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晟澜回到家时,汪鹏瑜一派来着不善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等候她多时。冯琬担忧的作陪在一旁,望见姚晟澜进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冯琬和顾章打算一回北平,就向父母言明订婚。
汪鹏瑜瞥也不瞥姚晟澜,自顾自对冯琬说,“你不是说,你要订婚了”
冯琬愣了愣,“你说什么?”
汪鹏瑜语气带着微微不悦,“你说你要订婚了。”
冯琬几分尴尬地看着姚晟澜,无奈道,“表姐回来了,你偏和我说这个么。”
汪鹏瑜“哦”了声,偏头才看见姚晟澜,拉长道,“大嫂。”
“二叔来了。”姚晟澜神情如故。“今晚可是留下来吃饭。”
汪鹏瑜站起身,慵懒地耸了耸肩,“吃饭就不必了,我就是来确定一件事的,看你回来了,事情应该也差不多了。”
“什么事情?”敏感如姚晟澜,不禁问。
汪鹏瑜看了一眼姚晟澜,“我能有什么事,没有我大哥首肯,我花尽心血都是徒劳。可我大哥的心在哪儿,你应该明白。而你自己,你的一门心思真的都在汪家吗?”
姚晟澜内心疲惫,“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要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真的觉得我配不上你大哥的话,当初为何还要拉拢我们结婚。夫妻之间,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我接受了卓尔,甚至是颜卿,你却从来没有一天当过我是你嫂子。”
冯琬讶异了一阵,又迅速的站到姚晟澜的前面,仰头对汪鹏瑜说,“汪二爷,我表姐怀着孕呢,你说这话儿不寒人心吗?表姐想让全家去北平,表姐夫不想留在上海违心为日本人操控,到底哪一点错了。”
汪鹏瑜伸出手指指着冯琬,“冯琬,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的份了。”
冯琬亦是毫不退让的架势,“汪家和我是八竿子打不着,可我站在我表姐这边,怎么就说不上话了。整个大上海,我表姐就我一个亲人在身边,表姐夫在军部回不来,阖府上下就是我表姐一个人撑着……”
汪鹏瑜轻蔑笑道,“冯琬,你嫁进来汪家自然就有说话的分量,你是想嫁给我大哥当妾,还是想嫁给我啊。”
冯琬闻言,又气又恨,大声说,“我嫁谁也不嫁汪家人啊。汪鹏瑜,我从前还认为你不走正道,起码还是个枭雄,现在看来你都不配说自己是个男人。”
“先别自命清高,你既然与你表姐姊妹情深,你不如告诉她,你去金公馆做了什么。”汪鹏瑜笑容阴冷,看住姚晟澜的眼神充满了讽刺和快意。
此话一出,姚晟澜还未瞥看冯琬的苍白脸上,便知,金燕西要见她绝不是偶然。
姚晟澜气得浑身发抖,“是你把子初的身世告诉金燕西的!”
汪鹏瑜欣赏着姚晟澜的愤怒,“我汪二爷虽然在道上混,但还懂算账都要有根据。大嫂,你凭什么说是我把你私生子的身世透露出去的。”
“你该报复的人是我,为什么要带上子初。”姚晟澜走上前几欲与之拼命的姿态,冯琬慌忙拉住她的胳膊,“表姐,是我去找金燕西的。”
姚晟澜愕然回头,脑海中如有一根极重要的弦蹦地拉断,难以置信又极端痛苦。
冯琬脸白得像一张纸,“表姐,我想帮你……我……”
姚晟澜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冯琬搀扶的双手,冯琬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稳了下来。
姚晟澜头脑空白且思绪匆匆,双手撩开自己的发,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掠看过桀骜的汪鹏瑜,悔怯的冯琬,自嘲道,“我到底是让自己身边的人给卖了。”
冯琬被说得无地自容,面容惨白,悔得掉下泪来。
姚晟澜目光一冽,恨声道,“你要看的就是这一幕。”
汪鹏瑜沉着道,“我是要你看清楚,你坚持着的东西,根本就是自私的。”
姚晟澜语气悲凉,“那你呢,你敢说没有自己半分的私心。你说得对,我不愿意把子初当做人情送出去是我自己的私心,但我也不可能放下你大哥,独自离开上海。你想闹就闹吧,凭你青帮的汪二爷的本事,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发生了什么事?”
冯琬蓦然惊住了,抬头望前方看去。
汪家门口赫然伫立着一个军装男人的身影,一步步沉稳地走进汪家的客厅,沉默中带着慑人的威严。那人正是汪鸿瑾,他的身边一如既往跟着沈文东。
“晟澜是我的妻,又怎能走。”汪鸿瑾一面脱着军配的皮手套,一面漠然地审视着汪鹏瑜。“如果真的要走,也是和我一起回北平。”
沈文东深谙汪鸿瑾的做派,当年少帅和二少可是斗个你死我活,今日的平静语气下怕是已经起了杀心。
姚晟澜默然朝汪鸿瑾走去,一言未发地想接过他的手套。汪鸿瑾顺势只手拥住了自己的妻子的肩,投向汪鹏瑜与冯琬的目光如尖刺锋芒。
冯琬被那目光刺得心惊肉跳,汪鹏瑜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她的身前,拦下那道目光。
“大哥既然怎么说,必定是有应对的法子。我又怎么会不听。”
汪鸿瑾“哦”了声,“鹏瑜,今天你嫂子不舒服,我先带她上楼休息。改日我们兄弟俩再好好吃一顿饭。”说罢,还朝沈文东施了个眼色。
冯琬不明所以,仍想上前跟去。
汪鹏瑜见沈文东刚想走近,便不由分说拦下了冯琬,“和我走。”
冯琬耿着脖子,昂头说,“我不!”
汪鹏瑜伸手用力地拉过冯琬的胳膊,将她拽到面前,语气带着胁迫,“跟我走!”
汪鹏瑜知道今天不带冯琬出这个门,冯琬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汪鸿瑾还是少帅时,出了名的眼底不揉沙子,凡事敢出卖他的人都难有善终。冯琬不见得是姚晟澜的表妹,他便会手下留情。
到底,是他利用了她。
从汪家出来,汪鹏瑜头也不回,只顾拽着她大步地往前走,冯琬挣不掉,遂踉踉跄跄地跟着。走了一阵,汪鹏瑜听见身后嘤嘤的哭声,缓了步伐,到底停了下来。冯琬作势甩开了他的手,蹲在路旁,将头埋在了双臂之间。
汪鹏瑜许多年没哄过女人,从前散尽千金,也只为博庞颖一笑。如今对着冯琬,他却没别的心思。
“如果哭够了,就给我起来。”
冯琬抬起头来,哭得狼狈绯红的一张脸,恨意的眸子,“汪鹏瑜,我恨你。”
汪鹏瑜不怒反笑,“你恨我?就因为我告诉你,金燕西可以帮我大哥脱离险境?是你自己把子初的身世透露金燕西的,这难道都我叫你去的?”
冯琬人虽柔弱,性格却刚烈,“你是计划好的,一步步,如果你不说,我也不可能知道金四小姐和庞子敬那些人的交情。我冯琬怎能相信你,相信你对汪家还有一点眷顾。”
汪鹏瑜晒然,“你不说我不配做个男人,你又怎么知道男人是怎样。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你是看上了顾章身上哪一点,觉得他像你要的男人。你不过就是想逃避,逃避了上海滩,你就安宁了。”
冯琬听不懂汪鹏瑜的弦外之音,直言道,“是个人都比你强,起码没失掉了良心。”
汪鹏瑜踏前一步,语气先就一沉,“没错,我的良心百八年前就给扔了。”忽然,伸手捧起了冯琬白嫩的脸蛋,面色沉阴,道,“没了良心,我是不是想对你怎样都可以了?”
冯琬一震,双眸霎时写满了慌乱与害怕,一时不敢言语。她知道他真的做得出来,难怕把整个上海滩都反过来,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不字。
汪鹏瑜怒极,越发冷峻沉默,一把把冯琬拉起来,几步便将她带入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轿车中。冯琬反应过来,狼狈面孔更白了几分,汪鹏瑜这样说一不二的人,今日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她在他的铁腕之下,力量单薄如纸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姚晟澜醒来的时候,天大黑,卧室点着一只小台灯,光线很暗,朦胧看清屋里的摆设。桌上的欧式小摆钟渡来渡去,一长一短两根指针一齐指着十二的阿拉伯数字,这个时候,整个上海已经入了眠,一切显得寂静而安详。
汪鸿瑾依靠在床边的沙发椅上,披着军装外套,阖目睡去。几日未见,他又清减了,面庞轮廓宛如刀削,下巴一圈长起暗青,满肩的疲惫与沧桑。
姚晟澜慢慢地撑起身来,伸手想拉起盖在他身上的绒绿色的军装外套。这是他最瘦的时候吧,当年他在北平挺拔而欣长,意气风发,如今长身峻峭,凛然落寞。
他们之间不是由爱而起,却是由爱而偕。
姚晟澜之前的一辈子,写过许多对痴男怨女。到了如今,不说别的,她愿意的事情,就是守在这个男人身边,像他守着自己一样。不是痴,没有怨,像世间所有男女一样,陪伴着对方,此时此刻。
汪鸿瑾却被她的动作惊醒了,睁开疲惫的眼眸,“你怎么醒了?”
姚晟澜眸底发涩,微微嗔怪,“怎么不上来睡?”
汪鸿瑾满不在意地动了动有些僵滞的四肢,“我怕吵到你……”视线落在了姚晟澜的腹部,“……还有孩子。”
姚晟澜心底涌起了酸楚,却仍旧微笑,“没事。”说罢,拉过汪鸿瑾的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腹前,“孩子和我都好。”
汪鸿瑾没有说话,掌心贴着妻子的腹,隔着几层阻碍,悄无声息地感受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在母亲体内的微弱心跳,那是自己创造的生命,汪家多年来一直期盼着的血缘的流传。卓尔虽然姓汪,但他毕竟不是汪家正统的血脉。二弟进了青帮,与义字兄弟歃血为盟,今后更不可能成家立业。唯有他,才能将汪家传承下去。
汪鸿瑾是个军人,看惯了战场上的血雨腥风,一个国家,想要留下的希望,除了自己的文化传承,便是自己的子孙血脉延续。他甚至没有告诉妻子,他的这双抚摸着自己孩子的手,在回来之前到底杀过什么人。
“我听见孩子的心跳了,很强壮,应该是个男孩。”汪鸿瑾扬眸含笑对自己的妻子说。
姚晟澜知道他笑里藏着的艰难,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她开始懂得维护,亦不想因为关心的问候,弄得他有一丝尴尬与困扰。
“我也希望他是个男孩,这样的环境,男孩比女孩更能坚强。”姚晟澜说。
“我希望他是个男孩,主要是女孩不应该受那么多的苦,还有就是……有个男孩站在你身后,我……会比较放心。”
汪鸿瑾斟字酌词,省略掉的一部分,任谁也能心神意领。若他不在了,有个男孩在她的身后,自然会为她撑起半边天。
姚晟澜强忍着压抑着的悲伤,反问道,“如果真是女孩呢?”
汪鸿瑾欣慰地笑,“那她还有两个哥哥,卓尔和子初会好好保护她的。卓尔今后一定要上军校,子初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子,这样一武一文,两个哥哥,不是更好。”
姚晟澜莫不知何时,已经潸然,随之又问,“你想好我们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吗?”
汪鸿瑾沉吟,“卓其。”
姚晟澜随念了一声,“卓琪?”
汪鸿瑾解释说,“是卓其不扬的意思。无论男孩女孩,都叫这个名字,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沉稳内敛,隽逸其中,不张不扬,恰中其实。”
“隽逸其中,恰中其实。”姚晟澜想了想,“你希望这个孩子能脚踏实地的做人。”
汪鸿瑾追忆的目光掩不住凛然,“这是个乱世,想在这个时代脚踏实地的做人成了最大的奢望,我汪家本来就是草寇出身,我或者是二弟都不可避免染上了污浊的权势,如果可以,我希望卓尔他们这一代能远离虚名假意,光明正大地活在清明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