘地道：喂，我告诉你，那两个人，可疑得很，他们的土罐子里，一定有可怕的东西！

    那男孩道：那有咋子东西呀？

    白脸男孩便道：你还晓得我们刚上学时，正是老师讲的“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西城门洞，出的那件专偷小孩杀掉剁肉卖人肉包子的事吗？我给你讲，我看今天这个土罐罐里，可能就藏有小孩子的肉呢！

    另一男孩，一听，吓一跳道：真的？！

    白脸男孩，一瞧，嗤嗤笑了，便道：看你吓得那个样子，真沒胆子！

    说完，就转了身，嘻嘻笑着，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小石头，左手揑起，嗖地一下，便投在了已走过去的那个老汉驼着的后背上。石子，嘭的一声，又弹地上。老汉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回头望望，可张张口，又继续走了。

    于是，随着一阵笑声，小男生的第二颗石子又飞了过去，落在了他包着青布的头上。这回，石子跳起向侧后方飞下，差点砸着那老妪抱在胸口的土罐。老妪便一下转过了身，睁大两只满是皱纹的昏花老眼，使劲地看，虽已怀疑是墙上那个白脸孩子所为，但见他并不瞅她，一脸无辜，正泰然自若地与旁边的男孩说话呢，便又迟疑地挪开了脸。

    这时，墙上另外那个男孩，乘她转头，也跟着飞快地扔出了一块土坷垃，竟一下落在了她那个罐子之中，卟哧一声，便从里面四溅出不少又红又褐、又稀又稠的东西来，有一大团黏黏糊糊还粘在了她的胸襟上。这情景倒吓了孩子们一跳，全忘了笑，不禁都直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

    只见，那老妪马上挪动两只小脚，慌乱地背过身，又弯腰去遮那罐口，然后，用骨结粗大的枯槁手指，哆嗦着不停地刮下衣上的那些残汁，再仔细地一下一下抹进罐里。同时，口中已发出嘶哑的惊叫声：唉喲，唉喲，我的这点酱呀！……

    原来，罐子里装的不是啥子“可怕”东西，不过是孩子们司空见惯的、很便宜的一点豆瓣酱而已。

    这回墙上，甚至墙后，孩子们都轰然发出了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

    随着笑声，那对老人又惊又气，抖着身子转过来愤而望去，但当他们瞅着这高大漂亮的围墙和那些欢乐开心的孩子们时，却须臾间，欲骂又止，仅小声地喘了口气，便仓忙地扭回身，如同逃一般地赶紧走了开去。

    然而，他们身后又传来更大的哄笑声。随即，还有两块小石头，隔着围墙，便追着投了过来。甚至，墙上那白净脸皮的小男孩再又掏出一粒石子，用眼瞄着，就欲扔出。

    这时，已到马路对面的卫国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其实，他并不认识这对老人，更不晓得这对老人将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出现。可他此刻噌噌几声就跨过街，冲到墙下，像一个大人一样用力咳嗽一下，然后，便朝着墙上那个低年级的小男生使劲地大声喊道：喂，喂，你这家伙，都几年级了，还偷偷爬在墙上打人玩？！嚷完，仍不解气，挺胸鼓肚，又更大声地吼道：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一个修正主义的小“苗子”！

    于是，他话音刚落，孩子们的笑声都戛然而止。墙上那个皮肤奶白、脸却有些脏的男娃儿，瞬刻之间，已被唬得说不话来，一张面孔越发花白，手中仍举着石子，可虽忿然，却没投出去。这是因为，那时中苏两国之间正在开展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大辩论”，而在中国，孩子们都在坚决地“反修防修”，倘若成了修正主义“苗子”，那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所以，这个年龄尚小的男孩心里虽然生气可又有一点畏惧，只能悻悻地瞪着他，不敢还嘴。

    然而，倏然之间，一个高亢尖利的女孩的声音，却从围墙上那些好看的墙洞中凶巴巴地传了出来：嘿、嘿、嘿！你这个小娃儿，你是哪里来的？你还想装得像个大人似的，真不要脸，你才是一个“修正主义苗子”呢！

    她这声音，犹如一串连珠炮骤然响起，竟吓了卫国一跳。待他缓过神，气鼓鼓地寻声去那密麻麻的墙洞里找她的面孔时，可一时间却觅不到，只见那些排列有序的十字砖洞里，除去一些小男孩的头，不知何时竟又紧紧贴着好几个身子高点的女娃儿面孔，那些脸儿，还宛若欲从墙洞里钻出来的一颗颗小小的母豹子头，呲牙咧嘴，耸鼻拧眉，上面所有的眼珠子，都正直直地瞪着他呢。

    这时，那个女娃儿的声音又更尖利地响起来道：喂，喂，喂，你这小娃儿乱瞧啥子？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个男娃儿，你要敢进来，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揍一顿，你信不信？！

    墙后与墙头，便再次发出男孩女孩清脆的笑声。而且，这笑声中显然还尽显出对他的嘲讽。

    于是，卫国又一次被激怒了。

    他没想到，这所他还没进入的部队子弟学校里的女生，居然比他从前那所小县城中汉彜藏多民族小学的男生作风更凶悍。哈哈，这下，可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