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鸿瑾追忆的目光掩不住凛然,“这是个乱世,想在这个时代脚踏实地的做人成了最大的奢望,我汪家本来就是草寇出身,我或者是二弟都不可避免染上了权势,如果可以,我希望卓尔他们这一代能远离虚名假意,光明正大地活在清明的世道。”
姚晟澜感慨万千,“清明世道,谈何容易?现在普天之下就是求一份太平,都怕是妄言。这个名字寓意是好的,可我更希望能有真的太平日子。”
“回北平,到了静宜园,一切都会好的。”汪鸿瑾斩钉截铁地说。
姚晟澜懊恼,怎么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想回北平,却更希望是和他一起回去。如今形式凶险万分,一切早非胜败能一语概之。庞子敬扣留住汪鸿瑾,怕的就是南京的命令,令他与日本人的商谋功亏一篑,南京方又随时可能将汪鸿瑾弃下,重派新的参谋要员过来。
“我要是走了,那汪公馆怎么办?”姚晟澜抬起头,“你怎么办?”
汪鸿瑾郑重道,“我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孩子真的过上太平的生活。”
姚晟澜按住了汪鸿瑾的手,“总有办法,我们可以一起走的。”停了一阵,只慢声说,“我……见过金燕西了。”
汪鸿瑾沉默。
“早之前,就有许多人和我说过这个方法,是我固执不愿用,可真的到了这个地步,我再固执下去,就真的是自私了。鸿瑾,我们会回北平的。”
“我不要你这样做!”汪鸿瑾闷声一喊。
姚晟澜怔了怔,茫然又痛心,“我……我不想你走啊。鸿瑾,为什么我们经过那么多,还是不能……”
“你牺牲了子初又怎么样?”汪鸿瑾厉声道,“日本人狼子野心,庞子敬助纣为虐,淞沪司令部早就是日本人的潜伏部队,走我一个,上海就没人牵制庞子敬。南京方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他们是全心全意地想按置住庞子敬的军队,他们不过就是在观望,殊不知日本人给了他们其中多少好处。”
姚晟澜急了,“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到最后,亦是悟然,“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只让我和孩子走,而你留下。”
汪鸿瑾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道,“相信我,到了北平就会好的。”
桌子上的摆钟正铛铛地响了起来,一下两下……在十二下的时候停了下来,他们对视着,都不发一言,这样就算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他们之间,能在一天就算一天。
姚晟澜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了闪,有泪在眼眶里滚落。汪鸿瑾想起第一次他出现她面前时,她的眼神,他递给她一个珍珠发卡,清灵容颜,黠慧双眸,就忍不住在她的唇上,垂头俯下那么一吻。
忽然,他想吻她,只慢慢贴近,嗅到她身上的清香。
姚晟澜将手一推,搁在他的胸前,“……我不答应……”
汪鸿瑾一顿,语气一沉,“你就非要怎么固执?”
姚晟澜低吟道,“从来都是你说了算,这次我不会再答应了。孩子可以走,我……绝对不走。”
汪鸿瑾握住了妻子的手,苦涩微笑,“在这上海滩,我们从来没有说一不二的资格。”
第二日清晨,姚晟澜一早起来,便把自己的头发盘了起来,妆上了西式的绒花,深蓝色条纹旗袍忖着一张气色不好的脸,轻轻地走到了客厅,问佣人道,“阿三,今天见到表小姐了吗?”
阿三刚从外面回来,头发上还垂落下几滴水滴,“今天外面下了雪,一天就没见到表小姐出去过。”
姚晟澜转过身去,喃喃自语,“还没下楼吗?”
阿三发现太太的脸色不好看,便没再支吾。
姚晟澜慢慢走上楼去,路过自己的卧室,女佣正在里面换被褥,索性向冯琬的房间走去。她在门口扣扣地瞧了几声,叫唤也没人,便推门进去,冯琬确实不在房间里。
明天就是启程的日子了。冯琬不在,那是去了哪里?
姚晟澜想了想,复而走下楼去。阿三还在门口擦着自己的头发,见了太太,立刻恭敬道,“太太,您是?”
“我不是让你去杭州接姨太太吗?”姚晟澜抱着双臂问。
阿三露出疑惑又古怪的神情,“太太,姨太太她……老爷没告诉您?”
很快有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汪鹏瑜临门一站,道,“嫂子,大哥没告诉你,颜卿失踪了?”
“失踪了?”姚晟澜愕然,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了。她确实有许多疑问,经过昨日一事,她不会去问眼前这个人。
阿三弓腰站在一旁,向汪鹏瑜一鞠,哆哆地下去了。
“嫂子不让我进去坐?”汪鹏瑜向来盛气凌人,每一句嫂子都和钢丝一样,勒过姚晟澜的心。
“你随意吧。”姚晟澜淡淡地说,转身就想离开。
“晟澜,鹏瑜。”
汪鸿瑾立在楼梯,罩着家常的长袖睡袍,里面还是就寝的衣服,唤了一声,便拾级而下。
“大哥。”汪鹏瑜应的终于不那么冷漠。
姚晟澜也想上楼,错开他的身边,让他一双手揽了住肩,从后背抱住了她,低低地说,“我们一家人是时候该好好谈谈吧。”
姚晟澜挣扎了一下,汪鸿瑾便松开了。
姚晟澜觉得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你告诉我,颜卿是怎么回事?”
汪鸿瑾眉头微蹙,解释道,“她是怎么失踪了,我确实不知道。”
姚晟澜退后一步,审视汪鸿瑾,“你其他事情,我从来不过问。当你说一家人好好谈谈的时候,我觉得陌生,我们有像一家人一样坐下来好好地说过一次话吗?”
汪鸿瑾紧了紧握住她的手,“晟澜……”
姚晟澜继续道,“本来,我也可以和之前一样,什么也不问。但是鸿瑾,在别人口中说出自家的姨太太下落不明之前,你能不能提前告诉我?”她复而定定地看着门口的汪鹏瑜,“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我们是一家人。而不是现在,我连送我们孩子回北平的人也找不到。”
汪鸿瑾看着她,正色道,“我不告诉你,自然有理由。”
姚晟澜沉声道,“理由?汪鸿瑾你有千万个理由也要告诉我实情。颜卿今天可以不见,是不是明天卓尔也可以不见踪影?”
姚晟澜天生就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加上多年留洋见识,本就不似一般妇人对丈夫言听计从。汪鹏瑜自嘲自己为大哥使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到最后也栽在了这条陈仓。偏偏大哥就这样深沉地爱着,从前他是为了汪家东山再起,大哥心中沟壑却多少有着民族大义,目标虽然不同,但同样需要沾着名利才能办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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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鹏瑜回到了霞飞路的一间小公馆。
在上海最热闹的街区,许多名人富绅都喜欢把自己的消遣的“小公馆”安置在这里。今天在汪公馆的不欢而散,令汪鹏瑜一天也没怎么说话,跟着他的司机也很少话,故此,他的心中不免觉得憋闷。车路过一处街边,他看见一名三轮车夫,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捧着脏兮兮的粥煲,孩子则拿着一个破碗盛着热腾腾的粥,想吃却因为烫,只好一点点地吹。孩子很瘦,手不停地抖,一时猝不及防将碗甩了,粥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
上海人说着上海话,他来这里多年,也没能听惯那些吴侬软语。车夫的妻子骂起孩子来,没有半点温存,上海话撕拉拉地尖锐,孩子在打骂中抽泣,眼馋地盯着一地得粥。
汪鹏瑜唤停了车,授意司机下车,给了那个车夫一家几块大洋。
车夫一家诚惶诚恐地对司机说着什么,妻子的脏黑得手死死地揣着那几个雪白的大洋。
早上,他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冯琬仍旧是睡着,精致清瘦的小脸,脸庞有干了的泪痕,被褥未遮住露出的脖子,白皙的肌肤还带着昨夜疯狂留下的乌青痕迹。
汪鹏瑜不知在车上待了多久,才回到了霞飞路的小公馆。
公馆的老女佣帮他开门,竖起手指静静朝他的卧室一指,眯着细长的眼,带着几许意不由衷的揣测与好奇。
汪鹏瑜浮起笑意,低声说,“少奶奶还没起?”
老女佣头回听这样的称呼,不是什么小姐,而是正儿八经的少奶奶,顿时眼睛精光乍闪,只比划着手势。
汪鹏瑜从她的手势里知道,她一天也没出过房门。
不知为何,他心底仍旧欢喜,做了个手势,要她下去。
汪鹏瑜扭开门锁,轻易地进了房间。冯琬坐在床边端看着窗外,听见是他,转过头来,脸上没有血色,眸光闪烁,极不情愿地面对着他。没有他想象中得歇斯底里或者是惊恐害怕,她只是别过头,望着房间的别处。
汪鹏瑜走上前,冯琬穿着宽大的白衣白裤,他认出那是他的睡衣,不免得意。一日未见,冯琬似乎更瘦了,她的神情平静,眼眸疲惫却没过多的伤痛。
“你……”汪鹏瑜伸手想摸一下她垂在肩上的长发,冯琬一躲,站了起来。
两人双目对视,寂静而遥远,风跃过无垠的荒原般,枯草蓠蓠。
“你爱过我吗?”冯琬眸光颤抖,便是问了这样一句。
汪鹏瑜霎时了然,她平静的缘故,从来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似乎姚家的女人都有一种能力,能够看穿人心,看穿所以,她问的是爱过,而不是爱了?
汪鹏瑜眸底顿挫,只是失笑,“这样一夕风流,在上海滩多不胜数,你就是昨晚在这里过了一夜,明晚还可以有别的女人躺在这张床上。”
冯琬平静的神色,开始褪落,不住红了眼眶,浑身颤抖起来。
汪鹏瑜继续道,“你就怎么想留在我这儿?”
冯琬受到了奇耻大辱,便不再多问了,错开他的身边,拾起角落里叠好的女装。她走时,脚底轻乏无力,踉跄一步。汪鹏瑜紧忙扶了她一把,她却执意推开了他。
冯琬换了衣裳,急急走出了霞飞路的小公馆,慌不择路地搭上了一辆黄包车,坐在车上只觉得寒冷,便用双臂抱紧自己,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汪鹏瑜摸着方才她坐得的床沿,还有绵热的温度,最后关了顶灯,扭开床头的台灯,倒在了昨夜她睡过的位置,枕在她靠过的枕头上。枕头上有湿润的触感,似乎是她未干的泪。昨夜雨疏风骤,她紧紧地抓住床单,泪怎么也停不下来。他俯身对着她笑时,她眼里只有自己,清晰而明白地锁住了自己。
最撕裂揪心的疼时,冯琬说句,汪鹏瑜。
汪鹏瑜拉过被子,没有脱去外衣,在她的位置上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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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末,孔乐宝睡醒时,听见了小区里的鞭炮声。对了,是过年了。在中国过年,大街小巷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街上有小孩子爽朗的笑声,和轻快奔跑的脚步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和国外过的节日不同,大概就是中国年比其他的西方节都要长。
上个月,迈克从英国家里的阁楼找到了一般八十年前的日记,那是家族还在南洋时,一个远房亲戚留在姚子初手中的。根据族谱来看,那本全英文的日记是姚家的远房亲戚,姚家太太冯氏的侄女所写。那个时候,冯家的这位表小姐和姚晟澜夫妻相交甚深,在上海念大学的时间正是姚晟澜嫁于汪鸿瑾的那一年。
昨夜,孔乐宝又是熬夜看了那本日记,原来日记的主人冯小姐也是聪慧怀才的女子。姚子初一生都保留着很多民国家族的习惯,例如家中最醒目的墙上必须挂着,家族由始至终保存着多个家庭成员的相片,从姚子初一辈起,到乐宝侄子侄女的一辈,四代同堂都依次挂在墙上。老人晚年最有兴致的事情,就是站在这面相片墙上,静静地回忆着过去的时光。孔乐宝翻着这本日记时,翻到一页是冯小姐用铅笔在本子随意画的自画像,立即想起了当年的相片墙上似曾相识的面孔。
童年时,孔乐宝也是喜欢伫立在相片墙边一一细看那些相片的。时光流逝,多年以后,家族诞生了新的人口,相片墙到底放不下太多的相片,于是姚晟澜那一辈的相片才陆陆续续搬下了家族的相片墙。
冯小姐就是曾经在相片墙上出现过的人物,孔乐宝拜托迈克把记忆里的相片找出来,冯小姐果然在汪家1936年家庭的那张合照里,那是姚晟澜与汪鸿瑾结婚的那一年新年的全家福。除了汪姚夫妻,姚子初汪卓尔兄弟,还有当时也在上海的汪鹏瑜,以及那位冯小姐。