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命运 第四章 哪个是她

    他便再使劲叉起了腰，又用力鼓起了胸，却沉住气，顺着刚才的声音再次去寻觅她。终于，从一个十字砖孔后，他窥探到一张面廓不清的，但肤色红润、好像还很“洋气”与好看的女娃儿的脸。然而，还没等他看仔细呢，忽地，街道对面传来了他母亲焦急的叫声：卫国，卫国，你在干啥呢，快回这里来！

    他转过头，犹豫片刻，便回答道：我等会儿就回去！

    可他母亲却抬高声音道：卫国，听话！你马上就回来，待会儿，我们还要找你爸爸去呢！

    这下，墙上墙下就又传来了男女孩子们的哄笑声。这次，声音虽小了一些，但嘲笑甚至幸灾乐祸的意味却更浓了。

    他只好对母亲大叫道：那就只等一下！便转过身，决定抓紧时间反唇相讥，狠狠回击。

    但这时刻，围墙里面，上课的电铃声骤然响起，孩子们都纷纷跑向教室，墙头上那个白面孔的男生和另一个男生也不见了。他正悻然，但又豁地发现方才那个砖洞里还隐约闪露着那个女生可厌的小脸。但细一看，却又不像，虽也秀美，但似乎没先前那个女娃儿俏丽，而且，个头亦高些，在洞那边微拱着头，好像不怕上课迟到，在最后瞪他一眼后，做个怪脸，才飘飘悠悠地消失掉。

    马路对面，他妈妈已赶过来。于是，卫国只有跟着她离开了。

    可当他母亲一边带着他走，一边问清这件事后，却要他将来注意跟这所学校的新同学们搞好团结。

    然而之后，他再想起这件事，依旧愤懑，可心里面却开始有些弄不清墙孔里先后出现的那两张面孔了一一她们究竟是同一个女孩呢，抑或还是两个不同的女娃儿呢？

    于是，他再抬头望天时，就仿佛看到天上那个像是云彩化成的“他”身边，隐隐约约，走来一个小女孩了。可一眨眼，又变成了两个小女孩，一前一后，一近一远。待再眨眼，又似乎变回成一个小女孩……他的头晕了。

    几天之后，华卫国便正式进了这所学校。

    不料，上课那天，冤家路窄，他的同桌，居然就是那个最后才不慌不忙地离开围墙的漂亮女生。原来，当他从站起来欢迎他的全班同学中，走到位于教室最后的她身边时，已猛然觉察出来。他的心中，倏地，便跳了跳。随后，他又发现，她的个子竟然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在她旁侧恰如一个小弟弟。而且，她显然亦早认出了他，但她这次本来就没笑的脸上，淡淡的细眉梢却只拧了拧，再无表情，嗖地一下，还扭过脸。

    这样一来，卫国觉得，那天的那个墙洞之后，不会是两个女孩了，就一定只是她这一个可恨的女娃儿。

    可是，令他再沒料到的是，当他坐下，班主任李老师一脸严肃地向全班同学介绍他曾是原来学校的三好学生、少先队中队长、各门功课都不错、还是班长时，话音未完，却从教室的一个角落，嘁的一声，有个女同学蓦地发出了清晰响亮的冷讽之音，而且，余音缭绕，好久不绝。李老师不由与众同学都把目光转了过去，便落到了一个正抬头望着天花板，耸鼻皱眼，表情万分鄙夷的女生身上。

    李老师就慢腾腾地说道：高战美，老师正讲话呢，你嘴里在嘁什么？

    那个女生却只缓缓地低下头，然后，紧抿住嘴，一言不发。

    李老师有些不悦了，便道：高战美，你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她待了片刻，方站起身，但垂着脸，依旧不答。

    李老师望了她稍许，轻吁口气，就淡淡道：你不回答，那就罚你先站半节课吧。说完，清清喉咙，便准备讲课。

    可他刚背过身开始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那女生却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圆睁，一下发出了凌厉的亮光，就犹如高压线上迸溅出的火花，还似在空中哔哔剥剥地响，狠狠地向教室后面的卫国瞪了过来。

    卫国与她这似曾领教过的目光一碰，情不自禁，差点叫出了声。原来，她才是那个女娃儿呢！

    因为这次，华卫国瞧清楚了。她的确比他那个同桌长得还好看：两只圆漆漆的眼眸，黑而且亮，上下眼睑，虽瞪得很开，眼窝也有些凹，却是一双深潭般晶莹莹的大眼，一张瓜子脸，亦长了点，那道小鼻梁，还细而高，却挺“洋气”，面颊细润，色如羊脂，有些像那时电影上美丽的苏联女孩。可看着她到今天还不依不饶的样子，卫国生气之余，也止不住悄悄有了一丝吃惊。

    可让卫国没想到的事，竟还没完。几天之后，他便知晓，在这同一个班里，有个打架最凶、身子最壮、个头最高、嘴上已长了一层绒毛般的浅黑胡鬚，外号叫“小胡子”，留过两次级的老留级生，就是她高战美的亲哥哥高南下。再过数日，他再知晓，那天，那个在墙上最先扔石子而被他喝斥的白脸蛋小男生，正在读二年级，他竟又是这兄妹俩最小的亲弟弟高杭生。而他们的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兼南城市警备区司令员。

    然而，待过数日，更有火上浇油的事发生了呢。

    原来，那天在墙外的那对农村老夫妻，是城关公社一个生产大队贫协主席的父母，他们的儿子知道老父母被这所部队子弟学校学生捉弄的事后，恰好当前全国正在开展声势浩大的学习人民解放军的政治运动，他们的儿子就带着两个老人和那只被扔进泥块的豆瓣罐来告状。他们刚到学校传达室外，竟碰巧瞧到了不远处的卫国，那老汉眼神比老伴强得多，一眼便认出了他。结果，卫国便领着他们去了学校办公室。于是，学校教导主任亲自带着高杭生和那另一个男生去给俩老人道了歉，还赔了人家一大罐子豆瓣酱的钱。两位老人走时，高兴地一定要卫国到他们城郊乡下的家里去玩耍。

    不过，高战美和哥弟三人之后再见到了华卫国，却自然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哈哈，这回，真热闹了！

    可是，面对这些，卫国却不怕。四年级的他已当过两年班长了，哼哼，早有了对付他们这类家伙的办法。况且，他还要在这所比原来学校大得多、名声亦响得多的新学校里也当上班长，起码，当上个仅次于班长的班干部一一学习委员呢。这是因为，他年纪虽小却早有体会：一个男生，要想在同学中当上一个有威信的“头头”，办法其实就两条。第一条，对男生，威望主要是靠拳头打出来的；第二条，对女生，则需多点事一一威望是在用拳头让男生“臣服”的基础上，再要在女娃儿面前，加上脑袋瓜聪明、学习成绩好。

    于是，他便有了决定。

    首先，他对班里的男生，尤其是高战美那个又高又壮的“小胡子”哥哥，格外重视。因为，他听爸爸讲过，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战略上要蔑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嘛。所以，他要想法让他晓得自己不仅不怕他，还有办法打得过他呢。

    为此，他“研究”过“敌情”。他在蓝球场外，细致而又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小胡子”高南下。他的个头，卫国倒不畏惧，高头大马的美国鬼子不也在朝鲜战场上被志愿军叔叔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了吗？可他，却不由得被球场上“小胡子”那短裤下一双有力的小腿折服了。他那裸露的小腿已跟别的小男孩的小腿不一样了，已有了似很发达的肌肉，尤其从后面瞧去，每跑一步，他两个小腿肚子上就会随之鼓出几块好看的肌肉来。卫国不晓得这几块肌肉的名称，却晓得自己小腿后面肯定还没长出来呢，至少，就是长了，也绝没这么发达。卫国这个岁数的小孩子，生理和心理上正到了不仅经常暗暗观察大人身体还不时观察同伴身体的时候，而且，观察的还不仅是异性，还包括同性。比如，在澡堂里，男孩子偷偷羡慕同性的，可不只是肚子下那只“小雀雀”已长大要飞了(在这点上，男娃儿们常还是羞涩多于“欣赏”的)，而是非常“嫉妒”别人全身已长出或长得比自己多的那些一块一块的肌肉，因为，这可是男人力量的象征啊。

    不过，他还没侦察完“小胡子”的“敌情”，却又发现，他的那个妹妹高战美，不过是个声厉内茬的普通女孩而已。那次，隔着围墙，她才敢对他口吐狂言，而现如今，她每天见到他，仅是不轻不重地翻个白眼，随即，便不快不慢地别过头去，便再也不敢有啥挑衅与报复的举动。

    但是，不久，他却错了。那天，当他转到这所学校后，第一次在课堂上当众朗读课文时就发生情况了。

    那是李老师要他朗诵课文中白居易的诗。

    他开口道：离离原上草……

    不料，立即就传来前后左右男女同学们一片轻微的哄笑，犹如湖面上卷起的潋滟。不过，随着李老师轻轻的几声咳嗽，笑声便迅速消失了。可聪慧的卫国已晓得，李老师还要说话，便也停了下来。

    果然，李老师就用捏着粉笔的女性般柔软的细长手指，环点着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道：同学们，上课时怎么能乱笑呢？以后不能再笑了！然后，再用镜片后那温和的目光瞅着卫国，才缓缓道：华卫国，老师告诉过你，你怎么忘啦？在学校里，上课朗读课本、提问、回答问题，等等……都是要全部用普通话的。

    然后，他轻声道：你现在再用普通话重新开始朗读吧。

    卫国便点点头。但是，这可真难为卫国了，因为卫国以前上学的那所小学是个多民族混合的边城小学，在课堂上，不仅学生不会讲、亦不用讲普通话，就是老师也大多不讲、亦不会讲普通话，少数几位能讲的，说得也根本不标准，所以，卫国几乎从未讲过普通话。但他现在只好抖擞精神，又清好嗓子，方硬着头皮，用普通话来朗读课文。

    可他刚发出“离”的音，自己立即就觉得不像普通话，便又重复几次“离”音，才忐忑不安地继续念下去。

    这回，课堂上静悄悄的，就连窗外，亦一片寂然，天地之间，鸦雀无声，蚊蝇齐喑，好像班主任李老师不仅在同学们中很有“师道尊严”，就是教室外头那些自由自在的虫虫鸟鸟们亦听他话，仿佛在它们那里也颇有权威呢。

    可是，当同学们不得不这样认真地听着华卫国那结结巴巴、怪腔怪调的朗读时，却愈发按捺不住了，不断地想再笑起来。但是，却又不敢。结果，一张张小脸憋得通红，酷似受刑，“痛苦”不堪，那些浓浓的笑意，只能堆在小小的面孔上，越堆越高，愈积愈多，当小脸实在堆积不下时，又只好再住口里钻，于是，他们一个个小胸膛里，便都填满了滚滚笑意，就如同省城东面那座从地下开采盐巴的古城冒出的腾腾天然气，只要有人一点导火索，即会痛快淋漓地爆炸开来。

    终于，卫国总算读完了。可语音刚落，还不等李老师点评，刹那之间，有人却在这个时刻“点”燃了那根导火索。这导火索，不是笑声，而是有女生又发出了一声又尖又长的“嘁”音。这声音竟再像瞬息伸出了无数根细线，线的端头，便是一只只的小耳朵，这声音就这样清晰地送到了全体同学的耳朵里去了。于是，所有的同学再忍不住，仰面朝天，轰的一下，便惊天动地的尖笑起来，一时之间，整个教室就宛同响起了夏日里清脆而又绵延的阵阵炸雷。

    发出这一声“嘁”音的，不是别人，正是高战美。这次，已是她第二次对华卫国发出这样轻蔑与耻笑的声音了。

    李老师不禁举起教鞭，使劲敲了几下讲台才止住笑。这回，沉稳的李老师似乎也生了气，马上就叫高战美站了起来，而且不像上次那样罚她在原地站半节课(实际只站了十分钟)，而是立即命令她走出座位，独自一人，十分显眼地站到教室前头，罚站一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